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
不瞒诸位,当年的小三子,就是我。
别看我从小顽皮,却是在人们的一片夸奖声中长大的。人们夸奖我,是他们认为预言应了验。预言这种东西,确实有准确的时候,但更多是牵强附会、不着边际的扯淡。他们认为应验,无非是看到了我的学习成绩——从小学到中学,我各门文化课始终在年级中名列前茅。
在咱们天朝,但凡“学而优”的苗子,历朝历代注定都是榜样式人物。所谓“榜样”,就是塑一尊人间菩萨,供起来让人们学习、临摹。当我顺理成章地成为“榜样”后,我们这个大院里,就多了一道景色:我的同学和玩伴们经常被他们恨铁不成钢的父亲一把激动地抓住脑袋,一边使劲摇晃一边破口大骂:“不及格,又是不及格!小兔崽子!小王八羔子!念什么狗屁书?怎么就不好好学一下人家小三子呢?”
可我很清楚,向我学习,多数只是家长们的愿望。每次成绩单发下来的时候,我只能看到我的同学和玩伴们对我投以恨恨的目光。
我心里清楚,他们恨我,是由于我这个榜样的存在,他们回家后将遭受一场厄运,或者脑袋、耳朵被揪,或者脸蛋、屁股开花。这让我很于心不忍。为了体现大家有难同当的英雄气概,我在学校里开始了全面捣蛋。我是这么想的:既然伟大领袖和导师教导我们,德、智、体全面发展才是真正的“三好学生”,那我只要德育和体育都过不了关,就会失去年年拿“三好”的资格,年年成为榜样。届时,大家成了难兄难弟,他们自然也就不会因为我而遭受到父母的毒手了。
我衡量了一下自己:体育方面,我是用不着刻意做作的,除了下河摸鱼、上树捉鸟外,我对体育向来没什么兴趣,跳高钻杆子底、跳马往上骑是我的“强项”。如果一定要说我体育好,除非把打架算成是一项体育运动,这方面我确实比较积极活跃,拿板砖拍人、用弹弓射人向来没二话。但老师只要没吃错药,应该不至于这么算,所以关键还是在德育上,我得缺德才行。我是个想了就干的人,当时正好学校开展轰轰烈烈的“五讲四美三热爱”活动,老师要求我们要做到“见了老师敬个礼,见了同学问声好”,借这个机会,我展开了行动。
先是“见了老师敬个礼”。我对老师是这么“敬礼”的:上课铃响过后,我把教室的门打开一条缝,将装垃圾的箕斗放到门顶上,笑嘻嘻地等待老师推门而入。几次下来,老师对这顶隔三差五就会从天而降的“礼帽”十分恼火,声称逮着是谁干的,一定严惩不贷。可待查清楚是我干的,变卦了,只是把我叫进办公室,说了几句“不要跟差生学坏”之类,尔后就没了下文。我颇觉没趣,就加大力度,往箕斗里装垃圾。于是,老师在“戴帽”过程中,还得顺便领略一下“雪花那个飘”的风景。可效果还是不大,遭遇几次后,老师们都学了乖,他们每次进教室之前,会先唱一出《渡江侦察记》,轻而易举地破了我的招数。而且还是不追究我,只是责骂我的同学、玩伴,把他们当成了教唆犯。
“敬礼”不见效,我只好转向对同学们“问好”。为了把事情做到让路人皆知,我想了个损招:趁大家躺在课桌上午睡之际,把男同学的小弟弟从裤裆里掏出来,在小弟弟根上绕一圈丝线,打上活结,再把丝线另一头牢牢系到该同学手腕上。我把这个节目叫作“提线木偶剧表演”。其灵感来源于:只要该同学手一动,就会猝不及防地拉扯到小弟弟,痛得龇牙咧嘴,一蹦三尺高。而那一蹦间的风景,像极了机械跳动的木偶。
(006)
捣蛋时间一长,老师们终于明白,一切均是我自为,背后确实没什么“教唆犯”。于是,我的种种劣迹开始广为流传。可奇怪的是,学校并不因为我捣蛋而从此不给我“三好学生”奖状,很多人也坚持认为,我还是一个值得孩子们学习的榜样。学校方面的“为什么”我没搞清楚,但别人为什么坚持要把我当成榜样,我很快就得知了原因。
我们当地民间的一句俗语,叫“宁养作天祸,不养阿弥陀”。这句话的表面意思是,宁愿养个会惹下弥天大祸的孩子,也不愿他像泥塑菩萨般木讷到一棍子都打不出个响屁。其中的道理是这样解释的:孩子会惹祸,说明孩子机灵聪明。而我善于惹祸,捣蛋行为还创意无限,更是聪明中的聪明。就这样,我不仅没能阻止住同学和玩伴们脑袋被晃、屁股被揍,还被人们赋予了更高级别、更加明确的预言。大家据此断定,我的未来前途,肯定会比我父亲还要金光灿烂。
