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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块银圆
![]() 黄者诗,字白之,是衡州的大书法家。其字宗法百家,又能独出机杼,在民国书坛,应该是有一席之地的。衡州黄家,本是巨富,到黄者诗一辈,已经开始没落了。加之黄者诗又很有名士气,为人率真任性,不拘礼法,生财无计,用钱无度。日渐入不敷出,收支见拙了。 黄者诗的钱都用在什么地方呢?黄者诗不赌不嫖,唯嗜爱收藏古玉。为一块好玉,即使一掷千金,也决不皱眉。 这两日,为一块古玉,黄者诗几乎睡不着觉。那确是一块上好的玉,正宗的和田羊脂白玉,因年代久远,不知被多少人盘过,已透出细腻温润的光泽。卖玉的人一定要三千银圆才肯易手。如此美玉,三千块,不贵。黄者诗甚至觉得卖的便宜了。可惜手上实在没有什么活钱了,全凑一块还不到一千。 找问然借去。黄者诗想。 刘贵文,字问然,是衡州得意茶庄的主人,毕业于北京大学,是黄季刚黄侃的学生,于小学很有研究,一笔隶书也写的相当漂亮。可不知为什么,却从北京跑到衡州开了一个茶庄。一个外乡人,能在衡州站住脚,生意还做的很好,实在不易。这其中,黄者诗帮了不少忙。那回,别的茶商为了挤兑刘贵文,造谣说他的茶庄贩卖军备物资。衡州警备司令部立即将他扣了,还封了茶庄。虽然没搜到任何证据,却扬言要将刘贵文以通匪罪枪毙。多亏黄者诗给在陈诚身边当侍从副官的堂兄打了个电话,这件事才得以平息。又一回,刘贵文茶庄资金周转不来,向黄者诗借五千银圆,黄者诗二话不说,忍痛卖掉了七块宝贝古玉,才凑足了钱。又亲自送到得意茶庄,连借条都没要一张。 应该说,黄者诗之交刘贵文,是真正的君子之交,风雅之交。两人聚在一块,必是品茗清谈,舞文弄墨。黄者诗极少送人字,却送了刘贵文两幅得意之作。一幅是“淡泊如水”,一幅是“见义忘利”。 黄者诗想,找问然借,该是没问题的。 第二日,黄者诗找到刘贵文,也不客套,只说:“问然,这两月我手头紧,到你这暂支三千救急,不出半年,一定还你。” 刘贵文沉吟半天,不言语。黄者诗以为庄内拿不出这么多钱,便说:“这样,问然,你先借两千。其他的,我另想办法。”刘贵文仍不接话,杯中茶喝了一口又一口,神色之间很是为难。黄者诗来了脾气,责问:“问然,若没现钱,说一声就是了,怎么一声不吭。”刘贵文放下茶杯,说:“白之兄,若说庄内没钱,那是骗你。这两年茶庄生意不错,现在帐面上还余了两万多块。但一次要借三两千,唉……,陈德,你去把我的钱拿来。”立在旁边的帐房先生陈德一躬身,进屋拿钱去了。 黄者诗也啜了一口极品云雾茶,说:“好茶呀。问然你放心,我也知茶庄周转要钱,眼下又是收购茶叶的季节。这样吧,我尽量一月之内还你。” 半晌,帐房陈德拿了个包袱交给刘贵文。刘贵文将包袱打开,将钱全部倒了出来。一,二,三,四……。总共才九块银圆,刘贵文一脸歉意的说:“白之兄,我能借给你的,只有这九块银圆。” 黄者诗愣愣的看了刘贵文一会,知道不是开玩笑,于是觉得很受侮辱,立时一拍桌子,愤然站起说:“刘贵文,我当你是莫逆之交,没想你竟会如此奚落我。”说罢,拂袖离席,走到茶庄门口,忽又站住了。沉着脸说:“刘老板,我还有两件东西放在贵庄上,烦请你拿给我。” 刘贵文长长的叹了口气,明白两人的交情算是断了。就让陈德将墙上挂的两幅字取下来,递到黄者诗手上。 黄者诗冷笑一声,当下撕了字,掷在地上,怒气冲冲的走了。 没多久,衡州城的人知道这件事,都责怪刘贵文太过吝啬,见利忘义,感叹商人乃惟利是图之辈,实不可交也。 黄者诗亦是恨恨不已,从此不进得意茶庄。偶尔有人在他面前提起刘贵文,说他现在生意越来越红火。黄者诗也是嗤之以鼻:“钱再多,朋友也不过值九块银圆耳!哼!”有一次,几个朋友约黄者诗到小天地戏楼听戏,走到门口,黄者诗突然转身往回走。朋友相问,黄者诗说:“九块银圆也在里面,我是不会和他一起听戏的。”这简直就有点势同水火了。 民国三十一年,小日本从东三省打到了衡州。国民政府组织衡州会战,苦守三个月,没守住。城里的百姓眼见衡州守不住了,能走的都走了。拖家带口,或者祖业在此走不了的,日军进城之后,也人人自危,闭门不出。号称要“东亚共荣”的日军,使得素有“小上海”之称的衡州萧条的几乎沦为荒城。 黄者诗没有走,将家眷安排去了重庆投靠堂兄之后,黄者诗说:故土难离。一个人留了下来。没想到,日军进城的当天,侦缉队就将他抓走了。罪名是:国民政府潜伏人员。若说黄者诗是反日分子,那讲的过去。蒋介石五十大寿号召国民捐机祝寿那会儿,黄者诗将所有珍藏古玉都卖掉捐了。他对可惜古玉的家人说:“只要买的飞机能赶走小日本,值了。”