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敬佩楚先生，或者应该这样说，我很羡慕楚先生。
　　
　　知道楚先生，还是十多年前的事，那时候，我大学刚毕业，在远离家乡的一个小县城工作。白天，在单位接电话、分报纸、帮领导抹办公桌，倒茶，晚上，趴在单位顶楼单身宿舍的床上，绞尽脑汁写长短不一的诗句，然后雄心勃勃的寄给各地的文学刊物和报纸的文艺副刊。楚先生的诗，就常常出现在这些报刊杂志上，坦白的说，因为年轻的缘故，对于楚先生的诗，当时我似乎没留下特别的印象，倒是他的笔名：楚先生，我一下子就记住了，为文而称“先生”，好大的口气啊。
　　
　　初见楚先生，是七八年前的事，有一天晚上，诗友老吴对我说：“带你去见老楚，楚先生，不远，你去不去。”我说：“当然去。”老吴领着我穿过县城的正街，插入一条黑漆漆的小巷，来到一栋老旧的宿舍楼下，指着上面说：“老楚就住在顶楼。”气喘吁吁的敲开门，迎出来的是个戴眼镜，穿白衬衫，有点矮胖，三十多岁的男人，自然是楚先生，他热情的握着我的手，微笑着说：“进来进来，不要见外，我和老弟可是神交已久啊。”看来老吴对这次拜访事先进行了通知。进屋，是个小客厅，楚先生的父母带着四五岁的小孙子在看电视，打了招呼，跟楚先生进了房，房间很小，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书桌，挤的满满的。书桌上整整齐齐摆了几沓书，楚先生招呼我们坐在床上，自己却把书桌上的书全部搬到床头，又在书桌上铺开一张报纸，才大功告成似的和我们并排坐下笑着说：“我让老婆到街上买啤酒和花生米去了，等下我们边喝边聊。”
　　
　　那天晚上我们聊到很晚，聊了些什么我一点也不记得了。但楚先生拥挤而又整洁的两室一厅以及楚先生的笑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后来我又到楚先生家喝过几次啤酒，有时是和老吴，有时是我一个人，都是楚先生主动打电话约的。交往多了，对楚先生的情况了解的深些，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再去他家喝酒了。
　　
　　楚先生的父母是农民，妻子原在县里一家集体企业做事，企业破产后在超市做理货员，很辛苦，工资很低。楚先生是一个光荣的人民教师，教语文的，楚先生语文教的很好，从农村普通中学教到了县城里的重点中学。一个诗人语文教的好，我觉得是应该的，因为他的课堂里除了分数之外，还比别人多了一点爱、怜悯、自尊。可惜，楚先生的人做的不好，具体一点说，就是楚先生没有把人际关系处理好，主要是没有把和领导的关系处理好。楚先生是学校职代会的代表，好几次，楚先生在职代会上和学校的领导顶了起来，据说是坚决反对分配高级教师职称指标时向行政干部倾斜。其他人很不理解这位倔强的诗人，因此没有一个人站起来呼应，这是你楚先生该管的事吗，你早就评了中高了还这么较真干嘛呢？进入一个诗人的内心是很难的，很多人永远都进入不了。好在学校领导宰相肚里能撑船，并没有因此就把楚先生赶回农村中学去，只不过，学校几次低价集资建房，都没有楚先生的份。楚先生没有办法，和亲戚东借西凑，加上自己的积蓄，买了那套小的不能再小的二手房。
　　
　　有一次，我在楚先生房里就着花生米喝啤酒，楚先生很平静的说着他的事，末尾，他微笑着问我：“你说，我这个人是不是有点宝，太蠢。”那时候我虽然在单位做着打杂的事，但我的心气是很高的，最佩服的就是魏晋名士，所以我很欣赏楚先生这一点脾气，我说：“自己的嘴，想说就说，管别人怎么讲。”楚先生微笑着，没有再说什么。
　　
　　后来我回忆，也许楚先生当时的微笑有一点别的意味，大概并不认同我的说法。
　　
