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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路人
![]() 一、邻居 那天我下班回家,在上楼梯时遇上了他。他走在我前面,有些慢。他走在楼梯的中间,而且腰间还挎着一个鼓囊囊的包,要想不与他身体上的衣裳、挎包,一点不接触而越过他明显是没有可能的,而且他走的也不是特别慢,所以我就一直跟着他——也许跟得有点紧了。平日我很少这样,我总是尽量跟他们离得远。也许这一天上班时我又受到了他们的刺激伤害,想要快点躲进我的房间中去。每层楼我都提前盼望他开门,一直到六楼,这真让我有些生气。不知他是否意识到了,他已经拿出了钥匙,却突然转过身子来,用两只手掐住了我的脖子,把我推过去挤在墙上。我闻到他身上的汗臭,看到他狰狞的脸——我真不好意看他。但这次我一点也不害怕,我平稳地对他说:“兄弟,你以为这样就能改变任何什么吗?”我感觉我们的脑袋仿佛是脱离了身体浮在阴沉的空中,它们的旁边两个十字型墙洞里漏进来了一些多云夏日的光,还有一点轻微的风,吹动角落里一张雪糕花花绿绿的包装纸;我的镇静感染了他,他缓缓松开手,临了几乎挤出一个微笑,他转身去开门。我安全回到我的房间,安全地度过了这艰难的一天。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也许他并不住在这里,不是我的邻居。 二、闯入者 周末一个人在家里,我喜欢喝点普洱。今天还有一个芒果,因为从来不能知道自己会吃多少,我一向是削一点皮吃一块肉。今天我吃了一半;半个芒果在仿大理石的茶几上,鲜黄的肉,一小圈鲜红的皮,滤茶器里有水雾升起,一个白瓷茶杯里半钟暗红的茶,一个斜放着一把调羹的碗,一袋用一个木夹子夹住开口的燕麦片,一瓶喝掉了三分之二的纯净水,还有一抽纸……我想到今天真安静,我看到有一只小飞虫停到了芒果肉上,这时有人敲响了我的门。 平日我总是从门镜里观察一下才开门的。而今天我直接打开了门,就是因为这个轻率,现在他们坐在了我的客厅里。他们一排挤在我斜对面的长沙发上,有好几个,我的沙发虽是单人沙发,但按他们的坐法,至少够坐三个,但并没有一个人过来……“你知道。”沉默、不好意思了很久,他们有一个人开口说话。“我们,与你们不一样。我们,的皮肤下面是机器。我们,是你们制造出来的。我们,的任务是杀光你们……”似乎又不好意思了,他停下,盯住茶几上的芒果,似乎还从不知道它的味、很想吃它。我注意到他们中的几个金发碧眼,长发邋遢着的有点像弄脏、玩烂了的芭比娃娃,我就想也许他们并非是开玩笑,他们身体里确实是机器。我就想回答他们说:“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但我说不出来。 在我背后,三扇窗子有两扇开着,有一扇有纱窗,有一扇没有,它们后面十几米的空间里一点风也没有,似乎也没有光,而在它们后面的三扇窗子里,有一家人艰难地弹着钢琴、唱着尖涩的美声……如果他们拿出几把尖刀来,把我追得从一个房间蹿到另一个房间,那可多好啊;我认真地想;或者钻进一道墙缝里,或者从窗台上跳下去…… 而他们站起身来,“打扰,得已经太久了!”似乎还是刚才那个声音,还是那么迟疑,而真肯。 “你们这就走吗!不喝点茶吗?”我惊醒过来听清了自己的声音,似乎对他们有如此的留恋,这帮闯入者。 三、陌路人 那天傍晚在一所学校的栅栏外面、一墙盛开的忍冬花下面我远远看见了他。他脑袋低垂,后背上肩胛骨突现出来。我想他是和我一样无所事事的散步者吧。但他会是为了什么轻率地停住了呢?他应该很清楚,当我们走着我们就是自由的,当我们走着唯一的约束是:不可停住一步。离他还有十米我就开始害怕,当我走着我害怕突然停住了的人,我听见他说话了。当然不应该是说给我听,他一只手扶着一根栏杆,手背上青筋突出来,似乎是看着铁栅栏里疯狂成熟着的紫藤花、芭蕉芋、女贞子……“我爱过三个姑娘。