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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词典
![]() 我从公交车站所在的立交桥上下来,在羊仙坡脚遇上了陈述间。下午他去莲花池吃喜酒,他是步行回来的。我们好像约过时间,似乎又没有。但不管怎样,在这里相遇我们很高兴。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街灯虽没有点亮,远远近近那些霓虹灯却已经迫不及待闪烁起来。羊仙坡昏暗暗地躺在前面,像只什么爬虫。弓着背,不说话,我们一步一步爬上坡去,当我们开始喘粗气,想必也像什么爬虫。 我们推门进去,老皮的宿舍里除了他之外,已经有三位落座,在靠墙的床边,满脸汗水地喝着啤酒,一个叫做车吠、一个叫做帝可、一个叫做某疤,从前也曾见过几次。我们这样兴致勃勃似地聚来看球赛,当然不是因为老皮新进买了二手的高清投影、环绕立体声音响,我想,多半因为说不出所以然的无聊,不好意思的寂寞。 也许又有什么在床底下长蘑菇了,房间里有什么不对味,天气太热,没有什么话可以说。我和陈述间各拉一把椅子坐在窗边,懒懒散散看着投在墙上的影像,偶尔就扭头看一眼窗外黑糊糊的楼底下,老皮给我们一人开了一瓶啤酒,也没有说什么……有时候我觉得,我和陈述间,我们后来的和先来的成了对立的、对抗的两帮人。 离球赛开始还有一个多钟头,正在播的是安排公司新近办的一个节目:“世界词典”。我觉得这算是公司电视台自制的节目中比较好的一个。当然,远非它自己所标榜,那些意义啊、价值啊、追问啊、精神啊……什么什么的,虽然经常听见,似乎也大概知道它的所指,但倘是一定要同公司的什么关联一下——哪怕它本身同公司也只稍有关联——不免让人需要犹豫一下,于是就云里雾里的,不说可不可以,你本来就很难有把它掌握在手里的愿望……我不过是以为,与其它的一些节目相比,它至少说了点什么,即使在那样强烈的倾向里。 正在播的这期,来自“词典”的引子是:“mama”;这个音节在各种语言中普遍存在、且被用来指称母亲……接着是几个眼泪、微笑和温情溢满的故事,要告诉我们的似乎是:母爱是如何之伟大。 床边的几个人边看边骂,就连皮实的老皮,说主持人顾千红是天字第一号假模假式的笨蛋,她在说的那些她一个字都不懂。我想,她不懂这些应该不假。陈述间说:“‘词典’本是老学究们的看家本领,她这样的女孩儿本来不该懂。但在电视时代,无论一个想法、一句话、一个词,不管正确与否,若想流通传播,就必须假手于一张年轻漂亮的脸孔、一个性感惹火的躯体、一个轻佻放纵的姿态,这再正常不过了!” 他们扭脸瞪着陈述间,这个后来者竟然不想合群,他竟然还特别显得那样高贵、专业;他们甚至不承认顾千红漂亮;他们说,她之所以能站在那里完全是因为她是个小骚货。 我说,那可以称为小骚货的一般都漂亮。 而陈述间宣布说:“顾千红的漂亮可以说是客观的。即使现代物理学告诉我们,我们所能认识的只有我们同被观测物之间的关系,所谓的客观如同信仰,不过是我们的一种需要……” 唱反调、故意有些显然了;我想,就连我;一种情绪也许就像床底那团霉菌,已把它带着强烈气味的孢子弹射在整个房间里。而床边的一帮的不快也不想遮掩了,他们叉开腿,歪头斜看着我们;我甚至特别想,他们本来没有我们凉快,也许还暗暗责怪我们挡了他们的凉风,可为什么他们不在开始就坐在窗边;某疤甚至很难听地说,陈述间这样袒护这个骚货是否因为看上了她。 