但若说黄者诗是国民政府潜伏人员,那实在冤枉了他。当年堂兄几次举荐他到衡州市府任职,他都以闲散惯了为由,推辞不就。一直是靠着祖产过日子的。 可日本人怎么会管这些呢?日本人促进大东亚共荣最拿手的方法就是杀了杀了的。南京三十万死难同胞难道全是潜伏人员吗?不一样说杀就杀了! 可急坏了黄者诗的朋友,通过他们多方奔走,打通关节,加之侦缉队也是瞎抓没什么证据,总算是保下了黄者诗一条命。但要将黄者诗放出来,得帮助皇军军需一万银圆。 在以往,大家一起凑凑,一万银圆,问题还不大。可如今,银钱都由家眷带到大后方去了。哪里去弄钱?再说黄者诗在狱中患了急性肺炎,最是等不得,不早点出狱医治,拖也会拖死在里面。 有人出主意,去找得意茶庄的老板刘贵文,“刘老板以前和白之交情不错,再说,一万银圆他也是拿的出来的。” 马上有人反对:“你忘了,当年白之和他借三千,他只肯给九块银圆。借一万,他会肯?” 不管肯不肯借,实在没办法,死马也只能作活马医了。几个朋友赶到得意茶庄,庄里空荡荡的。刘贵文倒还在,还有那个叫陈德的帐房也没走。向刘贵文说明了来意。刘贵文立即责怪说:“怎么不早来找我,诸位稍等,我换了衣衫就和诸位去看白之。”又转头对陈德说:“你进来,有几件事我要交代一下。” 片刻,刘贵文换了绸衫出来,一挥手说:“走。” 到了侦缉队,刘贵文看到了黄者诗,折磨得实在没有个人样了,原先是如何洒脱倜傥的一个人啊。“白之兄!”刘贵文叫了一声,落下泪来。黄者诗嘴唇动了动,却已经没有说话的力气了。 侦缉队的由岛少佐一定要先交钱才肯放人,刘贵文哈腰说:“太军,鄙人是得意茶庄的老板,愿留在贵队以人头担保,明日一定将一万银圆奉上,鄙人的朋友患了重病,求太军先让他出去治疗,” 由岛少佐身边的翻译官译了这句话,又加了一句:“太军,得意茶庄钱大大的有。” 由岛眯着狼一样的眼睛,盯着刘贵文阴阴一笑,叽里咕噜说了一通。翻译官说:“太军说了,先放人可以,你留这儿。明天要交一万五千块来,不然,死了死了的。” 刘贵文连连点头哈腰:“是,是,是,一定交,一定交。” 黄者诗被朋友扶了出来,依刘贵文来时的吩咐,到了得意茶楼。帐房陈德早等在门口。扶过黄者诗,陈德对其他人说:“今天下午有一个日本侨民团出城,我托了朋友,会护送黄先生混在里面出城治疗的,你们放心。”几个人问:“那刘老板呢?”陈德没有答话,扶着黄者诗急急的走了。 黄者诗先是被送到城外一个国军战地医院稳定了病情,后来,在陈德悉心照料下,展转各地,终于到了重庆和家人团聚。 没多久,抗战胜利了,又过了几年,新中国成立。黄者诗一家从重庆回到了衡州。得意茶庄已经没了。向朋友打听刘贵文的下落,一个朋友找出新出的《新衡州报》,指着上面一篇《回忆刘贵文同志》的文章让他看。 文章是一个叫陈德的******团长写的,其中有这么一段: “贵文同志叫我进来,说:‘陈德,茶庄的余钱一定要马上转移,这是党的经费,一分钱也不能落到鬼子手上。白之必须立即安排出城,送到安全的地方。另外,我的全部积蓄就是那九块银圆,原是打算寄给母亲养老。早几日家里来消息说老母已逝。你帮我交给组织,作为我的党费。’我沉重的拉着贵文同志说:‘能不去另想办法吗?’贵文同志生气的拂开我的手:‘陈德,你要知道,我去救白之兄,不只是他救过我,白之在困难的时候帮了我们组织很多忙。没有白之,我们很多急需的药品是运不出的。白之是我们党的朋友,我们能见死不救吗?’贵文同志又说:‘这一去,大概是回不来了,白之是文人,一路上要照顾好他。’” 黄者诗没有看完,已是泪流满面,愧疚不已。 “问然,我怪错你了。” 当晚,黄者诗写了两幅字,一幅是“义薄云天”,要在刘贵文的衣冠冢前焚了;一幅是“仁义之师”,黄者诗准备明天一大早就亲自给政府送去。 ![]()
评论人风小小 发布于 2009/8/12 15:09:24
这不仅是小说,真有其事,中共地下金库负责人肖林夫妇文革时抄家仅有3块银元。肖林等肩负特殊使命的“老板”,共为党筹措了多少经费,并没有明确统计。只知道,当“华益”等地下经济机构宣告结束时,向中共中央上交的资金约合黄金12万两,其他固定资产折价1000万美元。
评论人向日葵的光 发布于 2009/8/11 13:49:23
来读,欣赏了,问好!
评论人风啸马寒 发布于 2009/8/13 15:57:11
写的真好!也很感人!
评论人卧读居主人 发布于 2009/8/17 8:47:15
谢谢风啸马寒、风小小、向日葵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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