我父亲在当时,是个正师级军事指挥官,也是这支驻地部队的最高首长。正师级军官在如今,实在不怎么稀罕,仅靠扯开嗓子唱几首不知所云的歌,扭扭屁股跳几个形似抽风的舞,都能随便混上;可在那个年代,是不大可能发生的,能升到这一级别的军人,靠得基本都是实打实的军功。其成长过程,正如唐代曹松所云: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以我父亲来说,他十五岁时参加抗日战争,二十三岁参加解放战争,因军功卓越,不到三十岁成为团长;随后,又率团入朝鲜参战,无数次看着身边的战友倒下,无数次在战场上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完全是一路血雨腥风,才一步步走到了现在的位置。
人们断定我的未来前途比我父亲还要金光灿烂,无论如何,都算是一种夸奖。一般说来,作为家长,当听到别人夸自己家的孩子如何聪明、如何前途不可限量时,口头上也许会“哪里哪里”地谦虚上几句,但内心深处,肯定是心花怒放,喜笑颜开的。但我父亲似乎并不以我这个最小的、也是唯一的、还被人称为“神童”的儿子为荣,反而经常施展暴力,对我棍棒交加。他下手不管轻重的揍人艺术,使我好几次躲在外面不敢回家,让我妈眼泪汪汪地到处寻找。
别人都以为,他经常用棍棒招呼我,是由于我坚持不懈努力捣蛋的结果。可据我自己判断,其实不是。以前他揍我,要么是因为我和别人打架打狠了,要么是因为我欺负别人欺负狠了,从来没有针对过我的捣蛋行为。我的班主任老师曾经找我妈告过几次我在学校如何捣蛋的状,我爸知道后都呵呵一笑,说“男孩子顽皮没什么大不了,不出格就行”,没一次为难过我。可现在,在我没打架也没欺负人情况下,他对我的暴揍反而成了经常性,这实在让人纳闷。我找不到说服自己的理由,只好怀疑我到底是不是他亲生的。
直到挨了半年经常性的暴揍后我才知道,他揍我,是恼火我思想异端,不像一个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
(007)
打下基业后把它传给子孙,是天朝长辈们的普遍心愿。据传,一位姓王的将军就曾经说过:“茅坑是老子挖的,别人谁也别想占”,这很能反映出要把事业代代相传下去的心态。我父亲用生命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奋斗了一辈子,现在有了“茅坑”,自然也想让我继续占下去。可他有心,我却无意,丝毫没有继承“茅坑”的表现,这岂能令他高兴?他在一怒之下以棍棒招呼我,也就在所难免了。
事情的真相,是我妈告诉我的。她把我从同学家被窝里拉出来的时候,为了让我相信我爸拿我当门口的沙袋练是完全为我着想,是用心良苦,同时也为了以后我挨了暴揍不要夜不归宿让她操心,就对我和盘托出了底细。
我妈告诉我,我爸在我上小学五年级时,就已经发现了我的思想跟别人不太一样。他知道我和我那些喜欢看《安徒生童话》、《伊索寓言》的同学、玩伴们不同,我迷上的书,全是些诸如《孽海花》、《官场现形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老残游记》之类的小说,或者是先秦两汉、魏晋南北朝、唐宋元明清的各种历史演义;他也曾听到过我当面嘲讽正在看《木偶奇遇记》的同学,说“只有神经病才看这种哄鬼玩艺”。只是当时他也和别人一样,以为我智力超前,能看懂大人的读本,没有警觉。
“如果当时他就有所警觉的话,那你……”我妈说。
后面的话我妈没说完,但我听明白了她的意思。言下之意就是:如果当时我爸就有所警觉的话,我经常性挨揍的时间,恐怕还要大大提前。我很纳闷,裹着被子问我妈:“老家伙到底是什么时候决定对我大开杀戒的?或者,他是什么时候决定开始对我痛下毒手的?”
“下毒手?大开杀戒?你这孩子,怎么可以这样说你爸呢?他打你是因为爱你,是为你好啊!”我妈嗔怪我。
打我是因为爱我,那打死我想必就是爱死我了。看来以后爱上谁的时候,得天天打他。不过,我还是没想通,问我妈道:“他不是很爱你吗,为什么不打你?”
“我思想又不异端,他打我干什么?”我妈哭笑不得。
“老家伙凭什么认为我思想异端啊?”我不服气地说,“就因为我喜欢看谴责小说?就因为我说《木偶奇遇记》是神经病看的玩艺?”
