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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罪(1--4)
  作者:san 发表:2011/12/27 16:00:42 等级:4 状态: 正常发表 阅读:2561
  编辑按:文笔细腻,故事引人。

  1
  世子今年刚刚上大学。作为一个不满二十岁的年轻人,他遇上的事是过于沉重了。于是自觉稚嫩,可这副重担他又不能不担起。
  在几天前世子的父亲太子遇上了一起交通事故。一个雨天,太子的夏利小车与一辆五菱之光撞上了——也许算不上是撞上,多半只是擦过。这一点从本次交通事故在夏利车上留下的划痕可以看出来。但就是这样,还是致使五菱之光的车主当场死亡。而刚好这一切都被警察看在了眼里。警察当场做了分析,做出判断,宣布太子有罪。作为父亲唯一的亲人,世子必须得为洗刷太子的罪而拼搏,一是情理如此,他不做这件事就是不孝,不孝当然有罪;其次还是情理,父亲的罪就是他的罪,若是不去洗刷此罪,就是服罪;第三仍是情理,虽然从未表达出来过,太子与世子父子情深。太子已经老了,曾经高大健壮的身躯,如今看来只剩下了虚与胖。太子的脸庞还是红红的颜色,可时时冒出油汗。那蓬曾经飘飞在郊区的大街上令多少姑娘尖叫的金头发如今粘粘地贴在头皮上、脸颊边……如今他一副认命的样子让世子心酸:他喘着粗气,身子前倾,双手环抱在肚子上,在起居室的躺椅上屁股才占了一小块地方;简直好像是就为不拂了世子的心意才勉强同他周旋着。其实,世子很清楚太子的害怕,可无论再怎样害怕,他年轻的心已经回不来,他已经没有力气去为自己拼搏了。
  而世子倾斜着脸和身子走来走去,在他大部分目光倾向的前面,深蓝色窗帘遮住了大部分阳光,渐变成黑色。窗台上有一株灰扑扑的天竺葵和一株枝叶肥厚的万年青,红色砖墙下有几棵老柏树,树下两道迎春花和荆棘的河埂几乎把河给淹没了,而曾经的清水河近十年已成了臭水沟,河对边有一个面积广大的锯木厂,锯木厂外面两排夹竹桃之间有一条铁路,离铁路不远两排柏树之间有一条高速公路——它们通向的都是很远的地方!从小世子就是这样看着它们……他并没有看上去那样烦躁,或者说他的烦躁不是看上去那种烦躁。而为此他感到羞耻。他心里在想的也不是太子的犯罪,而是河、铁路、公路……他好像觉得他走来走去却是要掩饰。他的心脏扑扑地跳、血直往脑袋上涌——他感觉得到。而同时他又感觉自己从来没有现在这般稳成过——多半还不止稳成,还有阴沉。后来他端着教科书在大街上瞎逛的许多日子,他曾听见电影里的奸笑,而放眼周围没有一个别人,是他自己模仿出了这些想吓唬什么的声音。
  世子尽力让太子回忆当日的情形,尤其是那个“胖胖的”、“矮墩墩的”、“上嘴唇留有黑色小胡子的”警察的话。他现在可以肯定当日小胡子警察是运用平面三角几何证明了太子有罪。他还可以肯定这是一个逻辑和过程都很简单的证明,引用的定律不过是普通的“内角和为180°”、“两个边长的和大于第三边”……可气的是,太子的叙述颠三倒四,根本不能把这个证明完整复述出来。可太子没有上过正式的学校,没有受过专业的数学训练,年纪又大了,记忆和意志已衰退,说不好也属正常。他的朋友王子同样说不好,而出事的当日他就坐在他旁边。
  太子既然说不好,世子只好要他去演示。于是,第二天,世子、太子和王子一大早来到了出事的地点。世子看得出来,太子很是不情愿。因为他身体疲倦心里慌乱,因为他才经受了世子一个白天和半个夜里的盘问,还因为他太爱他的夏利小车了。王子也很不情愿。世子让他把自己的昌河车开去,让它扮演那辆倒霉的五菱之光。车子虽然很破旧,已接近了报废期,可硬生生的要在上面划一道痕还是让他难于接受。可他又不好意思拒绝。而且似乎有些不敢——世子言语生硬,绝非是请求。世子跟他说话从来是如此,而他觉得这次强硬过任何一次。