真奇怪,我所爱上的人都是迫不及待的组织的注册成员……君子不党!每次,从一开始我就很清楚,我和她们是陌路人。她们太健康了,为了活着如此胆怯……她们是如此的美丽,却从来不愿意为自己的美丽做点什么……” 他的声调、动作不免让我觉得有些做作。当然,如果这条巷子里只有他一个人,那就绝不会这样了。我不免为自己羞愧,想快点闯过去,可当我走到与他平行却不得不停住,前面仿佛一道墙挡住了记忆,我过不去。 在我的另一边、不知哪个小区的一堵墙下是一排安静的棕榈树,我尽量靠近离我最近的一棵,清朗的、澄蓝的天在它们半圆的叶子里,而我的脚边、身体周围空气已经是如此晦暗,呼吸困难,棕榈枝与杆的交接处一些细细的粉末落在我的脖子里、手臂上,痒得要命……“我总是觉得不真实,特别是在盛夏浓密的林荫底下,我尤其地不相信,这一切不应该是这个样子……” 我听说,在一些特别安静的时候,一些彻底的孤独者会分裂。当我终于可以走过去,铁栅栏下他很快溶解在了暮色里,我开始怀疑他是不是另一个我。同时想到:这个哀伤的、消瘦的男人,与我也是陌路人。 四、收养 星期天的中午,在屋里坐得难受,我就到街上走走。在新夏巷口我没有像往常那样朝右转走去市区的方向,而是左转走去了环城路外面。 如今环城路外面也盖满了高楼,局部地区甚至高过市区,不过是人烟稀少。在横穿在环城路的天桥上,我看到了一片用铁栏杆围起来的荒地,铺着野草和水洼。很自然的我就走去了那里,穿过绿化带上人踩出来的小路,推倒了的一小段栏杆,很容易就进去了。里面有不少人,有两个放风筝的老头,有三两对情人,更多的是孩子和父母亲,大人们或坐或站,孩子们跑来跑去,情人们相互拥抱,几乎感觉不到有风,两个老头的风筝怎么也放飞不起来,一片麻雀从几棵大桉树上飞下草地,远看来好像是枯叶纷纷落下…… 我似乎看了好长时间,有时走着,有时坐下,天空多云,空气不冷不热,无论走还是坐,厚厚草丛都很宜人,偶尔有蚂蚱在身旁脚边跳跃而过,似乎并不害怕我,或者根本不知道有我。我也不知道,我想。放眼看去一切似乎是那么清晰明了,唯有我的脑袋里是一团烟雾。看着环城路上总是飞驶而过的汽车,心里终于还是想到了失落:似我这般年纪的人谁不是匆匆忙忙在跑、在奔波、在痛苦、在幸福的。而我,整日恍恍惚惚,怎么也想不出自己想要什么。我明白,我在虚度年华。我明白,就是现在有太多东西一旦失去就再不会来,可我抓不住,我连手都伸不出去。 我并没有想到要回来,但还是自觉不自觉地开始返回。在新夏巷口转回住处的地方,我遇见了两个三五岁大的孩子,一男一女,女孩稍大一点扎着羊角辫,穿着暗红格子的布衫子,男孩也穿着同一种款式的布衫子,紧紧跟在女孩后面,他们像是姐弟两个,长得好看、穿着也好看……我不免多看了他们几眼,甚至停住来看。 但这个停住肯定很短。我似乎有很多需要特别想,而我特别想着什么的时候很难停下来。很快我就走到了雪兰牛奶站,当我又想到这两个孩子,转回头去,却发觉他们就在我身后。弟弟抓着姐姐衣衫的一角,姐姐抓着我衬衫的一角。“我要喝酸奶!”姐姐奶声奶气地说;“我也要喝!”弟弟跟着说。是对我说,我看看左右,牛奶站的老太太笑眯眯地看着我,确实是对我说。 这种淡绿色包装的酸奶一板五瓶,这些天促销,一板一起买附送两瓶。姐弟俩为了谁分四瓶发生了争执, 姐姐说:“我比你大,该我多喝一瓶。” 弟弟说:“我就是要比你多喝一瓶!” 姐姐又说:“你不能多吃,要起包包,蛋白纸过敏……” 我纠正说:“是蛋白质过敏。” “不然,”姐姐歪头看着我,露出一丝带点狡黠的笑……“爹爹!你也喝!你三瓶,我和弟弟一人两瓶……” “爹爹!”是喊我。我左右前后看看,牛奶站的老太太笑眯眯地看着我,香樟树上几片红叶飘下来,“多乖巧可爱的孩子!” 确实是喊我。我往前走去,他们就跟着走来了。老太太在后面喊:“欢迎下次再来啊!” 走到锦茂隆商店我也没有想明白,但我又停住了。“我现在就要喝!”我听见弟弟不高兴的嚷嚷。而姐姐说:“都说好了,到家一起喝的。” 姐姐扯扯我的衣角,“爹爹,我拿不动了!” 我转身接过她手里的酸奶,撕开包装、把吸管插好给他们每人分了一瓶。 “为什么要喊我爹爹?”