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
“储备精英”是个什么玩艺,您可能不懂,可也不要向我虚心请教。很遗憾地告诉您,这个词语的真正含义,我也不懂。反正单位里在每次开会,或者下发文件提到类似我这号人物时,都是用该词语代替。我所说的“类似我这号人物”,也不是指容貌像我、或性格像我的人,而是指和我一样,被单位从高校里抢来的那些仁兄。
“抢”这个字具有暴力成分,听起来比较难听,所以,按照我们单位领导的说法,不能叫“抢”,而应该叫“引进”。中国文字的词义很复杂,等哪天肚子里学问攒够了,我也许可以考虑写一本《汉语非同义词在作文中的同义互换》,再向某机构申请一顶“语言学家”帽子,招摇过市一番,现在就暂且不讨论了。总之,不管什么说法,“抢”也好,“引进”也罢,事实是,我们从高校直接被吸纳进入了企业。
这个“引进”来的相当突然,突然到让我们根本猝不及防。您知道,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这些高校生,都是大家羡慕的对象,是人们眼中的“天之骄子”。那个年代,谁家里要是出了个大学生,必定会鞭炮齐鸣、奔走相告。因为谁只要考进了大学,不说他前途一片光明,起码也意味着以后日子将衣食无忧,就像童话结尾的老套言语一样,“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事实也确实如此:上学期间,像如今这般高昂到要很多父母愁眉苦脸的学费是与我们无缘的,我们不仅不用交学费,连书费、杂费也不用交,学校里还管发生活费;毕业后,也不会像如今说的“毕业即等于失业”这么恐怖,我们的工作分配,由学校全包。在校期间大家唯一担心的,就是毕业后工作的好坏。可好坏也未必一定就会根据学业与人品而定,分配到“新西兰”(新疆、西藏、兰州)去的,不一定就是差生;分配到京、津、沪去的,也未必意味着一定是优生,基本上得由学生处说了算。所以,大家在学校里除了努力学习外,另一个重要的任务,就是努力和学生处领导搞好关系。至于关系能搞到何种地步,就得“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交心也行,献金也行,献身也行,反正大家是各自忙活,心照不宣。
但某天,一切都被改变了,学校突然下通知说,今后工作将不再包分配,由各机关、企事业单位自主从学校“引进”。
消息在社会上新闻发布后,这下子可不得了,机关和企事业单位就跟街头大妈们见到特价商品一样,大批大批地涌进了高校,也不管是男是女,是乌龟是王八,见到毕业生就抢,抢了就跑。动作慢了没抢到的,居然和学校预定,美其名曰“意向培养”。这种现象,曾让我百思不得其解:我知道,所谓“意向培养”,就是由单位出钱,学校用这钱来给单位培养未来职工。这么干本来也没什么,单位虽然要向学校付出不菲的代价,但到时候把人用好了,连本带利收回也不一定,可以算是前期投资;问题是,万一被“意向”了的这位,终了也学无所成,或者居然中途驾崩,单位岂不是损失惨重?这等风险,对一向慎重的天朝人来说,是不是忒大了点?
直到后来,新华社的报道告诉我,我天朝已经进入了快速经济发展与市场竞争时代,要与世界接轨,人才奇缺,各行各业都暨需大量人才去建设,才总算给了我一个可以接受的注解:经济学原理告诉我们,风险越大,获取的利益相对也越大,为了企业发展,冒这个险还是值得的。我现在每每看到陪着笑脸到处递简历、面试屡屡碰壁后垂头丧气的高校毕业生,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当初的空前盛况。感慨之余,不由得一声叹息:我天朝真不愧是天朝,才过去多少年呀,居然就从人才奇缺时代猛然进入了人才过剩时代,进步也太他妈的神速了!