  世子还想让他去扮演那辆倒霉的五菱之光的那个还更倒霉的车主,王子一句委婉掩饰的话也没说一口拒绝了,带着哭腔:别说倒霉的车主,就是演他自己他也同样要拒绝;命可不能随便拿来开玩笑;他已经老了,即使这晚年注定不能安享,他也必须要好好活着……可拒绝归拒绝,拒绝之后他却又要不好意思很久。
  既然王子不愿意演,世子只好自己来演,同时他还要兼演警察,因为他确信太子和王子都没有扮演警察的能力。
  世子还通过一个非正式的中介找到了一位曾经供职于某大传媒集团的专业摄影师,以及他的摄影师朋友,负责在六个方位做全程的影像记录。对此太子曾委婉反对说“太浪费金钱”,但世子以为这样的谨慎有助于补偿专业的不足,何况,“你们从不带着眼睛、带着耳朵、带着心灵、带着敏锐、带着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上路,你们根本说不出警察是从哪个方位站出来,也就无法判断他是从哪个角度来观察,也就无法推断他从是哪些要素展开他的分析、得出他的结论。”他感觉他把这个句子说得这么长,有些故意。可后来他们拿到的影像资料对他毫无帮助。他辩解说,是因为那几位专业摄影师的朋友太业余——虽然专业摄影师曾一再保证他们技术和品性都是一流。这时候他还知道,这位专业人士是因为某个丑闻事件和酗酒而被某传媒辞退的。而他与某传媒始终保持着业务与非业务的关联,“现场演示”这天终究把某传媒的人招引来了——谁也说不清他们是为什么而来。他们总是很容易激动,而他们总是推说他们的激动是他们的观众所需要,而他们的观众究竟会是谁,没有人知道……次日,报纸的娱乐版、某大明星的私生活的正下方含含糊糊地叙说了这件事:“郊区市民父子欲拍激情追车大戏,终为技术和设备所累而见解分歧而草草收场……”附带的照片上,人的脸面,包括车子、公路、树荫都有些模糊,世子一幅指手画脚的样子却是明显的。但是,说不出是遗憾是侥幸,世子想,“想必没有人会在意这件事。”
  
  2
  车祸发生在一个下坡的“几字型”弯转处。“几字”外边是山谷,路边有护栏,“几字”里面是青葱的密密的山岗,山谷中也是同样青葱密密的树。出事那天下着雨,柏油的路面有些滑,而他们去演示这天天气晴朗,才是清晨八点,太阳就晒得世子头皮发痛(他刚刚军训完,头发短得像街上兜售护身符的假和尚),为了表演真实,世子往返三次去坡下拉来六大桶水,把整个“几字”都泼湿了。可表演很不顺利,从八点到十二点,他们把那个简单的过程重复了几十遍(路面干了十几次,世子不厌其烦往返去拉水),世子仍然没有搞清楚当日的真实发生——仍然还是听说,对这个真实的把握他似乎仍然只是依凭感觉。而据说,每一个再怎么有限的真实都是一个海洋。他觉得,无论怎样翻腾,他就像一个空酒瓶在它浩渺的表面上徜徉;塞子里有张纸条,上面是谁的信息、谁的字迹,他也不知。他想起了那句俗语:“你没有见证,你永远不会见证。”
  他的收获是,准确测量出了所有他想得到的可能需要的数据,还有一个方程式——就是多了一个未知数。根据现场的演示和太子对警察的分析过程的复述,世子列出的就是这么一个方程式。多一两个未知数的方程也有得解法,世子在中学参加过数学竞赛班,知道这种方程叫做不定方程。他粗粗估算了一下,这个方程大约有两千万个解,经过一些筛选方法应该可以排除其中的十分之九,但剩下的两百万也不是小数。他完全不相信这个方程就是警察的方程,他觉得警察的逻辑不应该这样复杂,他似乎还有些轻视警察的智力,“尤其是这个警察还是个矮墩墩的、留着小胡子的、胖胖的警察。”他认定是太子遗落了什么,可太子指天发誓说绝没有,因为他不可能记落一个警察的话,因为没有人可以记落一个在给自己定罪的警察的话。没有办法,世子只好让太子再去演,可太子忍耐到了极限,发火了:“我是你爹!你也要认为我有罪吗?”“我怎么会认为你有罪,我是你儿子?我不就是在证明你没罪吗?”“你要证明,那就是你以为我有罪。”“我不证明,你就真有罪了。”“我有罪无罪是你能证明得了的吗?”“我当然证明得了;警察证明得了,我就证明得了。”……