我朝他们俯下身子,尽量轻声问,感觉有些怕别人听见。 “你从今天开始收养我们!”姐姐愉快地说;“爹爹收养我们!”弟弟简直是嚷叫。 午后,新夏巷里静悄悄的,几乎没有其他人。阳光从香樟树叶间滤下来,仿佛带下来了香樟斑驳的香味。我蹲下身子,摸摸他们的脸蛋。他们一脸稚气地看着我,真是两个可爱的孩子。 我就想,如果他们真一直跟着我走去家里,需要我养活他们,我肯定会多干一点活、多挣一些钱,好好养活他们。 五、像个鬼一样 一天夜里十一点二十七,她给我发来短信:“我又有点喝多了,我想你!” 来不及反应,我立即回过去:“我想不出该说什么;今天我的故事写好了,几次想寄给你看,就怕你误解。” 我以为如从前一样,她会一条接着一条的发过来;每次我们说起话来都不想停下,即使是按手机上的键: “昨天做了一个梦:有一个人结婚,在去参加婚礼的路上,我跟你说话,你却不理会我。” “今天中午我一直走到北京路的尽头,走了五个钟头。” “在一座立交桥上,看见下面一大片荒地和一堆疏松的土,我说:从这跳下去,摔不死!还大声说出来。然后笑。” “去到了郊外路边空旷处,看见几个老人在放风筝,就大声唱起《我是风筝》。” “一排柏枝树下,一个衣服肮脏的中年人在放着几只羊,有一只黑羊,一只怀孕的母羊,其它几只是小羊,当我从它们旁边走过,一只小羊抬着头朝我咩咩叫,我伸出一只手摸摸它的脑袋,它在我的手掌里扭来扭去,它愿意让我摸。” “简单围起来的一片地里,种有一些果树,杂草很盛。四五间丑陋的砖砌平房在地里,屋顶上立着一块丑陋的牌子:擅自入内者,罚款十万。” “一条臭水沟边,一个工厂边,一片白色的刺花,还有少数几枝粉红色的,也许是刺玫瑰;花香和河水的臭味一起钻入鼻孔,隔着河水,我看得不是很清楚。” “你在哪里?为什么不说话?” 她还是不说一句。我开始担心,打过去,她不接。再打,她不接。再打,她不接。 “你是故意不接我的电话吗?我找了一个工作,说好明天去办入职手续,不要让我整夜担心着,你究竟怎么啦?” 我再打过去,她不接。我再打过去,她不接。我再打过去,她已关机。我开始担心,她是不是失足掉去水塘里了。 我在屋里走来走去,很久想不出任何办法;想出了“困兽犹斗”这个词语,最后决定:每隔十分钟给她打一次电话;如果到一点钟她还不接,我就睡觉。 到一点她仍是关机。可睡下没多久我又爬起来。我决定到街上去找她。必要的话,我可以踢开一扇一扇的门。虽然她身在远方的另外一座城市。我必须得为她做点什么,在她说过了她想我之后。我早就说过,如果我失去她,我会到街上去一点一点把她找着。 街上并不是每处都有有形的光,看不见光的地方也看不见自己的影子,我试图说出点什么也想不到。但无论身处何处总是看得见霓虹灯,而只要朝着霓虹灯走去,无论脚下如何跌绊,即使崴断一只脚,你就总是能找见一个人——有霓虹灯的地方总是有人。但不是有人就有安慰。有些靠着门廊的女郎会说:“帅哥,进来坐坐嘛!”并不很粗俗(浓厚的脂粉中间未必不会掩饰有一双细致的忧虑的眼睛),如果你回答说“今天没有心情”,也没有人会纠缠。我甚至想,如果我回答说“今天没钱”,也许也会有个把应答说“改天给也行”。倒是那些抬胶木棒穿制服的人比较难缠,在他们如同这座城市一样狭仄的心胸里,所有没有车而夜游的人都是秩序的危害者,都该送进精神病院…… “你必须是个醉鬼吗?” “这么晚了,你为什么一个人在街上,你还跑?” “身份证?暂住证?” 不知该回答哪个,我想了一下……他们不失时机团团围在我周围,长棒子横在手中的一个仰着夜空,一脸沧桑的表情。 “你想叹息?”我看看他的地方轻率地开了口;“我是来找我的烟子。如果顺利的话,顺便找找某个前生,是他从前生给我捎来消息,这个夜里她也许会在街上出现;我一直知道,在寻找烟子的时候我必须保持完全的清醒,我不喝一滴酒,也不吃药;他催得太紧了,我出来得急,身份证没来得及带,我有这个城市的户口,我没有暂住。”一开口我就发现,要有逻辑地用一句话回答三个问题并非不可以,我就说得有些得意。 “装佯有用吗?