　　半年后，因为不懂得将自己那点脾气藏起来，我终于得到点名照顾，让我到最边远乡镇的二级机构去锻炼锻炼。我绝不弯腰，广阔天地大有可为。没有和任何朋友打招呼，我一个人静悄悄的离开了县城。
　　
　　偏远山村的天地的确是广阔的，可惜，我丝毫看不到大有可为的迹象。新同事对我敬而远之，二级机构的主任似乎也很不待见我，一天到晚把我指使的团团转，却总没有一点好脸色。
　　
　　我愤怒，却无可奈何。我不愿再回县城，也再没有心思去写诗，我整天窝在办公室填写永远也填写不完的表格，整理永远也整理不清的资料，和主任说话时，我的声音开始低了下来，我的腰也慢慢弯了下去。
　　
　　年底的时候，主任让我把写好的年终总结交到县里去，我又回到了机关，我勾着头走路，笑着脸说话，原来的同事说：“不错不错啊，成熟了啊。”交了总结，在机关的招待所吃了晚餐，定好铺位，我决定去县城唯一的超市买几瓶啤酒加两样熟食，到楚先生家去坐坐。
　　
　　华灯初上，虽然天气寒冷，可街面上仍然热闹，快过年了嘛，气氛总是不同些。超市门口连大红灯笼都挂上了，我正要进去，却被人叫住了：“东楼老弟，好久没看到你啦!”我循声望去，是在超市大门右边摆烧烤摊的人在向我招手，他的摊子周围围满了人，他一边熟练麻利的翻动着炭火上的羊肉串、香干、鱿鱼、鸡腿，一边朝我挥手。
　　
　　谁呢？我走过去，看着这个带着帆布手套，系着围裙，生意红火的烧烤摊主。
　　
　　楚先生？是楚先生！
　　
　　楚先生向我微笑着：“你等一下，这个时段生意是最好的。”楚先生递给我一个鸡腿：“尝尝我的手艺。”我咬一口，香、酥、嫩，好手艺啊！
　　
　　我站在旁边，看着作为烧烤摊主的楚先生，他的眼睛有点红，大概是烟熏的，脸颊上有几道淡黑的印子，应该是用手擦眼睛时留下的，他的头发上还沾着不少雪花似的炭灰。但是，楚先生的神情是精神的、快乐的、甚至是得意的。
　　
　　终于人少了，楚先生闲了下来，他说：“你来的正好，刚才我在脑子里琢磨了一首诗，叫做《烧烤摊的冬天》，我念给你听听。”楚先生闭上眼睛，神情肃穆起来，似乎站在朗诵台上：“冬天来了，在我花白的头发上，炭灰与雪花开始约会，……”我静静的听着。楚先生念完，睁开眼，问：“怎么样？”我说：“我已经不写诗了。”楚先生笑了，说：“写诗这么好玩的事，说不写就不写了？”我愤愤的说：“写诗能讨领导喜欢？能挣着钱？”楚先生笑着说：“怎么讨领导喜欢我不知道，挣钱的路子我倒是知道一条，我现在干的就是赚钱的事。你知道，我那房子太小了，我老婆天天跟我闹，要换个大点的房子，我说单靠我的工资，那是没指望了，求领导，我这人干不来。不搞副业是不行了。就置了这个烧烤摊，这超市的老板是我的学生，同意我把摊子摆在门口。平时是星期六星期天，寒暑假我天天蹲这里。你看到了，生意还不错，一晚上能挣六七十块呢。大房子有指望了。”我说：“学校没人说吗？”楚先生说：“怎么没人说，讲我丢人现眼的都有。可我把学校的事干好了，丢人现眼是我自己的事，谁也管不着啊。”我也笑了，我说：“老楚，我服了你。”楚先生说：“是服了我的诗呢还是服了我的生财之道。”我说：“是服了你这个人。”楚先生说：“老弟，你还年轻，可别轻易认输。今天晚上我早点收摊，到我家喝酒去。”
　　
　　那天晚上，我在楚先生家喝了不少酒，似乎醉了，是楚先生把我送回招待所的，路上，我对楚先生说：“老楚，我原来以为我是和你一样的人，其实不是，我比你差远了，老楚，说心里话，我真佩服你，羡慕你。我永远都活不出你这个味来。”楚先生拍着我的肩膀说：“老弟，你还年轻啊。”
　　
　　五、六年过去了，楚先生早就辞职到南方一所著名的私立学校教书去了，我也早已离开原来的单位在商海中摸爬滚打，可我并没有活出楚先生的洒脱来。
　　
　　看来，我只有敬佩、羡慕楚先生的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