  “老子不演啦!”太子老了,说话也说不过世子。最近还染上了这样的毛病,一着急就结巴,一结巴就脸红;这次虽没有结巴,却“结结实实地涨红他的猪肝脸”——这是他自己一时记起来的;多年以前一个年轻女人对他的描述。很普通的一个描述,适用于无数人,可他恨透了它,从此也恨透了自己会不由自主涨红的脸面——他还进一步想到,这般的仇恨最近这些年会每年增加一两个……他彻底恼了;扔下这句话,转身钻进他心爱的夏利车的后排座位,闭上了眼睛,哆嗦嘴巴。
  世子呆住了一下,接着是把手里的本子和尺子砸在了公路上,自己也一屁股坐在了公路上。天上的太阳似乎也是一屁股坐在了公路上。好几个钟头竟然没有声音、没有一辆车经过,这会是个什么鬼地方,这两个人会是为着一个什么目的怎样找到这里来的呢?
  也许唯有漫无目的才能达到!他们会是在逃避什么呢?世子没头没脑地想。
  太子和王子是中年以后才认识的,可以说多年以来他们是彼此唯一的朋友,可他们之间相互并不尊重,也难得说有任何喜欢。他们甚至都很少相互说话,王子所会说的东西太子从不爱听,而太子说的王子总是很难理解,于是太子无论对他说什么都会自然而然夹带上讥讽。可他们俩老是在一起,做些毫无目的的事,或者什么也不做,相互呆坐着,半天才会有一个意识到对方的存在,就抬眼看他,而被看的人总会觉得似乎是被一条狗看了——他们老是把对方错觉成了是自己养着的一条狗。
  整个上午,王子一有机会就站在太子和世子的前面一点,有意地要和这父子俩构成一个等边三角形。他也想不出这样做有何意义。人本来就不是做任何事都需要有个什么意义的,王子更不是这样的人,问题是这次他偏生这样想了,然后甚至为此很沮丧,可他仍然要这样做……当锐角消失之后,他一时不知所措,然后是走去站在世子前面,为他挡住些照在脸上的太阳光,舔舔嘴唇就开始他的补充说明。非常费力,他言语干涩,扭动着粗笨的身体和蜡黄的脸上每个张牙舞爪的毛孔,表情里还有几分愧色——天知道,他会是在惭愧什么。反正不会是因为他的话没有人听,他一辈子都是说些没有人听的话。他的补充毫无意义,警察的分析只针对当事人。虽然出事时他就坐在太子旁边,他惊慌失措的大喊大叫多半还有多手多脚很难说没有影响到这件事情的进程,但警察还是依据某种规程把他排除在了分析之外,他就是远远看见、隐隐听见,他不是完整的见证者,他的东西进入不了方程式。
  他说到一半,世子仿佛突然想明白了什么,一骨碌爬起身子也钻进了夏利车。他当然知道,在整个他叙述的过程中世子就只是在自己想,但王子仍要觉得被轻慢了。虽然太子和世子经常这样轻慢他,他也经常以这样的轻慢反击他们,今天他尤其不高兴,低低地骂了一句:“他妈的这是两个什么人!”接着是升起一点声音长长叹气:“好人真难做呐……”他微微仰起头,阳光马上刺得他的眼睛眯缝起来。
  世子坐在了太子的旁边,开始没有说话,几次去看太子,想要盯住什么,比如他干裂的嘴唇——仿佛在寻找欲言又止的感觉。世子在心中感到不忍,觉得自己把太子逼得太紧了。
  “爹,走去吃饭吧。我很饿了。”最后,他这样说。
  
  3
  这个饭店叫做“金发北方佬”,确实是一本正经的北方口味,店主也是真正的北方人,却没有金发,不过是两个温和的黑头发的中年两姊妹。世子喜欢这里的各种饼子,店主人与他熟识已经有好些年了。那些个除了家再无一处可去的日子,世子经常是在这家煎饼屋喝着黑啤酒度过的。
  每次来她们都热情欢迎他。给他端来食物之外,还尽量跟他说些闲话,送上好多强作欢颜的微笑。而这回她们明显躲着他,他看她们,她们就低下眼睛、偏过头,而背对她们,他又觉得她们的目光火一样灼在他的后脑勺,叫他毫无准备也羞耻起来:难道她们也已经知道太子的犯罪了?