(023)
在一片“引进”声,我被引进了。引进我的,就是本市这家大型国有化工企业集团公司。您可别小看我们公司,本公司论行政级别,部属正厅级;论企业规模,下有各类国家二级企业七十多家,在职员工九万多人,若算上离退的,人数超过十五万;论员工福利,不光月月发不菲的奖金,连四季鞋帽服装、日常用品、家用电器、禽蛋肉副食品等等,也都给你安排的井井有条,保证杂牌的没有,统统品牌的干活。遇到逢年过节,更不得了,什么节假日红包津贴、生猛海鲜、高档馈赠礼品,但凡您能想到的和想不到的,都会铆足了劲往下发,某次,居然人手发放冰箱一台,实在有点提前进入共产主义社会的味道。
作为公司的“储备精英”,我理所当然地享受着这一切。这种日子在很多人看来,无疑是泡在蜜坛子里。可是,人是有思想的,当一想到所受待遇与所作贡献的比例时,就由不得我不羞愧和脸红——我在公司机关政研处上班,整日无所事事,除了和别人吹牛、下棋、侃大山外,平时的工作,就是喝茶、看报、磨屁股。底下职工好像也知道我们的工作状况,他们称我们这类人为“寄生虫”,还编了许多顺口溜来调侃。其中有个顺口溜是这么说的:“八点上班九点到,理理桌子看看报,侃侃大山喝喝茶,一天日子过去了”。顺口溜的讽刺意味明显,摆明了说我们占着茅坑不拉屎。可我不得不承认,这基本上就是我的真实写照。
我不知道我的同仁们对整天过着这种无所事事的日子、被别人称之为“寄生虫”有什么想法,总之我会脸红。别人常说我把什么都看得像屁一样轻,其实是不对的,我看轻的只是身外之物,崇高点说,叫“金钱于我如粪土,富贵于我如浮云”,对身内之物,比如思想、良心,我从来没看轻过,尤其是廉耻,更放在心上。这个世界上,真正完全没有廉耻的人是不存在的,你可以说一个人鲜廉寡耻,但不能说他一点没有廉耻,其道理就跟“一个人做坏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坏事,不做好事”一样,你不可能这辈子没回答过别人想知道的问题,不可能没给别人指过路,事情再小,也是做好事,这是底线。廉耻同样也有底线,某位导演同志就曾经嚷嚷过:人不可以无耻到那种地步。虽然“那种”具体是指哪种,我们不得而知,但从中我们却可以推断出,廉耻的底线,叫作“不可以”。
有了这个“不可以”,我当然会感到羞愧并脸红。据我所知,抱有我这种心态的,我也不是唯一,起码在与我同一批被“引进”的一百多位“储备精英”中,就有十来个。
我们这十来个人,由于同时进公司的缘故,都住在同一栋机关宿舍楼里,但这并不是我知道他们心态的原因。“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事情古已有之,如今被继续发扬光大,我们门对门住到其中一个驾鹤西归都不知道对方的尊姓大名,也不是没有可能。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我们过着同样的生活,受着同样的遭遇,抱着同样的心态。
前面我说过,人都喜欢和自己趣味相投的同类在一起,但我忘了说,在同病相怜的时候,和自己趣味不相投的人,也会惺惺相惜。我们这十来个人来自五湖四海,趣味也各不相同,但大家同病相怜,也就走到了一起。
既然走到一起,自然就组成了“圈子”;组成了“圈子”,自然就有了经常性的聚会。所谓聚会,就是大家坐到一块天上地下东西南北地扯。别看聚会中能扯的东西很多,但当仅限于同类人聚会时,主题往往就很明显,一般多为大家共同关心的事。待遇与贡献问题是我们这群人所共同关心的,因此,某次聚会,当有人提及时,气氛顿时就热闹了起来,大家都你一言我一语,展开了充分讨论。
(024)
话题是在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后,由一位喝得满脸红光的仁兄首先打开的。他说:“诸位有没有想过,公司化那么大代价把咱们弄过来,其居心究竟何在?难道仅仅出于菩萨心肠,知道在咱们这辈子伟大的共产主义实现不了,就存心让咱们提前享受一番?兄弟固然十分老实,却也是个彻底的唯物主义和现实主义者,客观地看,窃以为这么傻的企业,天底下是断然不会有的,天上掉馅饼的事,也是永远不会发生的。兄弟愚笨,透过现象也没有看清本质,所以请教诸位。关于这个问题,大家敞开议议,OK?”