陈述间反击说:“我们这样的人,看上不看上她究竟有何区别?而且,如你们这样没由头的恶毒攻击,要解释成看上她,多半比我的袒护更容易些。” 到此,我自觉还是平和的。我想陈述间也一样。故意是安排公司这间三级职员的单身宿舍都装不下了,但绝未升华为敌意。虽然用词犀利,他说话始终懒懒散散的。 而某疤已经恼火了,他嘲讽说:这里有某个人是不是想和××、××、××……一同上顾千红的骚×。这种话实在不该这样大声说,不说隔墙有耳,待到冷却下来,阴沉里在座的这几个打个报告的可能未必没有;而且那么难听,眼看来几乎丧失了理智了。 这下陈述间也激烈起来:“我倒是真想。但即使再想,再知道自己再想也是白想,也不会变态到要不管时间地点、不顾廉耻风度,千方百计用言语去强奸一个远在天边的女人,见缝插针地满足自己那点子永不可达成的可怜的欲望。” 某疤完全丧失理智了,拎起啤酒瓶要朝我们这边冲过来。我赶紧跳起来,隔在他们两个之间。而老皮和车吠也追过来抓住某疤,连劝带拉把他弄去了隔壁宿舍,然后是水房、厕所——球赛还没有开始,他已经喝多了。 我想到,他早就不快着了。本来与我们彻底无关,而陈述间,也许还包括我,差点要为它丧命。发生得这么快,事情怎么会是这样?我想,公司不至于会为了什么安排下这些……我感到后怕,这间宿舍里的一切都局促,也许还羞耻;天气确实热,这么浑浊而粘稠的空气;陈述间提议,我和他上屋顶去站站。帝可自始至终似乎没说一句话,听得这句也扭了扭身子,不过也没有起身跟了来。 屋顶上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屋子里热气好像完全没有消褪,而屋顶凉风习习,满天的星星。我们靠在作为接地网的钢筋上喝啤酒,我还想到,某疤多半也有个故事结在心里需要讲。我也一样,还有老皮、车吠、帝可。 “那是好多年以前了,我被安排在公司的蓬山培训基地接受为期3个月的培训。这里远离城市,也远离人群——附近只有一个闭塞的村子,而村民对我们怀有基本的敌意。因为公司把一个坟场、一座监狱和这个培训学校一同安排在了村子背后的高地上。村民们说这是压在他们身上的三座大山。而其中以学校最为下作,因为至少坟场的尸骨和监狱的犯人不会闯入他们的菜地、勾引他们的妻女。 “你知道这种培训,除了‘不要问为什么’、‘要绝对服从’之外,并没有太多内容可以发挥。培训之外,公司安排的酒会、舞会、歌会、诗会之外,还是有好些空闲需要各自打发,每一天,时间太漫长了…… “直到我认识了一个姑娘叫做寄寄。 “只要是天气美好的日子,我们就会去散步。我们的房子背后那片广大的坟地,是我们散步喜欢去的地方。也许因为这里的道路平整铺着石板却又曲折,很适合走路。坟地上有许多树,也不像羊仙坡的,新近种植的、从前保留下来的,参差不齐却也把路的两边站满了,即使在阳光的中午也是阴阴的。其中有一条路是我们最喜欢的,我给它取了个名字‘鬼扯白之双木路’——你也许知道,‘鬼扯白’是我们的方言,就是说瞎话的意思——因为这条路的一边长着尖尖的刺柏,另一边是鱼骨槐。 “我总是记得:那些日子,鱼骨槐总开着些丝绒状的鲜黄鲜黄的花,远远望去它们一片一片的连在一起。而那些刺柏整年整日是一个样子;在阵雨之后的晴天,天空的低处残留下一两朵仿佛还含着水的淡青的云,远看去刺柏就像是长到了天上……” “呵呵……”陈述间突然停住,特别笑出两声,意思是他讲得太详细了,用上了感情了。不过我们是朋友,虽然生活要求我们维持一个粗糙凶悍的样子,偶尔流露一点柔软也算不了什么。