“那是小事。”我妈说,“还记不记得你念初二时,有一段时间整天躲在房间里看书,连吃饭都得有人喊,才肯磨磨蹭蹭地下来?”
“记得呀。老家伙还夸过我,说我认真刻苦的态度,比你们大家当年学习《毛选》,都还有过之而无所不及。”
“我问你,你看的,是些什么书呢?”
“当时看的嘛,也没什么,不过是些西方哲学书而已。”我想了想说,“无非是约翰•密尔、叔本华、尼采他们的著作,没找到更好的。”
“是《论自由》、《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这些书,对吗?”
“对,就这些玩艺。”
“你觉得些书,你应该看吗?”
“怎么不应该?出版社出书,可不就是给人看的么?”我不以为然地说,“我还想找希特勒的《我的奋斗》呢,可惜到现在没找着。”
“唉,小祖宗,让我怎么说你!”我妈感叹道。
(008)
接下来,我妈对我讲述了下面的故事。
当我爸察觉到我整天不下楼、不捣蛋,只顾一心认真看书后,马上开始起了疑心:在他看来,我好学是正常的,爱看书也是正常的,但认真刻苦到这种程度,就是不正常的。是什么书具有如此吸引力,能让我这个三天不打就上房揭瓦的小崽子这般痴迷?抱着解开谜团的想法,他趁我上学不在家,钻进了我的房间。
然后,他轻而易举就翻到了我好不容易才搞来的那些书。
我爸是部队扫盲班出身,文化程度不怎么样,信手翻了翻书,没看懂。但作为一个军事指挥官,他警惕性向来很高,为了彻底解开心中的疑团,他找来纸笔,把一些书名描下,找了个借口,去向一位和他相熟的老学者请教。
“您老给看看,这些书都是讲啥东西的?”寒暄过后,他掏出记录着书名的纸张,递给老学者。
老学者接过去仔细看了看,说道:“都是西方的哲学书。首长,您这是从哪儿抄来的?”
“别人抄了给我的。有位同志想找这几本书研究研究,随便帮他问问。”他撒谎道,“您老要是不清楚,我让他自己上新华书店去。”
“新华书店里未必有啊。”老学者说,“这上面所列的书,比如《论自由》和《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在我的记忆里,民国时曾经有过出版,新中国成立后,应该没再版过。”
“为什么?”
“这就不好说了,大概是意识形态不同吧。”老学者说,“这些书中表述的思想,比如宣扬个人至上,是和建设社会主义思想背道的。”
“啊?”他吓了一跳。
老学者没有注意到他的神色变化,问道:“找书的那位同志,是在研究西方哲学吧?”
“对对。”他顺口掩饰。
“我说呢,一般人也不会去看这个。”老学者说,“现在思想政策真的开明了很多,连军队里都有人开始研究西方哲学了。要是搁在十年前,谁被发现看这些书,弄不好就是杀头大罪啊!”
和老学者的问答,让他感到震惊。他心急如焚,以为我中了“毒草”,十分后悔平时疏忽了对我的政治思想教育。但后来仔细想了想,又觉得事情好像还不至于太糟糕。他对我妈说:好在小崽子如今还没有走上社会,还可以像扫盲班老师讲过的那样“亡羊补牢”。他跟我妈商量,决定采取措施,将我拉回到伟大的社会主义阵营,阻止根正苗红的我一步一步地滑入资本主义深渊。
“所以后来,他就开始跟我大谈特谈什么国共战争史了。”听完了我妈的讲述,我恍然大悟。
“古人说,子不教,父之过。你爸一心想培养你的爱党、爱国情怀,当然要引导你。”我妈说,“你爸清楚,他没有文化底子,却有丰富的军事知识;你受他影响,对军事、军史也一直有浓厚兴趣,他就想从这方面引导你,起个事半功倍的效果。可哪会想到,他满怀期望开导你,你还嘲笑他。”
“嘲笑?没有啊,老家伙下手贼狠,我哪敢呢。”我断然否认。
“没有?你爸分析解放战争时期毛主席的军事指挥艺术时,你没有?”我妈说,“你脸上什么表情是什么意思,你爸不清楚?按他的话说,你撅起屁股,他就知道你拉什么屎。”
“真没有。”
“他说你嘴歪眼斜,鼻孔哼哼,阴阳怪气。你这神态妈也知道,就是在嘲笑。”我妈说,“你嘲笑他,就意味着他的话不被你认可,他的一片苦心付之东流。这样他已经生气了,你还不知好歹,大讲什么林彪、希特勒,他能不揍你吗?”
“靠!这样他就把我往死里整个没完没了啊?”