“老兄所言极是,我也正疑虑着呢!”某同志马上接口:“根据买卖原则,我想公司的本意,应该是让咱们来为它作贡献的。咱们用所学的知识为它干活,它根据活的质量按质付钱。至于加倍给嘛,是它自己心甘情愿,盛情之下,咱们当然也不好意思像那本热销的《中国可以说不》一样,开口就一串不不不,对不对?可问题在于,咱们首先得用所学的知识为它干活呀。时至今日,我睁大火眼金睛,张开顺风大耳,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就压根没看到或者听到有哪一位在座的兄弟,现在正用他所学的知识,为公司做着有实际意义的、有实际贡献的伟大光辉事业,光看到它源源不断地给咱们无比幸福的享受了。同志们,不正常啊,确实奇哉怪也啊,这其中,到底有啥猫腻呢?”
“想不明白就往好的方面想,公司对我等如此仁义,我等也不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对不对?我先估计它没藏什么猫腻。”另一位仁兄笑道,“公司不是一直说我们是储备精英吗?储备储备,就是放着,等用到的时候再说。这就像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没准到时候要我们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呢!”
他的回答,立刻引来了一片笑声。有人笑骂,“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个毛!养你一千日,用你一小时吧?整天呆在办公室里不务正业,别说专业忘光,再这样下去,连女人是怎么干的都忘了,还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呢,你当自己是释迦牟尼、耶和华?”
“就是,咱们有几斤几两别人不知道,难道自己还不清楚?少他妈扯几巴蛋吧!”有人跟着附和,“依我看,啥猫腻都不是,说穿了就是公司压根没把咱们当根葱。至于不惜血本把咱们弄来,无非是图个面子摆设,表面上人才济济,让上面看到他们如何如何重视人才。实际是有咱们不多,缺咱们不少。”
“对对,我也是介么看地。你想啊,如果公司真心把我们当人才使用,早就应该把我们放到对口的岗位上去了,这就是所谓的术业有专攻嘛!就算不能完全对口,多少也得挨着点儿边吧?最不中,也得走个程式,让我们先熟悉、先了解一些本专业在公司的发展和使用情况,再充军发配到旮旮旯旯里去吧?可我们一进公司,就直接到了跟专业八竿子打不着的地方做棒槌,都一年多了,管都不管你,这是做嘛?我学的是硅酸盐,却把我安排在行政做后勤,介叫嘛事嘛!”一位化工专业出身的天津籍老兄说。
“同感啊,深有同感!”一位长得瘦瘦小小的老兄发言,“我是学法学专业的,好歹也是个法学硕士吧,可从进公司到现在,我呆在统战部就没挪过窝!前些天倒是有位领导找我谈话,说工会里缺个法律工作者,问我愿不愿意过去?到了工会,专业肯定是能发挥,可咱们工会什么性质?鬼都知道它是领导意志的附庸,是专门帮着欺负工人的,名不副实的玩艺嘛!我去了,日后就算不被人从后面捅刀子,也得被唾沫淹死,去那地方,我还不如直接去妇联呢!”
(025)
我边喝着酒边倾听,一直没开口说话,待听法学硕士提到妇联,我忍不住笑着调侃道:“哟,想什么好事呢?妇联根本就不需要你这样的药渣,她们需要的是身强力壮的男同志,最好还要长得比较帅一点,那样的男同志去了,才可以让妇女同志们得到精神与肉体上的双愉悦,得到整个人的升华,同志们说对不对?”