何况有夜色的遮掩,何况喝了酒,他微微转身,双臂靠在生锈的钢筋上,叹息,把头垂进那个向下的深渊。我想到,他刚刚接受了公司的一个“谋杀一个人”的工程,他也许想起它了,或者根本一直在想着它…… “喝了酒人就不容易羞耻!”他又笑笑,“反正难得细腻一次,而且我有一个解释——刚才差点连累你;我要说下去…… “所有的偏爱都带些隐密的激情。即使只是对这片坟地;永远沉默,任我去说,我也说不清……不过,我想,多半也因为在坟地上我们找到了几类简单而又可以长时间做下去的事。比如,去墓碑上找我们的名字。墓碑那么多,每块墓碑上的名字也那么多,而我和寄寄的名字都很普通,每次找下来,收获都不少。嘻嘻哈哈,寻找、计算,时不时的相互取笑一下——这样的玩笑,即使开过了一百遍,总还是简单地让人快乐,还大声嚷嚷,对着高远的蔚蓝的长天: “‘哈!今天我找到了十三个你!’ “‘我也找到了十一个你啦!’ “‘说点来听听,为什么我要比你少两个呢?’ “‘因为我比你容易死。’ “‘也许是你比我更容易生呢?’ “另一方面,多半又是因为这散步,因为这简单的可以长时间玩下去的游戏,我们觉得这片坟地风和空气都特别,圆天底下、近处的刺柏、远处的尖刀草之间充盈着一种古怪的氛围,走起来我们总能找到那么些话可以说,完全不同于往日,不同于在别处: “‘如果我明天就死了,你就把我埋在这里吧!’一个人这样嚷嚷。 “另一人总是跳起来反对,也是嚷嚷,也是对着天空:‘我才不要埋你在这里呢。这里的坟全都是一个样子,还这么整整齐齐地排成一排一排的,如果埋你在这里,你肯定会厌烦死了的。’ “‘可我不是已经死了吗?’ “‘你再死一次就不行吗?为了我,你难道就不能作为一个死人再死一次?’ “‘我第一次死的时候变成了死人,再一次死的时候会变成什么了呢?不会是又变成了活人吧?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就真有点为难了,即使就是为了你……’ “‘说真的,如果我死了,你最好放把火把我烧了。然后,在一个晴朗的傍晚在高地上把我撒了,让晚风吹散。如果一不小心流露了真情、忍不住挽留下了一小部分,那就抽出个无所紧要天空坚硬的日子,去站在独木桥上颤动吧,留我在迷溪清澈冰冷的水流里面……’” 这次没有笑出声。他重述的对话在我听来简直有些妖娆。实在想不到。我就想,也许我们身体里有别个人比我们更了解彼此,而这才是我们成为了朋友的原因……停了一会儿他又说:“这种青春的故事,一般都是如此,讲述者固然是痴痴迷迷,恨不得呈示每一个再怎样没有意义的细节,而听着的人却以为它啰嗦纠缠,甚至厌烦……” 陈述间当然知道我没有厌烦。他停下来,仰头喝酒,把手垂到钢筋外面,让酒瓶在两个指头里左右摇摆……“十八楼,蚊子都飞不上来。即使它们已经进化到,在三楼吸点血休息一天,再飞上六楼吸点血休息一天,再到九楼、十二楼……总也会厌烦的。” 我说:“迷溪这个名字倒是算不错,还有那个什么山?”我特意说不出“蓬山”;我还想到,陈述间编造的这个名字并不高明,而也许就是因为只有它是编造的。我有些担心他不说下去了。平日我们都不善言辞,而且都愿意表现成是不善言辞,虽然是朋友,我们在一起并没有多少可以说的。 “蓬山……”回答得像是叹息。 “说起来,”我特别懒懒散散地说,“这个叫做寄寄的姑娘,肯定是个很漂亮的姑娘啰?而且,那时,她还是那么的年轻……” “问题并不在于漂亮,年轻也许有一点,但并非主要的……”叹息;是因为想不到、找不出什么是主要的?似乎停止了很长,我们默默地、小口小口地喝啤酒,似乎担心瓶子里的酒会很快喝完掉。 “有一次在坟地上散步的时候发生了地震,我们的感觉固然只是摇晃了一两下,还以为是哪座山上放炮炸石头,在不远处却震塌了监狱的一堵墙。当我们开始从坟地上下来,学校里、村里的大喇叭都已经响起来,动员学员、村民协助狱警去追拿逃犯。学员们对此并不热心。也不是害怕危险,我们都知道,这座所谓的监狱关押的主要是精神病人、智障、痴呆等等这些会损坏国家(或别的什么)形象——而不是危害秩序——的人,长期的监禁需要早把他们弄成极度虚弱…… “村民们也知道这些,但他们痛恨公司,以至于迁怒与公司有所属关系的一切。当我和寄寄下到种着稻子的梯田那一层,周围到处是村民,他们个个都抬着长竹竿,个个看起来都彪悍,都黑着脸,和上身。有几个还抓住了逃犯。他们用麻绳把每个逃犯捆成一团、穿在竹竿上抬着走,摇摇摆摆、一步一颠的。而总有别的一两个人似乎懊丧自己没能亲手抓住一个逃犯,一直跟着走,时不时就拿一根竹竿的尖头去戳被扛着的人,仿佛戳一个包裹,像个签子手。 “还有两个人,停稳在一个水塘两边,把一个包裹沉下去水塘几分钟、抬起,再沉下、抬起……重复又重复,沉稳耐心,没有嬉笑,仿佛一件惯常的工作,傍晚的这个时候风总是很好,清爽,润湿,含着坡头栗子花的香味,四下都有青蛙在叫,不远处一群草蚊像烟一样,很难理解他们这样做的目的……那个包裹头发胡子上沾着浮萍,似乎也没有痛苦,就只是大口喘气、睁大眼睛瞪着我们,里面尽是空洞…… “寄寄抓住我的胳膊,全身发抖,反复嘀咕:‘非这样不可吗?非这样不可吗……’而我特别大声说:‘别掐我啊,又不是我!’她年轻的眼睛恐惧深得像孩子,我就想,她这样的人实在不适宜为公司工作…… “当然,她是善良的。甚至可以说,像菩萨一样悲天悯人。但我却想,大部分人也是善良的——我对善恶是这样理解的:善的基础是社会性,就是说有这样一种主动的意识能力:我们只有同别人站在一起才能构成这个人的世界,所以需要克己、需要承担;恶的基础是生物性,就是说,每个个体都必须具有保障自己安全、让自己存在的本能。这两个东西本来说不上好坏,把任何一个发挥到极致我以为都是不明智的,而发挥前者被称为善,后者就是恶——可是,我们的文明似乎一直在发展一种加害能力的爱……” “‘加害能力的爱’?——这个词我还从未听说,你的意思是……” “我多半是有些醉了……”陈述间喝口酒,被呛着了,或者假设被呛着了,咳嗽……“没有逻辑,怎么会扯上了这个……不过,为什么非得有逻辑呢?不就是朋友间闲谈嘛——也许就是因为我心中本来有个目的——有目的才会达不到目的——哈哈!真可笑……是不是就连这大声笑听来也很假呢?” “是有点。”我也哈哈笑起来,我也仰头喝酒。“不过,还是说下去。作为朋友,我想,我们是有相互理解的愿望的——也许还是责任呐,”我特别强调! “你这个‘相互理解的愿望’,说得很好,很及时。现在我觉得,也许我想说的就是它。 “我前面说过,村民们痛恨我们喜欢的那片坟地。曾数次对它动过犁、锄头,甚至用土制火药实施过爆破。因为,他们说,‘我们这个小小的坝子、这些小山,本来只够我们的祖先行散的空间。’他们可贵地还保留着最原始的祖先崇拜。甚至都没有掺杂轮回的糟粕。在他们心里,作为鬼魂的祖先是一种永恒的纯精神的存在,在每个夜里他们都要从坟堆里爬出来,在村子周围行散——不是散步,他们用的就是这个词语。作为灵魂,死去的人没有形体,没有手、足、鼻、舌,是混沌的一团。因为没有形体,他们可以穿过一切。只除了另外一个灵魂。