(009)
经我妈一说,我清晰地回忆起了当时的场面:
我放学回家,饭桌上,我爸突然和我聊起了解放战争史。他开始的话题,就是毛主席如何运筹帷幄,打了多少漂亮战。这套东西他无数次在他的下属面前讲过,开会讲,平时讲,连纳凉时也讲,可谓倒背如流。
对此我是很腻歪的,我又不是他妈的佛祖,人们一天到晚在他面前念“阿弥陀佛”,耳朵听起茧了还笑眯眯地给人降福。我只喜欢听新奇的东西,对祥林嫂式的唠叨,从来不感兴趣。所以听着听着,我不以为然起来,一不以为然,似乎就笑了一笑。
“你笑什么?难道你认为毛主席的战术不高明?”我爸直截了当地问我。他是个纯粹的军人,说话向来单刀直入,直来直去,不像文人那样喜欢九曲十八弯地绕。
“我没笑啊,也没想毛主席的战术高不高明。”我轻描淡写地说。“刚才我只是在想,在这场战争中,双方究竟一共战死了多少人。”
“读过毛主席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吗?他老人家在里面说过: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就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我爸豪情万丈地说,“解放战争就是革命战争;革命战争就是暴烈行动。暴烈的行动,死人的事当然会经常发生。中国古时候有个文学家叫做司马迁的说过: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为人民利益而死,就比泰山还重;替法西斯卖力,替剥削人民和压迫人民的人去死,就比鸿毛还轻。我们中国共产党人,为了伟大的人民解放事业,为了拯救亿万万中国人民于水深火热之中,就是做出再大的牺牲,付出再大的代价,也是应该的、值得的。为革命而死,是死得其所,死的比泰山还重,明白吗?”
这番话,当他教育他手下战士的时候,也曾经多次说过。战士听了,总会给他一个标准的立正,然后响亮地回答道:“报告首长,明白了!”我每次看到这幅场景,都觉得很好笑:明白什么呀明白?典型的拿来主义,全是《毛选》里面的话,没一句自己的。要是这么一说就能明白,还不如自己看书去呢!因此,听到他又说这些,我忍不住笑道:“尊敬的首长,亲爱的爸爸,您别背书行吗?我请教一下,贵党拯救谁们于水深火热之中呢?亿万万中国人民?那些被你们送上西天的国民党军人,他们是哪国人民?您可千万别跟我说,他们都是打爪哇国移民过来的。”
我的反问,虽然一下子噎住了我爸,却并没能难倒他。他只是愣了一愣,就回答我道:“国民党军人当然是中国人,可是,他们为反动派卖命,为虎作长(伥),就必须消灭掉!”
听到他念了错别字,我打趣道:“为虎作长?还作短呢!那字念伥,和繁荣昌盛的昌一个读音。我说首长,您这老革命一张口就是错别字,平时给小革命们作报告,他们能听明白您报告什么吗?”
“念错个把字是件小事情,让你明白道理才是大事情。我现在是在和你摆事实,讲道理,不是给你上语文课,你没必要挑老子的字眼!”我爸说。
(010)
我爸的回答,显然有点以大欺小。
咱们天朝几千年文化的一个传承,就是不管做老子的是对是错,训斥儿子都是天经地义。以前有句话叫“父叫子亡,子不得不亡”,指的就是这个意思。儿子不服老子管,会被戴上一顶俗称“逆子”的帽子,为千夫所指。几千年训斥下来,做老子的在儿子面前养成了习惯性嚣张,做儿子的在老子面前变得习惯性承受,以大欺小就顺理成章地成了老子们压制儿子们的法宝。我是不愿意被别人看成“逆子”的,但凡事总要讲理,这么不讲理地压我,我也不乐意。于是,我反驳道:“您说的不对,念错字可不是小事,是大事。您是首长,打战的时候,要是您下命令让手下打炮弹,结果念成了打核弹,得害死多少人?再何况,您说的也不叫道理,充其量是一种冠冕堂皇的说法。什么解放战争?归根到底,就是你们用和平的方式夺取不了国家统治权,就采用武装行为的方式夺取罢了。”
“老百姓在国民党的统治下,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我们打倒国民党,夺取国家统治权,把权力还给人民,让人民自己当家作主,不对吗?毛主席说过,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国家的真正主人。我们用战争的方式让劳苦大众翻身做主人,这不是解放战争是什么?”对我在文字上的纠缠,我爸没有理会,他抓住了后面的话,对我进行驳斥。
我还是不服,说道:“那也不用非打不可呀。如果国共两党齐心协力,真诚合作,建立起一个真正的民主联合政府,人民不是照样可以自己当家做主人么?”
我爸显然认为我的话很幼稚。他说:“儿子,你太天真了!共产党是清正廉明、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党,国民党是祸国殃民、腐败透顶的党,我们两党的宗旨、任务和目的完全不一样,怎么可能拧到一块去?”