“酒井兄言之有理,去妇联嘛,薛曹敖同志类型的最合适,人长得帅,下面玩艺又粗大。”有人笑。
“找薛大公子类型的不大现实,据史书记载,武则天派唐琬儿找男人,发现薛大公子那玩艺二尺以上,这哪还是人,分明是驴嘛!”另一位笑道,“这种尺寸的,估计去非洲,也找不出几个。”
“我记得张竞生好像说过,那玩艺不在于粗大,在于猛。不过我们的法学硕士肯定不适合,他喝酒就流汗,典型肾虚!”又一位笑。
“咱们怎么猜都是瞎猜,关于这个问题,我们的女同志是最有体会,也是最有发言权的。”我转身拍拍旁边坐着的一位女性“储备精英”,说道:“现在,请妇女代表同志发表演说,对咱们的真理与谬论进行甄别,大家鼓掌欢迎!”
“滚一边去!死酒井,臭流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她推开我的手,又伸手在我身上狠狠掐了一把。这小娘们没准炼过,手劲奇大,痛得我直龇牙咧嘴。
大家见了,哈哈大笑。
“狗嘴里要是能吐出象牙,我还猫在这儿上班?早他妈开养狗场去了。”我揉着被掐的地方,嬉皮笑脸地回敬道:“要是你能吐出象牙来,我不养狗也行,干脆直接养你得了。”
“还想挨一下是不是?”她作势又要掐我。
“不玩了不玩了,你跟我爸是一个谱,下手没轻没重。”我笑着挡开了她的手:“谁要是做了你老公,肯定是每天身上红梅花儿朵朵开,红白青紫百花齐放争奇斗艳也不一定,我不敢要你了。”
整个聚会,除了类似的插科打诨,大家就是在各抒己见。可抒来抒去,公司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终了也没一个能够说清楚。
摆开的摊子总是要收档的,于是最后,一位列席的学长做了总结。
“诸位说来道去,不就是认为咱们公司是一潭绝望的死水吗?不就是觉得咱们的激情之花无处绽放吗?可凭咱们在这儿坐而论道,就能吹起半点漪沦了?公司就能改变它的做法了?以我在公司工作多年的实际经验,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诸位,不可能!”说着,他微微一笑,“其实,面对待遇高于贡献的现象,大家没有必要牢骚满腹,应该欢欣鼓舞才是。这说明,咱们投胎到天朝,投对了!这说明,社会主义国家企业制度确实无比优越,不光多劳多得,还能少劳多得。诸位不妨想想,咱们十年寒窗苦读书、憋出了吃奶的劲去考大学,图什么?不就是图个日后有份好工作,有个好待遇吗?既然现在都已经如愿以偿了,干嘛还要没完没了?我建议,这事以后谁也别再提了,让人听见,准说咱们得了便宜又卖乖。来,抛去烦恼,快乐生活快乐喝酒,都把杯子端起来干了!”
“就是,今天咱们够矫情的,如果公司真让大家在对口专业上玩命,我敢断言,届时开口问候人家亲妈亲奶奶的仁兄,绝对比现在还要多。”我笑着站起来响应,“同志们,别再他妈的老觉得自己满腔热血无处洒了,要精忠报国,祖国也不缺咱们这几号。”
“哟,酒井兄,这可不像您老人家说的话呀。”有位仁兄笑。
“废话!公司愿意花钱养咱们,管他娘呢!”我说。
“言不由衷吧?”他笑,“您老人家嫉恶如仇可是出了名的,平时路见不平都会一声吼,今儿怎么突然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弯,变成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了?”
“小爷我又不是公司领导,操这份心干嘛?钱是国家的,小兔崽子们糟蹋爷钱,爷自个儿心都不疼,我吃饱了撑的找闹心?”我笑道,“别他妈废话,听学长的,赶紧把杯子端起来,干了!”