而两个灵魂撞在一起是非常可怕的一件事,会发生剧烈的爆炸,会发散出一种有毒气体,经年不散,让瓜果腐烂,让邪恶聚成一团一团…… “他们说,在从前这种事极少发生,因为他们的祖先可以相互识别,而且空间也足够相互避让。而安排公司安排来的那些鬼就如同安排公司安排来的人一样,要么是罪犯,要么是下流胚,他们的祖先认不出他们,而他们呢,即使远远就认出了他们,却绝不避让,故意就是要一头撞上去……他们说,自从公司的坟场安排到他们这里来了以后,夜里就经常发生可怕的爆炸,让他们睡不好觉,吃不好饭,老年人越来越衰老,年轻人越来越贪吃。 “‘还有更不可原谅的!’他们说,‘公司安排来的这些鬼,非常不要脸,不懂规矩。’——我当然知道,他们这样的用词是因为气愤因为找不到恰当的表达方式而不得不修辞。可我还是故意质问:‘鬼魂不是没有形体吗?’一下就把他们惹火了,发誓再不跟我说这些。而我是用了好些钱买他们那些未经公司的基因技术改良卖不出去的水果才让他们开口的…… “不过,他们终究还是对我说了。我想,其实他们终究还是愿望我们这些外人——即使是公司安排来的外人——懂得他们的。他们说公司的鬼不要脸、不懂规矩,主要是因为,他们在大白天也出来行散,边散还边唱下流小调。 “我故意很不信:‘唱歌的怕是培训学校或者监狱的人?’而我等着他们反驳,想得到一个保证。我似乎很喜欢这种事,愿望它千真万确,因为我知道绝无可能……如我所愿,他们立即昂起脖子激烈地发誓——他们是些很喜欢发誓的人—— “绝不是人!那就是鬼魂的歌!”这句陈述间一定是模仿了发誓的人,好像也是对我发誓。“他们说,”他又说,好像还在模仿,“‘最可恨的是,我们的孩子竟然慢慢学会了这些下流小调,有事没事,老是跟着哼哼……’” “也许民歌就是这样产生的呢?”我尽量拖长声音说,“这就叫神工鬼斧吧……” 他当然知道我是开玩笑,随便说说,可却不愿意当它是玩笑——我若冒犯,有什么处理起来会更容易…… “他们给我学唱的歌,听起来很是古怪,曲调有些像垃圾摇滚,但我从未听过,后来也曾搜索过,也并未找着……你知道我是不信鬼魂的——我想,我这样的人本来也不配相信——所以我只能这样解释:那发生碰撞而引起爆炸的确实是我们的灵魂。他们火药一样点燃了,却无处可去——只除了情绪——也许还有一点子最原始的欲望。而公司还把它们留给我们,不是公司不想掌控它们,而是因为公司的安排技术目前还拿它们没有办法……我到现在都还感到羞耻——即使已经说出了寄寄——就是当时,我分明已经感觉到了,我和某疤的争执是如此的淫荡。难怪村民们说我们总是唱着下流小调,无论男女,我们的口头禅都是‘操’、‘日’、‘Fuck’……你说,我们还有什么?” 虽然不单是质问我,却也让我羞耻起来。我的口头禅也是这个词,虽然有好长时间曾刻意抵制。有时候我确实觉得,无论与任何人争执——甚至都无需是争执,而只是相互接近、想从彼此那里得到点什么——无论男女老幼,似乎都带上了些淫荡的意思…… 这回我们一定是沉默了好一会儿,酒瓶喝空了还拎在手上,满脸的风,甚至有了凉意,如果打一个雷,恐怕就要下雨……我还是想到可以说的了:“你的解释似乎还不完整?你说出了寄寄,故事,我觉得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其实,我还没有开始解释……”陈述间像是特意迷迷糊糊的,失去力气了,把声音轻缓了许多:“迷溪弯弯绕绕的,在我们的窗子底下。在一些让人感觉肮脏的阴天,没有去散步,我们就长久地坐在窗边。看这条美丽的溪水——我们看过所有时间中的迷溪,从四根生锈的钢筋栅栏里。