告诉你,从前我们也是这样过来的……还是赶紧拿出来吧,一百、两百都可以……” “你们为什么每个人都是黑色的?” “我们用烟灰染的,可以了吗?别说我们没有提醒你,今天晚上市府小区门口发生了抢劫伤人案,龙庭震怒,限时破案——这个时候你还敢跑,你的嫌疑很大嘛……替罪羊、屈打成招,你不会没有听说过吧?” 不知是该拿出身份证还是钱,这个故事如同这个夜空一样百无聊赖,这不是他从前生给我送来的,在钉子身上没有任何问题,在我这里就会假——与其沉浸在一种肮脏的受伤愿望里,我不如惨烈地自戕。 在一家叫做“娜醉”的酒吧门口有五六个穿党卫军军官制服的男女,其中一个姑娘真是好看,我几乎都要走过去对她说:“你是她吗?或者至少有一丝一毫是她?”而他们已经跺响长靴子:“欢迎各位元首下次再来潇洒,在‘娜醉’心里你们永远是正确的!”立正、齐刷刷抬高在努力夜空中的五六只手,声势震人。我想,此刻,说不定也有人在声势震人地欢迎、欢送她。 十字广场边上一个花台前面有两个人扶着一个人呕吐,如果此刻她也这样痛苦地呕吐,也会有一个人不乏情欲地抚着她肩背吗?他们总是逼着她喝下很多酒,就是为了把一只脏手放在她柔软背上吗? 金星立架桥下,两个老人拉一车纸板,老头骑在车上,弓起的脊背上全是愤怒的骨头,老太太走在他旁边的路面上,身子前倾,向后飘散的几丝头发白如肩上负重的绳子……倘若在一起,我们老了是不是也是这个样子?或者,倘若我们是这个样子,是否我们两个都要为彼此悔恨?可是,我分明又刻意了。 太刻意了。刻意得如此悲伤。那天夜里,我梦到我老了,老得一塌糊涂,在儿时的村子中,在一幢砖坯房底下,我整天坐着,就是为了等她,等她出现,乞求她原谅——我究竟做了什么,需要求得她原谅?我怎么也想不出来;我想,我想不出来是因为我太老了。可我等着,一年一年一动不动,竹子的叶、柏树的叶、灰尘覆盖我……我醒过来,没有眼泪。即使在梦里我也忘记不了我不会哭。这是我需要学习的,学会哭,学会跟一个人说话,学会把自己的记忆丢给别人,学会深度睡眠,学会不做噩梦…… 火车北站,在每个城市都惯于藏污纳垢的地方,一个年轻男人拿着一根一米多长的钢管在追赶两个年轻女人,骂得很难听,意思是要奸杀了她们及她们祖祖辈辈所有女性……我想跑起来,想快点离开他们。可算了,我并不害怕,没有必要把脑袋垂在两腿间喘息,这些与她无关,谁会舍得、谁又敢这样对她呢,作为世界上唯一的一个小仙女? 名字带个“红”字的住宅小区,在路的拐弯处,一个黑色沙发后面,有个女人在一所铁皮小屋窄窄的檐下缩紧身体。屋顶上落下一道闪电,亮闪闪的三秒,不仅她所看护的两排,整个城市沸腾起汽车的报警……还好,万物都在忍受着自己的痛,她的血液里含有黄金,她那里唱歌跳舞,不会打雷、不会下雨。而在没有风雨的夜里,这个六十岁的女人就是在那个黑色沙发上度过整一个黑夜。 在年少的时候,在她还是我美好的一切的时候,我以为只要伸出手就能改变什么,那些什么什么之所以还没有改变,不过是因为我还没有伸出手……我以为我已经走出很远,甚至都要走出到这个城市的界限外面,却原来不过是兜了个大圈子:几辆警车在对岸呼啸着,江滨路上,天开始下雨的时候,一株大按树下一堆火抖抖索索,终究熄灭之时想必会有一股青烟升起,我不如学着一个流浪汉的厉声惨叫,像个鬼一样望着黑色河水。 2011-7-9 ![]()
评论人九生 发布于 2011/7/20 18:48:24
好文字,很纤细很锋利,很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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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人晚亭 发布于 2011/7/20 16:48:07
欢迎回来。问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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