(026)
要论崽花爷钱,我确实不闹心,满世界都不拿国家的钱当回事,公款往水里砸是普遍现象,我又不是国务院总理,管不着也管不了。但要说我不闹心,也是假的,整天不干正事还拿着那么高的待遇,这是闹心的一个原因;再则,喝茶喝涨了肚子导致小便频仍也罢了,大不了勤跑几趟厕所,问题是,老是磨屁股磨出了痔疮,遭的罪可就大了。我在厕所里就曾经碰见过一位屁股磨出了痔疮的仁兄,该兄蹲坑时脸红耳赤、五官扭曲的痛苦样子,仿佛全世界的沧桑苦难全都缩写在了他脸上,实在让我不寒而栗。
为此,我心里一直郁闷的慌,于是经常自斟自饮,以图求个“醉里不知身是客”。酒这玩艺,诚如古人说的那样,可以“解千愁”,有时候却也反了过来,变成了“借酒浇愁愁更愁”。在“愁更愁”的时候,我就会刻意把自己灌醉。因为醉了,就可以“醉里且贪欢笑,要愁那得功夫”,就可以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知道。
那天刻意醉酒的情况就是这样,被郁闷给闹的。具体是因何事引发了郁闷,却再也想不起来了。我只隐约记得,似乎和理想抱负有点关系。年轻人有点儿理想抱负,是很正常的事,至于能不能实现,就要看能力、毅力和运气了。我也曾有过很多理想,小时候看到农民伯伯往腰里扎着根湿汗巾,跟打虎武松似的,觉得相当威风,于是就理想长大了去当个农民;看到解放军叔叔一身整齐戎装,不怒自威,觉得倍儿英武,就理想长大一定要当大头兵;看到工人老大哥头顶探照灯似的护目镜,拿根钢钎捅炉子脸庞被炉火映得通红,觉得帅呆了,酷毙了,转而又想当工人;甚至曾经看到副食品商店的营业员爱理不理地给顾客卖东西,我都理想过长大了当个营业员——我总觉得摆在柜台里的那些诱人的食品,营业员是可以随便吃的。总之不管如何,我是有理想的,虽然它一直都在不停地变化。可整天呆在办公室里喝茶看报磨屁股,显然任何理想都实现不了,其结果,大概只能由理想而梦想,由梦想而幻想,最后像肥皂泡一样裂开、破灭。
因醉酒而差点被蟊贼光顾后,我改掉了自斟自饮的习惯,但凡想喝酒,就拉上朋友们一起。这社会人心不古,世风日下,这次遇到的是扒口袋的蟊贼,下次没准就是拿枪拿刀的强盗,还是提防着点,人多为好。多花几个钱我无所谓,毕竟钱是王八蛋,用完了可以再赚;而命却是自己的,且只有一条,一不留神交待了,就彻底玩完了。
喝酒虽能解郁闷,可总不能像传说中的刘伶同志那么潇洒,一醉数年。生活在现实中的人,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于是,在郁闷、喝酒、再郁闷、再喝酒的反复循环中,我继续着我的无所事事。
古人说,“入芝兰之室,久闻而不知其香;入鲍鱼之肆,久闻而不知其臭”,这话说得十分在理,整天无所事事的日子一长,我开始渐渐习惯了。想想也是,既然面对的是一潭绝望的死水,清风都吹不起半点漪沦,就干脆等花脚的蚊子来咬破这层死寂好了,我又有什么必要整天思考往里扔破铜烂铁,还是泼剩菜残羹?
(027)
就在我越来越趋于消极的时候,花脚蚊子没有飞来,这潭死水倒自个闹出了动静:公司领导脑袋不知搭上了哪根弦,突然强调要狠抓政治思想工作。动静闹得还不是一般大,公司的电视、广播里天天在叫,各单位大会小会不停在开。面对这个局面,按常理推断,起初我琢磨可能是上级流露出了什么指示精神,公司为了应付检查,才起劲地表演。借着工作之便,我查了一番,却没有查到任何征兆。这让我感到十分惊奇,只好怀疑时空机器带回了一群红卫兵来到公司主政。
“政治学习一贯来都是形式主义,哪次也没见谁认真过,学两天就得了,至于天天闹腾嘛?公司领导脑子怕有病吧?”我忍不住问我的领导、政研处处长老尾。
“这次不是形式主义,是玩真的。”老尾说,“前阵子硫酸公司一个车间的职工集体罢工,刚处理完。公司建厂以来,这是第一次出现工人罢工情况,性质极为恶劣和严重,不天天闹腾行吗?”