无论任何时间,它的上空总是散着一层水烟——而无论是怎样的雨,迷溪总还是清清白白,而无论何时只要一打开窗就能听见它不息不绝的流水声…… “真是可怕!现在这种描述,每句都有形容词。连我自己都想象不出来了,它真实的样子。所以这些词语,空洞、文过饰非……” “确实,”我说,“有点像嚷叫。” 陈述间说:“下面的也许更是如此,我要赶快把它结束掉…… “迷溪上有一座小小的独木桥,我和寄寄在此前从未见识过独木桥,但我们喜欢上了它肯定还有别的原因: “第一次走到独木桥上,寄寄说:‘我可不敢走这么恐怖的桥。’而她已经轻快地走了过去。 “第二次走到独木桥上,她站在桥中央说:‘求你啦,你让它振动一下吧。因为走在它上面一点害怕也没有,这让我感到很不习惯。’于是我就跺一脚,桥差点没塌掉。寄寄吓得脸色苍白,但马上涨红了脸嚷叫:‘你这爱搞恶作剧的家伙!’‘不是你要求的吗?’‘是,我不否认它是我要求的。可不管我要求没要求,它就是你做下的,这是不可改变的一个事实。’ “第三次走过独木桥的时候,她说:‘迷溪的风真是很可笑。’我问她迷溪的风为什么是可笑的,她不回答,只是盯住我,突然就狠狠地跺下一脚,桥差点没塌掉,‘你这爱搞恶作剧的家伙。’‘为什么又是我?’‘我不否认咬牙跺脚的人是我。可是,一个不可改变的事实是,第一次做下这件事的人是你,我的行为只能算是对你的模仿,或者完全可以说是代替你去做——并且,在独木桥上的时候,你怎可以问我为什么呢?我说可笑,意思是,在迷溪的风里你可以笑笑。可你非但不笑,反而来问我毫无趣味的为什么。这样一来,我当然就很想吓你一跳了。可是,你一点也没有被吓一跳,你说说看,这又是为什么呢?’‘这种毫无趣味的为什么,我可回答不来。’‘你怎么能用我的话来回答我的问题?我不允许你这么做。’‘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就代表坟里的人不允许你用他们名字里的字。’‘凭什么是你代表他们?我就不可以代表他们要求你不能用他们名字里的字吗?’‘既然第一次是我说的,你再次说就只能算是对我的模仿,或者说是你代替我说,因此,无论是你的名字的他们还是我的名字的他们全都是由我代表。’“可是,你又再次用了我的话,我再次不允许你这么做——或者,我又想到了,你再次用我的话,那只能算是对我的模仿,或者说是你代替我说的……’ “原谅我的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原谅我对你这个言外之人复述这些调情、调情的话。我反复记忆它们,早对它们雕琢修饰过了,我不想这样做,我不过是想说,可我已经这样做了……我不过是想说:我和寄寄,我们之间存在着完全的想要相互理解的愿望。这与别的相互理解的愿望不尽相同,或者说,别的任何相互理解的愿望都无法与之相比……我不过是想说:即使顾千红再怎样无知,再怎样虚伪,再怎样是个小骚货,只要她的笑容里含有寄寄笑容里含有的一点东西,就足够了,她就是‘世界词典’……”陈述间气喘吁吁,尖着嗓子,眼睛似乎都红了——是在恼怒?——是因为他想说而没有办法说,还是因为我无动于衷,对他的想说没有理解? “人从来比天变化得更快——也许,因为我们进化得比天快,我们乱了节奏……”我试图说点什么;“我听说,宇宙的进化就是个复杂化的过程;从无机物到有机物、从有机物到微生物、从微生物到动植物、从动植物到人——还不够复杂,人,连同整个宇宙,最终要复杂成一个超人,或者说神。