  世子一连要了五种饼子,妹妹仲子都声称没有,“那你们有什么,就随便给我们来点什么吧……”世子懒懒散散地说,并没有她想要的反击。他似乎也完全失去了吃点什么的欲望,他开始后悔,怎么会和他们一起跨入到这里来了呢,这个谎称的世外桃源?
  “明确说吧,你和这个老家伙在一起,那要什么就没有什么!”内容显得是泼辣,但她说话照样偏转着身子,面色惊慌,声音也惊慌。她并没有指点出来,但世子立即就确认了,“这个老家伙”就是太子。
  若换在平日世子肯定要破口大骂了:对子骂父,是可忍孰不可忍?可父亲有罪在身?他想了一下,想到必须要谨慎,于是特别学出点流氓神气说:“那我就不要葱花饼……可以给我葱花饼了吧?”可他学的很不像样,他更羞耻了。其实这是郊区的风尚,一个男子一旦长出胡子可以被视为是男人了,除了谑浪笑敖之外对待年轻女性倘若还有别种柔情,是会被人笑话的。世子虽然是个有点沉默寡言容易羞耻的人,可这样的训练也并不少。
  他坐在她们笨拙的实木椅子上,一只手掌心贴在被阳光晒成温润的实木条纹上出汗……他又想去了那些无处可去的中午,那个经常在桉树梢上刮着大风、天空冰冷、阳光鲜艳的季节,他喜欢她们窗台上细细的灰尘,特别是一盆螃蟹兰,他把眼睛尽量挨近它的翠丽和鲜红,以便把它们放大,好让它们挡住大部分的光,他故意透过它们监视他的因为不能进去而紧锁的家门。然后,有什么就变了,也许一切,这些漫长的白天这些阳光有如此寂寞,这个少年仿佛已经活过了两百万岁……而现在,他一下子想到:有什么在他身上肯定消褪了。失落是块水中的石头。
  “你要什么也没有什么!耍这种聪明!当我们白痴啊?”仲子似乎是在嚷叫。
  “别闹了,小妹!”喊“小妹”时那个她从未去到、杏花开在山岗上的村子瞬间出现在她眼前,她停顿一下,半转身子,“我们是做生意!……今天只有挂面。要的话,我这就去下。”哀伤是在后半句捎带出来,孟子把自己控制得很好。她有时候觉得,这座大得对她失去了意义的城市只有她一个人是精神正常。她来到这里就再也找不到路出去了。
  当孟子对他们开口说话,世子下意识去看了太子一眼:太子头转向一边,脖子上的筋紧张到极限,喉结突出,面色惨白——这个空间里最羞耻的人原来是他;木椽子、瓦在他的头顶,一缕阳光从一块玻璃瓦上透下,把一道光和尘的柱斜挎在他面前的空洞里。最恬不知耻的依然是王子。往后有的是他的时间,当酒精开始随着血液循环,他朝每个人的脸伸过他油腻腻的笑容,不管有没有两姊妹在旁边,他说了无数下流话。如同所有的往日一样,郊区的街道和时间空得很,有很多人在街边打着寂寞的麻将,偶尔有一个“磨菜刀、清洗抽油烟机”声音驶过,老旧自行车的速度,从远至近,再从近至远,似喊似唱,奇特的口音,里面含着劈柴的感觉,从事这一行的仿佛都是遥远处来的异乡人……
  世子搞清楚这件事的缘由在好几天以后。世子知道,太子有些喜欢孟子。在世子看来,这件事非常简单:喜欢你就喜欢嘛,无论她是要心、要钱,还是别的,给她就是了;若是给不起,那就算了;另喜欢一个得了,天涯何处无芳草;或者干脆就不喜欢了,算不了什么……对于他,如此年轻的身体,城市——或者还有尘世——之外还有个什么是无限的。
  太子的喜欢从不说,最终就以这样的方式表述:他和王子喝醉了酒,来到“金发北方佬”大闹一场,把人家的桌椅板凳推倒,把人家的面粉袋撕破,把人家的面粉撒了,把人家的发面盆都砸瘪……这件事发生在他们到现场演示的前一天,离太子被定罪才有三天。