“居然还有这事?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我说。
“硫酸公司离咱们公司本部偏远,又处在深山里,封锁消息比较容易。”老尾说,“又不是什么好事,怎么可能大张旗鼓宣扬。”
“可走完了处理程序,文件总该有吧?怎么没发到咱们处?”
“各部门领导有数就行,不发文备案了。”老尾说,“这件事影响太恶劣,公司规定消息不准外泄,谁泄露出去,就地免职。”
“这么大的事情,有可能彻底封锁住吗?只要硫酸公司家住本部的职工一回来,就什么都泄露了。”我说,“欲盖弥彰,不现实。”
“这就不是你我管的事了,硫酸公司的领导自然会有办法。”老尾说,“你心里明白就行,也别再到处去打听,被人知道了,不好。”
“这个我自然有数。”我说,“职工为什么会罢工?”
“利益冲突呗!”老尾说,“硫酸公司出台了一份绩效与工资挂钩的标准,将工资、奖金全部浮动,绩效定高了,很多职工达不到规定的要求,钱拿少了,跟公司交涉又无果,就闹起来了。”
“新绩效标准的制定,应该以既有绩效为依据,怎么可能偏差那么大,很多职工都达不到要求?”我说,“上面作过比较吗?”
“罢工事件出现后,拿来比较过,新绩效标准,确实和既有绩效有很大的距离。”老尾说,“可硫酸公司的领导也有他们的说辞,反正三说两说,听起来道理是在他们这边。”
“他们是怎么说的?”
“什么职工具有习惯性惰性啊,挖掘潜力啊,据说理由不少,材料都在党委放着呢。”老尾说,“我没去碰这个头,具体不太清楚。”
“能不能帮我把他们的书面陈述找来看看?”
“看那个干什么?”老尾摆摆手,“你别沾手这破事。”
“我才懒得沾手呢!再说,我算个什么东西,沾手有用么?”我说,“我就烦天天喝茶磨屁股,拿来消磨消磨,顺便跟硫酸公司领导学点口才。”
“不用磨,出了这种事情,我们处这次肯定有事干,到时给你一美差。”老尾笑道,“就怕你出了办公室,给我惹事。”
“我像个惹事的人么?”
“怎么不像?你口无遮拦的,见人损人,见事损事,惹出的事还少吗?”老尾说,“幸亏是你,要是换了别人,早不知被打发到哪儿去了。”
“我又不是瞎说,损谁都是有事实依据的。”我说。
“知道你有依据,要不,人家还不告你诽谤?”老尾说,“能不说还是尽量别说,尤其是公司里的事,让人惦记着恨上,没什么意义。”
(028)
不久,处里果然接到了通知,要求下派工作人员到各二级单位去搞青工思想调研,并及时汇总上报。得到消息,我兴高采烈地找到老尾,要求他把我给派下去。
“你想下去搞调研?”老尾听了我的要求,问道。
“您这不是废话嘛!要不,我找您干嘛来了?”
“因为什么?这么主动,应该有原因吧?”
“有啊,争取为建设社会主义多做贡献呗!”
“哟,觉悟挺高呀,真没看出来。”老尾笑道,“别跟我猪鼻子插葱了,还争取为建设社会主义多做贡献,就你这号的,别挖社会主义墙角,我就算烧了高香。”
“那您说我是因为什么?”
“你想干什么,瞒不过你老叔的法眼,但我不说。”老尾说,“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老实坦白,为什么?”
“领导就是领导,眼光毒呀,行,我坦白从宽吧。”我一本正经地说,“其实也没什么,我就是想趁这机会假公济私、公私兼顾一下,到下面找个老婆。您知道,我老大不小的,也该找个老婆了,就算我不为自己打算,怎么说革命也需要下一代接班人嘛!革命大事耽误不得,您说是不是?”