“世上不可能有故意祸国殃民的执政党,那样的党,根本就不可能有执政机会。”我不同意我爸的观点,说道,“爸,我细看过国民党历史,国民党的宗旨可不是祸国殃民,是民族、民权、民生,三民主义。还是伟大的革命先驱孙中山提出来的。他还提出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不就是想要大家真诚合作么?”
“共产党从来没否认过国民党的宗旨是三民主义。”我爸说,“可国民党光说不做,只是把它当成用来欺骗人民的幌子。”
“怎么会是幌子呢?从孙中山提出三民主义开始,国民党就一直在为实现它而努力。”我反驳说,“只是民国始建,国力空虚,加上内忧外患,国民政府顾得了脸顾不上屁股,才执行不力。”
“国民党政府的腐败,总是事实吧?”
“腐败可以清除嘛!爸,您比我更清楚,当年刘青山、张子善被毛主席下令毙了后,还有多少人敢接着腐败?”我说,“如果两党成立联合政府,共同执政,国民党就算再腐败,不是还有清正廉明、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共产党吗?共产党完全可以帮助国民党改组、整肃,把它也变成一个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党嘛!两个党都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了,人民的日子,不就更好过了?”
“兔崽子,扯什么蛋呢!”我爸翻了我一眼,“改组整肃?你以为两党没有合作过吗?大革命时期,我们和国民党结成了革命统一战线,可到了二七年,他们就发动了四一二和七一五反革命政变;抗日战争时期,我们又结成了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到了四六年,他们又发动了全面内战。合作两次,合成了吗?没有!”
“没成,是因为双方根本没有诚意。一个想做稳老大,谁不听话就灭;一个怕被吞并或消灭,就想分权、夺权,和老大分庭抗礼。大家心不齐,哪能合作成功?”我说,“至于您说国民党发动政变和内战,只是贵党单方面的说法,按国民党的说法,就是你们图谋不轨在先。总之,成王败寇,怎么说都行。”
听我这么一说,我爸生气了,他冲我瞪眼吼道:“严肃点!什么贵党贵党,找抽呢?你给我记住,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没有共产党,就没有你老子我!”
(011)
我爸的言下之意我很明白,如果接着他的话往下说,就是“没有你老子我,也就没有你这个兔崽子”。从逻辑上看,只要我妈没偷汉子,我不是野种,他就是对的。可我们现在讨论的,并不是人类繁衍中血统纯与杂的问题,而是两党政治。所以,尽管他生气,我还是坚持我的看法。
我说:“我没有不严肃啊,只是客观分析。如果两党都为民为国,共产党为什么建党不久就武装反抗政府而不是团结政府共同建设国家?如果两党都真诚相待,为什么会一边打穷凶极恶的矮冬瓜小鬼子,一边勾心斗角窝里发横?有两个成语,一个叫兄弟阋墙,一个叫同室操戈,两个成语的意思差不多,就是兄弟间为了点什么就不顾亲情,相互操家伙干仗。照我看,你们双方的行为,就是这样,说粗俗一点,是两条狗在争一块骨头。”
“放你妈的屁!我们共产党、毛主席是为了什么?他国民党、蒋该死是为了什么?我们是为了人民利益,他们是为了个人私利!”我爸勃然大怒,“什么两条狗争一块骨头,想当反革命哪你?给我滚过来!”
滚过去,摆明了就是送上去挨揍,我再傻,也还不至于傻到这个份上;但不滚过去,他一怒之下杀将过来,也不是没有可能。为了化解危险,我只好耍起了遇到他发怒时一贯使用的花招,用嬉皮笑脸来岔开话题。
“不是,我妈没惹您吧?她放屁您找她,别拿我撒气呀。”我说。
这一招向来比较管用,经常是我把他逗笑后,危险随之消除。但这次却没起什么作用,他听了,仍余怒未息,继续冲着我吼道:“小兔崽子,我问你,相互操家伙干仗,谁先动的手?红军五次反围剿,为什么?你记清楚,是因为蒋该死起了歹心,要把我们消灭掉!毛主席说过,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正义的反抗是必须的,懂吗?”
“可是,从政府角度出发,只要谁威胁到它的统治,消灭谁都是应该的。怎么说人家都是合法的国民政府,而你们是要推翻它统治权的反政府武装。”见此招不管用,我赶紧用换位思考方式去提醒他,以期他不要对我下毒手:“您换个角度看,现在政权在你们手上,要是有人也像你们当年一样,拉起一支庞大的反政府武装,占山为王,与现政府对抗,你是带着部队去整死他呢,还是带着部队跑到河里去打鱼打王八?”