  世子年幼时一年总有几次太子要做下这类荒唐事,无论是从前一贫如洗的好多年,还是后来不知怎么的突然搞到了一笔钱……如同他所知道的郊区的人,他简单地把它们统统归之于“发疯”这一个词。后来他想过,如果人类的历史(或者进化)不是记录在书本上的历史,而真是一分一秒积累在一个一个人身上。那么,他和太子两个人,真正年长的却是他。倘若他们与他们的祖先后代是一个人,那么,太子是他的十九岁,他就是他的二十岁……就是在“金发北方佬”喝黑啤酒的某个中午,他发誓要让这些在他身上结束,他一定要做出个样子给他看见。他匆匆地表述自己的不满:
  “一个人若是有罪在身,是多么地需要他人哪怕再微不足道的任何一丝好感啊,可你却要顶风作案,在有罪三天之后就要做出这样得罪人的事……”其实,世子根本不知道众人的好感是否真对开脱太子的罪有所帮助。传说里确实是如此,可传说大多是捕风捉影,与自身息息相关时当然是不可不信,但也绝不可全信。在一种传说里,真正决定一个人是否有罪的并非警察,而是众人。因为警察是从众人中产生的,因为圣人说过“国人皆曰可杀,然后察之,见可杀焉,然后杀之,故曰,国人杀之也。”世子认为两个“因为”都很勉强。
  想好的话并未说完,世子找个借口出了家门。他准备了好多事情要在行走中去想:熟悉的街道,白杨树顶黄色叶子间空旷的中午,一个被遗忘了的苍苔覆盖的仓库;铁栅栏上最后的花朵在萎败的忍冬、果子在成熟的西番莲,一个常年不见学生的培训学校;用报纸盖住脑袋、衣服肮脏头发蓬乱、除了睡觉除了这片草坪之外一无所有的青年男女,一段被当作文物保留的铁路……每次经过世子都要想,究竟是什么在养活着他们,和它们,又是为了什么要养活着他们,而这座城市究竟会有多少与他们和它们类似的人、物呢……他走了很久,要想的似乎什么也没有想到。
  最后他去到的是离家很远的一家银行。他拿着太子的银行卡,他给“金发北方佬”的账户打了两千块钱,给仲子打了个电话——电话里她恢复了往日的轻声细语,还说了几句一只流浪猫的闲事,似乎原谅他了——这件事就算解决了。
  
  4
  从现场演示回来之后的几个星期里,世子把自己的大部分时间用在了对数学的研习中。先是翻阅中学的教材,还有他在竞赛班的笔记,然后是自学大学高等数学,他还找了一些奥赛题之类的东西来做,有时搞得似乎还挺有味道。世子记得,当初参加竞赛班并非是他对数学真有特别的兴趣,不过是争强好胜。有时——往往就是在他搞得最有滋味的时候——他似乎觉得,现在的有趣是对从前的补偿,但偏偏是作为补偿的兴趣全然无用。他把中学和大学的数学教材看了三遍,把一本奥赛题365道中的360道求出了正确的解,可父亲的罪里那个未知数还是未知数,x和y,在左边和右边对他全是一个样。
  世子只好决定改变策略。他让自己相信,错并不在他,也就是说他并没有犯技术性的错误,也就是说要完全用数学方法找出那个未知数是没有可能的。而太子和王子现在已是一点依靠不上。他决定去找那个小胡子胖警察。尽管对于民众警察是被要求严守他们方程式的秘密的,可世子并不认为见到了特定的那个单个的警察之后,他会一定全无办法从他那里搞到那个未知数——或者“至少总能挤出一个提示吧!”这样的事在传说里并非没有先例。因为警察也是人。有人还论证说,在特定的时候,单个存在无所依凭的警察不是警察。可如何找到那个小胡子矮胖的警察呢?用数学方法分析起来,这件事比求解那个方程、寻找那个未知数还更难。