“公司机关这么大,都没你能看上眼的,你还能看上下面单位的姑娘?”老尾说,“别跟我绕,要说实话,不然不批。”
“这就是实话呀。您想啊,机关里不是老娘们就是小娘们,在这种地方,我要是再找个妈倒也凑合,反正她们和我家老太太一样,也是一天到晚张家长李家短地唠叨个不停。可我是找老婆呀,在这哪行呢?”我说,“您数数,现在机关里没主的小妞儿还剩几个?就算有几块,也都是别人挑剩下的歪瓜裂枣,您硬逼着我收破烂,这不是坑我吗?可下面单位就不同了,简直是佳丽遍地,美女如云啊。我要是下去,不仅可以大饱眼福,没准顺手就把老婆也给勾来了。”
“还绕?你要是再绕,想下去,门都没有!”
“我向毛主席保证,这真是我想下去的重要原因。当然,除了这,我也想借此机会扬眉吐气一回。”我嬉皮笑脸地说,“领导啊,您自个儿说说,咱们处白天没啥鸟事,晚上鸟没啥事的,平时特不招人待见对不对?别人特不尿咱们对不对?可这次不同,这次等同于咱们去考核他们的工作,是绝对领导。您想啊,这帮孙子为了拿个大满贯,得到领导的好印象,还能不对咱们费心招待?肯定只是唯恐不周。您说要给我一美差,这就是呀,我下去,钦差大臣的级别。”
“你小子要是有一丁点儿级别意识,把职务级别当一回事,我早就跟老爷子交了差了!”老尾说。自从在别人面前我改口称我爸为“老爷子”、我妈为“老太太”后,老尾受我的影响,在我面前也开始称我爸为“老爷子”了。
“谁说我不当回事,我不是也指望着早日升处级嘛!”我笑道。
“别贫,也别跟我装大尾巴鹰。”老尾说,“不就是在办公室里憋得慌吗?只要你能保证别给我惹祸,我就让你下去。”
“我保证,向毛主席保证!”我说:“多谢领导栽培!真是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我老尾叔亲啊。我这辈子点儿特别背,老是跟不对人,这回苍天有眼,总算跟对了!”
“真肉麻!滚吧滚吧。”老尾挥挥手。
(029)
听到我和老尾的对话,您可能会觉得老尾对我太纵容,也可能认为我说话太放肆,缺乏对领导最起码的尊重。您感觉没错,但我告诉您,这完全不是我的原因,是老尾。您不知道,只要我对他一尊重,他就会手足无措,认为我和他太“生分”。所谓“生分”,就是对人不亲热、陌生、冷淡、疏远的意思。“生分”俩字不是随便用的,陌生人永远不可能会对您说这个词。您想想,本来就互不熟悉的两个人,谈得上什么“生分”?所以,能对您说这个词的人,必然有特别的身份,不是您的熟人,就是您的亲人。
您也许要问了,老尾处长是你的什么人?如果您忘性不大,可能还会记得我小时候曾经有过一位“小尾叔”,也就是当年别人喊他“三个蛋”的那位警卫排长。恭喜猜对了,不错,老尾就是小尾,以前的小尾叔,随着我的茁壮健康成长,长成如今的老尾叔了。
老尾是五年前以正团职级别从部队转业到本公司的,后来的具体情况我不太清楚,总之,我进公司时,他已经是公司机关政研处的处长了。
有这层关系,我们俩自然很密切。但若您以为我是属于那种依仗关系就蹭鼻子上脸的人,您就错了。出于咱们国家良好的传统等级教育熏陶,刚进公司的时候,我对老尾同样十分尊重,一口一个“处长”。可他跟我急,我尊重他一次他就急一次。我涉猎比较广,除了数理化啥书都看,连《麻衣神相》这类书都读得津津有味,当然也包括看医书。中医原理告诉我,人着急是要伤身体的。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我哪能让人老是着急呢?所以,本着为他人身体着想的崇高思想境界,我也就遂了他的愿,不再刻意尊重他了。