我以为他多少会想一想,不料我的话音刚落,他就把筷子往桌子上狠狠地一搁,冲我吼道:“简直是反革命言论!混账东西!滚过来!”
眼看就要在劫难逃,我悄悄用手拉开椅子,准备逃跑——孔子先生说过,“小杖则受,大杖则走,非不孝也”,看我爸的臭脸色,实在不像是准备让我受“小杖”的样子,我当然就得“走”了。
可就在我准备起身逃跑之际,我的目光突然扫到了一个人。见了此人,我心里一下子亮堂起来:刚才光顾着心慌意乱想做丧家犬了,居然忘记了他!只要把他抬出来,灾难何愁不能消解!
于是,我又气定神闲地坐正了身子。
(012)
确切地说,我所看到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只是一张挂在墙上的画。这张人物画,是我家里所有人物画中最大的一张,自打我记事起,它就一直挂在客厅正中央,并且年年更新,年年显得神采奕奕。他不是我的哪位祖宗,而是我爸心中的神——毛主席。
别看我爸文化程度不怎么样,可对毛主席的著作,很多他都能出口成诵,且一字不差。大会小会上作报告,他也喜欢引用《毛选》中的文句。他不止一次说过,他永远是党的儿子。在他眼里,党由党中央领导,党中央由毛主席领导,因此,毛主席就是党中央,党中央就是毛主席。他这么说也这么做,毛主席的每一句话,都被他当成了金科玉律,真正做到了像《一支钢枪》里唱的:“党中央怎么说,咱就怎么做”。当我一眼看到毛主席像后,我就想,我做他的儿子,活该被他欺压,他是党中央、毛主席的儿子,我为什么不可以拿毛主席压他?
想定了主意,我一脸委屈地说:“您别发火呀,毛主席他老人家说过,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言者无罪,闻者足戒;他老人家还说过,要说老实话,办老实事,做老实人。您问我话,我老老实实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也有错吗?”
被我拿毛主席的话一顶,他一愣,果然不得不强压下了火气。冷场了一会儿,他告诫我道:“说老实话没有错,可你知不知道,你的思想十分危险,再这样下去,会出大问题的!”
“是。”
“看待问题,必须要有正确的历史观,不能信口胡说八道!”他的口气虽然还是十分严厉,脸色却已经有所缓和。我心里暗暗得意:毛主席啊毛主席,您老人家这回可真成了小爷我的大救星了!
刚才谈话弥漫起火药味时,我的想法,就是识时务地向他卖个乖,然后就坡下驴,免受皮肉之苦;若卖乖不成,则逃之夭夭。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既然毛主席能压住他,我就用不着怕他,尽管放心大胆地阐述自己的观点就是了。人一得意,难免忘形,听他说起了历史观,我笑了起来,顺着他的话,展开了对历史观的看法和见解。
“历史观?历史是个啥玩艺?爸,您知道胡适先生吗?他就说过,历史是个婊——哦,凤凰她表妹,就是野鸡。”我本来想复述胡适的原话“历史是个婊子”的,话到嘴边,突然觉得不雅,就顺口给凤凰找了个近亲。
野鸡通常代表什么,是人一般都知道。可我爸似乎不太清楚,他皱起眉头问道:“什么叫历史就是野鸡?”
“野鸡嘛,只要有权有势,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意思是统治者可以根据自己的需要,随便纂改历史。”我说,“研究历史的人都知道,初唐无信史。从唐朝建立以后,历史书就不真实了。唐太宗李世民杀兄逼父登上了皇位,做贼心虚,怕史官会真实记载这段历史,坚持要看史官的记载,并对玄武门之变怎么写作了具体的领导指示,命令史官按他的指示乱写一气。从此后人就跟着他学,只要对自己不利的东西,全改。英明如唐太宗这样的皇帝,为了自己的需要都会纂改历史,咱们还指望用历史观说明问题?”
“有这样的事?”我爸说,“隋唐演义我是听过评书的,是有个玄武门之变,可它没说李世民改历史啊。”
“得,老李远了,咱不提,说近的吧。”我把手一摆,说道,“您以为贵党编撰的历史书就很地道、很实诚吗?跟您说,前天我在一哥们家翻到本贵党编撰的旧书,上面白字黑字写着1928年4月底,井冈山林毛会师。王八蛋都知道,井冈山会师时,你们四野的老大林彪才21岁,是第十师二十八团一营营长。小毛营长一个,有什么资格和毛主席会师?再翻下去,就更惨不忍睹了,居然有篇文章讲到了林彪的扁担!我看了看书的出版日期,当时朱老总和林彪可全活着呢!人活着就敢明目张胆地纂改历史,您说滑不滑稽?”