所以,神、宗教并非古老的传说,而是对未来的预言……”这是我最近听到的说法,说不上以它为正确,或别的,就是有时感觉很想把它说给一个人听;而陈述间冷笑。 我继续说:“而我们的安排公司的安排,似乎就是这样的一种努力。它要调动起大部分的人为少数人,让他们成为——至少是看上去成为——是无所不能。它依靠意志、欲望、盲目等等各色的力量,而它让所有人——包括看上去无所不能的少部分人——疲惫不堪。我在想,是否这种方法根本是错误的呢?顾千红的笑我当然见过,确实特别,粲然里带着一种谦卑,仿佛想要全世界的人来怜惜她。不像她的人、她的打扮、她的姿态,那是要全世界的人为她流口水。可以肯定,这是公司的技术还安排不来的一种表情——我不知道你所说的是否是这个,也许不完全是?我只是在想,你所说的‘世界词典’,她们,顾千红和寄寄,她们笑容里含有的让你惊奇、让你爱——或者别的什么——的东西是否也是这样的一种努力呢——甚至也包括你对它的惊奇、爱,或者别的什么?” 我说不下去……我们默默站在屋顶,无聊得很,相互对立,甚至含有敌意——陈述间的样子有些像刚才的某疤,我感觉仿佛我与他此时也成了对立、对抗的两帮人。这种急转直下让人很难适应,感到失落,简直绝望。我感到,似乎他也对我,或者对他自己,施加了某种加害,似乎不如此就不足于表达他的情绪——是情绪。难道她们笑容含有的东西也是情绪?至少,我想,它肯定比意志离身体更近些。 “你不想说点什么把它结束掉,你这个故事?”这样的话说出来没头没脑。 “‘不知道为什么散步的路总也走不完,仿佛它们比时间还要长。’有时候我会说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来,天空太高了,树叶飘动,一片云很快被吹去了哪里……”陈述间又开始说了,声音很怪,我没有觉得轻松。 “第一句听来确实没头没脑。”我说,“然后呢,还有什么?” “‘你是不是想和我私订终生?’寄寄的回答同样没头没脑,她看看天空,又来数一棵树的叶。 “‘终生有多久呢?如果把这个想清楚了,一切的事情都会迎刃而解,而想清楚这一点也只是在挥手之间。’ “‘你是不是想和我私订终生?’ “‘终生这种事情本来就该是私订的。’ “‘你是不是想和我私订终生?’ “‘是的。’ “‘你是不是想和我私订终生?’ “‘是的,我想和你私订终生。’ “‘只要你还没给出我想要的回答,我就是这个问题——哈哈,我已经找到了对付你的办法了!’ “后来她给我写来了信:‘从前的时候,整个坟地都是我的,你也完完全全是我的;可现在,城市没有一样是我的。而你离我那么远,仿佛从来也没有是我的。而我们又永远也回不去坟地上了,正如我们回不去了从前,一样的;我感到伤悲的时候,真难过……’” “‘我感到悲伤的时候,真难过!’这句很妙啊,究竟是谁说的,你,还是寄寄?” “我从来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可现在,我想依靠任何一个人……是我,所有的话,根本从一开始就是我说的,是我啊……” 他竟然哭了。陈述间,两瓶啤酒就把他喝醉了。 我感到手足无措,很害怕他会纵身一跳。想抓着他,却感到犹豫,或者根本是恶心。我认识陈述间已经很多年了,难道是恐惧把他压垮了? ![]()
评论人守望文学网管理团队 发布于 2011/11/7 13:28: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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