至于他对我纵容,我一点也不否认。当我知道老尾是老爷子在以“托孤”的心态下把我交给他,他又郑重其事地亲自跑到学校来给我办入职手续的时候,我就知道他一定会纵容我。和老尾相处了那么多年,我很清楚他的为人。他一直认为,他是我家老爷子一手培养起来的,没有老爷子,就没有他的今天,其心态就像老爷子对党的心态一样。有这种认识的人,身上都负有咱们天朝五千年传统文化的一个真传,即“知恩图报”。老爷子就是一个例子,对党无限忠诚。知恩图报至今都是一种美德,可惜有些人脑子缺根弦,报恩手段比较差,一不留神将报恩变成了“行贿”,反而害苦了恩人。
老尾跟随老爷子多年,在报恩方式上见多识广,这等蠢事,他是肯定干不出来的。我成了他的手下,他终于有了走曲线道路报恩的机会。这么一来,最大的直接受益者就是我,而不是老爷子。老尾对我做得十分到位,只要在他的职权范围之内,他对我的要求,向来有求必应,简直比菩萨还灵。
这次也同样,我一开口,老尾就下了任务。于是,我暂时逃脱了在办公室里磨屁股的枯燥生涯,开始戴着安全帽,穿着防护服,人模狗样地每天在各下属单位间游逛。
(030)
这次下单位,确实是一件美差。各单位领导心里都清楚我下去的原因,无不满面春风,殷勤接待,唯恐我找他们的麻烦。同时,我在无数美女与帅哥之间游逛,假惺惺地向他们问长问短,不但名正言顺心怀叵测地记下了许多美女的电话,还由此结交了不朋友。
我喜欢结交朋友,尤其是趣味相投的,比如能喝会吹的那种。“老狗”,便是我这次结交的朋友之一。
您别惊讶,“老狗”虽然是通过我才进入本公司的,但在这次下单位调研之前,我俩之间并无多少接触,对他的个性,更不怎么了解,谈不上是朋友。我介绍他进公司工作,无非是出于报答而已。直到这次到了他所在单位去调研,他才真正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没想到此时的“老狗”,居然已经当上了大车间的班长,他手下不仅管着一群民工,连几个有正式编制的公司员工,也在他的管理之下。见到此情此景,我颇感惊讶,摸了摸底才发现,原来此人不但为人仗义,而且工作十分认真,责任心极强。当了班长后,处理起班务来,也是有条有理。在接触中我又发现,他和我还有着同样的嗜好,喜欢喝酒,酒量还挺大。我认为这样一个人是值得一交的,于是,经过一段时间的频繁交往,我们成了朋友。再后来,我的酒桌和他的酒桌之上,也就常常有了彼此的身影。
既然常在一起喝酒,酒席上,自然也就少不了谈资。酒这玩艺,既可以壮怂人胆,也可以很容易地让人说出豪言壮语。于是有一天,在和一群民工稀里哗啦地喝到舌头僵硬的时候,“老狗”当着众人面,拍胸脯,说出了如下话语:
“老子、这辈子,做定了、城里人!老子、不但要、要在城里扎根,还要把家人,统统接出来,一起过、过上城里人的,幸、幸福生活!”
我热烈鼓掌,以示鼓励。不料,我的掌声还没有停息下来,“老狗”就酒精发作,两眼一闭,摇晃着瘫软到了桌子底下。
酒醉之后所说的话,基本上属于胡言乱语,若是有人当真,恐怕连年都要过错。因此,“老狗”的胸脯拍则拍矣,也不见得有谁会把放在心上,这其中也包括我。但我没想到的是,瘫倒在桌子底下的“老狗”自己,却不但记得清清楚楚,还就把它当成了一件大事来做。过了一个月,他果然就从家里带出来了一个人,并宣布他伟大计划的实施,从此开始。
“大家都看到了吧?这是我从山里带出来的第一个。以后啊,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一直到把我的家人全部带出大山,大家一起过上城里人的幸福生活!”说这话时,“老狗”豪情满怀,似乎“城里人的幸福生活”对他来说,就像毛主席形容的那样,已经是“一艘站在海面上已经露出桅杆的航船,一轮站在山巅可以看到的喷薄欲出的红日,一个躁动于母腹中快要出生的婴儿”。
这个被“老狗”带出来的第一个山里人,是他大哥的女儿,按咱们的辈分来排,就是他的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