(013)
我是故意提起四野和林彪的。四野是我爸的“娘家”,他率领部队不管从北打到南,还是从南打到北,一直都在林彪麾下。我以为只要提一提他的“娘家”,再摆出人人皆知的“朱毛会师”和“朱德的扁担”两个历史史实,他一定会转变态度。没想到他听了,只是冷冷地回答了我一句:“兔崽子,你踩乎人是吧?”
“我没踩乎人呀,就事论事而已。”看他的脸色,我分辩道:“书又不是我编的,您要不信,我立马可以拿回来你看。”
“不看!好端端的,你说林彪干什么?”他脸色更阴沉了。
“我……”我被他问愣住了:“不是,我又没编造什么,说历史肯定会说到历史人物,难道林彪说不得吗?”
我对林彪并无恶感,这个人,我一直都感到高深莫测:据我搞到手的一些国外编著的军事、政治书上描述,他胆子奇大,枪林弹雨面前毫无畏惧,眉头都不皱一下;指挥部队打仗,更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被老外称为“军神”。老外还都说他是个纯粹的军人,不愿意当官,对政治从来不感兴趣。可从国内一些书上看,他却是个被批倒批臭、举世闻名的“野心家、阴谋家”,不仅不听毛主席的指挥,当了“接班人”后,还要谋害毛主席,叛国叛党,闹出了“九一三”事件。两方说法大相庭径。以我分析历史的习惯,没有铁的证据,哪方的说法我都不会轻信,但后来,我却倾向于国外的说法了。
我倾向过去不是无缘无故的:第一,我从没听谁说过林彪打仗不行,也没看到在我爸这支原属四野的部队里,有哪个人对林彪咬牙切齿,反而看到他们若在不经意间提起林彪,就会集体陷入沉默。如果林彪真的那么坏,他们不应该持这种态度;第二,有次我爸一个老战友到我家来,说起“九一三”事件双方各自受到的牵连,两人都喝醉了酒。酒后,他的战友肆无忌惮地说他不相信对林彪的种种指控,说一九七一年秋天是“天塌了”,吓得我妈赶紧关上了大门。事后,我爸也没说他战友什么,只是要他“无论如何,都必须对党忠诚。”以我爸对待亲生儿子都会狠下杀手的脾气,若战友在大是大非面前满口胡说八道,他岂能饶过战友?第三点,则是我自己的判断。我认为,一个指挥打下了大半个中国、在枪炮面前连眉头都不皱一下的元帅,如果会像文件中描写的那样,事败后就“仓惶出逃”,是打死也无法让人接受的。其道理,就如同说猫见到老鼠转头就跑一样不可信。
有了以上三点存疑,我总是隐隐约约觉得,林彪事件除了它的表面现象,其中应该还含有其它复杂的、不为人知的真相。但在我无法确定真相已经彻底大白之前,就我个人而言,我根本不会攻击林彪。我提起井冈山会师什么的,针对的并非林彪,而是纂改这段历史的人。可听我爸的口气,好像提起林彪,我就做错了多大事似的,真是莫名其妙。
我爸显然不愿意就林彪问题继续讨论下去,他瞪着我说道:“什么说得说不得?我今天和你不是说井冈山会师,是解放战争!你刚才的意思,是不是认为当年共产党就应该老老实实听国民党领导,毛主席就不应该指挥打响解放战争?”
(014)
见他转了话题,我松了口气,说道:“真没劲!半天了还是这段老黄历,继续说下去,有意义吗?”
“当然有意义,观点是人的思想根源。”我爸说,“我要弄清楚你的思想问题!”
“历史是客观的,没根源。”我不置可否地说,“我已经说过了,最好是两党成立联合政府,齐心协力共同建设国家”。
“你的意思,毛主席错了?”
“我可没这么说!”我赶紧否认。
我爸的话,让我吓了一跳。毛主席他老人家现在可是我的保护神,我敢说他错了,除非是活到头了。
“那就是对了?”
我一时无法回答,只好沉默不语。
“想跟我耍滑头?好,咱们放开解放战争,来谈谈毛主席。”我爸说,“我问你,毛主席是不是伟人?”
“是。”我老老实实地回答。
“你敬佩他吗?”
“爸,伟人有很多种,可并不是所有的伟人,都能得到所有人的敬佩。”我说,“就拿我来说,我喜欢和平,不喜欢战争,所以,任何以战争方式造就的伟人,比如说拿破仑,华盛顿,都不可能让我敬佩。”
“那你敬佩什么样的伟人?”
“我嘛,敬佩那些为国分忧,使老百姓安居乐业的。”
“周总理应该是了?”
“不是。周总理确实一心为国操劳,可他没做到家。”我摇头。
“没做到家?怎么说?”
“周总理曾有很多机会可以取代毛主席,他的地位和影响历史上也曾高过毛主席,可他却没有取而代之,始终甘做宰相。”说着,我扫了我爸一眼,发现他脸色阴沉,赶紧解释道,“我不是说周总理取代毛主席,我就敬佩他,我的意思是,周总理明明知道毛主席很浪漫主义,很理想主义,也清楚这种指导思想可能会导致国家发生哪些事,他为什么还要甘做宰相?这是知可为而不为。您想,要是周总理做了主席,以他的人品,怎么可能有文化大革命?”
“哦。那你说说,哪种人才是为国分忧,使老百姓安居乐业的伟人?焚书坑儒的秦始皇算吗?”我爸脸色越来越难看了。
“老嬴政?不算不算,这家伙就不用提了。”我摆摆手。
“东条英机呢?”
“那是个王八蛋。”
“希特勒呢?”
“您还别说,希特勒这王八蛋尽管为人不怎么样,算是个典型杂种,可他一个从无名小辈,不,从囚犯起步的小兵,能把整个世界搅得天翻地覆,还真他妈算个人物。”不知怎么地,我一时兴起,信口开河道,“如果单从这方面来说,他还真值得我佩服一下子!”
“我怎么生了你这个混蛋东西,思想竟然反动到这种地步!他妈的,老子现在就代表人民、代表党毙了你!”我爸终于忍无可忍,一拍桌子勃然大怒地站了起来,习惯性地就伸手往腰间掏枪——幸好这不是战争年代,枪不是可以随便携带的,否则盛怒之下,我的小命没准就此玩完。他掏了个空后,气急败坏,顺手操起筷子,狠狠地往我脑袋上掷来。我见势不妙,一脚踢开椅子,拔腿就跑……
(015)
从此,我总算知道了我爸不待见我的原因,可我没必要刻意去迎合他,这样一来,我们父子俩的关系,就一直不怎么融洽。不过,在某些事情上,我还是让他比较满意的,比如说,尽管我还是捣蛋不辍、还是口舌不遮,却也依然保持着学习成绩,并如人们所预料的,轻轻松松地就考取了名牌大学。
上大学期间,导师说我有文史方面的天赋,建议我考研,将来做一名文史专家。可我觉得一辈子钻在故纸堆里和死人打交道,实在了无兴趣,就没听从他的建议。于是刚一毕业,我就走向了工作岗位。人们还在对我拭目以待,想看看他们的预言终究能准确到何种程度。可我此后的表现,让他们越来越大失所望,渐渐地,关于我的非议就多了起来。有人说我玩世不恭,把什么都看得像屁一样轻;有人说我不求上进,敷衍完工作就顾着喝酒;有人说我轻浮率性,像一个老牌社会混混……总之,说来说去,无非是说我丝毫没有准备奔向远大前程的样子。我的长辈们大概嫌热闹不够,也紧跟着凑了一脚,经常痛心疾首地把我拎去,然后语重心长、苦口婆心地要我“不要辜负大家对你的厚望”,“希望你好好做出一番事业来”。
对长辈们的训诫,出于伦理,我不得不表面上唯唯诺诺,心里却感到十分可笑,总觉得他们的口吻,像极了小学时代老师经常念叨的一句话:“祖国的未来和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我认为,这样的逻辑,相当混蛋:人得按自个的方式活,小爷我就喜欢“信步由之,放眼而望,清风明月时时得于道途,却无须拥有也”,前不前途的,关你屁事?你有什么权力对我希望这个,寄望那个?你有所希望,自己去努力就是了,得之为运,失之为命,全是你个人的事,凭什么非得把你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凭什么非得接受你强加予我的希望?你们是长辈,要训我我也阻止不了,但小爷是聋子不听狗叫,虚心接受,坚决不改。要是不嫌麻烦不嫌累,非得对我把三娘教子进行到底,说得口干舌燥了,没准我还给泡上一杯上好的碧螺春。你喝完茶后,我该怎么活还是我自个的事,不劳费心。
“外面很多人说他是纨绔子弟,你对他怎么评价?”有一次,我领导的领导和我的领导谈起我,问他。
“外面的人怎么说我管不着,但他脑子很灵,一点就透,我把工作交给他,都能圆满完成;虽然爱喝酒,却从来没误过事。”我的领导说。当表面上一直不尿我、背地里却盯着我的我爸向他问起我的状况,他也是这么回答。
“怎么样,我对你的评价不错吧?”领导向我透露以上消息时说。
“这是事实,不是评价。”我说,“真正的评价应该是这样的:该同志好学勤奋,工作负责,简洁明了,哪像你这么啰嗦!”
“好好,这个月我的个人总结,就交给你了。”领导笑道,“把你自己的也交上来,让大家参考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