  这个国家,这座城市,究竟有多少个警察,这没有一个人知道。人人都知道的是警察无处不在。有这样一种传说,警察制度的最终目的是要把整个国家的所有人变为警察和曾经的警察。因为唯有这样,才真正达到了“警察无处不在”。因为当每个人都可以定罪,每个人就都不会有罪……逻辑很是牵强,但也不像是全无道理。传说就总是这样的。不过,不管怎样有一点很明确,经过几百年的争斗,警察制度已经确立,当前正是他的上升时期。在趋势曲线里似乎完全可以这样说:所有的人要么是警察要么是潜在的警察。所以世子的问题变成了:要在几乎是无穷大的数字中找到不特定的一个——小胡子。胖。矮墩墩。这能说明任何问题吗?究竟有多少胡子可称为小胡子,身高一米几以下是矮,究竟哪种样子的体型、怎样的身高体重的比例好算做是胖?而这个国家又会有多少个矮胖的小胡子呢?
  其实,不说矮胖的小胡子警察,一个人又如何才能找到一个无论是怎样的警察呢?警察无处不在这不错,可每个警察都必须对他之外的任何人保守着他是警察这个秘密。每个人都知道,在我们这个时代,警察不是一种职业,而是一种特权。不到他被犯罪所吸引的时候,他是决不会现身的。于是,要找到一个警察最直接最有效的方法应该是去制造犯罪。可是,世子要找到一个警察的目的是证明父亲无罪,怎么可以先给自己弄上一个罪?以这种方法,即使他最终找到了父亲无罪的证据,作为一个罪人他给出的证据还会是有效的吗?第二种有效的方法是去吸引犯罪。可是如何才能吸引到犯罪呢?世子连犯罪是什么也不完全知道,他模模糊糊地觉得犯罪至少应该满足这么两个条件:一是要有人死去,一是要违反常规。按他的条件,当他真吸引到犯罪时他可能就死了,所以这种方法也不可取。还有第三种方法是去发现犯罪。既然警察总是被犯罪所吸引,那么当他发现了犯罪,也应该是有机会在犯罪现场发现正在发现犯罪的警察的——可是,当他发现了一个正在发现犯罪的警察的那一刻,是否他就一下子变身成了一个警察呢?——这个想法电一样闪在他脑袋里,他烫得跳起来……而那个警察如同冤死鬼一样会从阴阳的边界解脱出来,重新进入轮回?
  警察总是被犯罪所吸引。据说这是天性,也就是说在人群中总是有一部分人天生要成为警察。这种推论加上“警察制度的最终目的”得到的结论是:人人都是天生的警察。或者说人人都被犯罪所吸引。或者说人人都为犯罪所吸引。而这又是为何要把所有人都变成警察或者曾经的警察的理由。
  但也有相反(或者并不那么相反)的说法:警察被看作是一种苦役,那些不幸(为了什么呢?一时冲动、一时失足?好奇、同情?)成为了警察的人个个想从其中解脱出来,而解脱的唯一办法就是发现足够的犯罪——或者如世子的想法,让一个清白的人成为警察、代替自己——而这就是为什么每个警察都对自己之外的每个人严守自己的警察身份的道理。所以,在没有经历犯罪考验之前,每个人都可能是警察,就连王子——世子觉得,每个人对他和对太子的态度都不同于从前了,就连王子。
  从前,王子每天来他家一次,几乎没有任何目的,说些没有人听的话,做些别别扭扭的事……他一生都想做个跟班,心底里有种愿望总想服从一个可以对他下命令的人。可是,有那么一些时候,他也会清醒地意识到这个心愿,感到特别屈辱,就要隐藏和抵制它,于是拼命做出一副傲慢的样子;而这副样子,事后想想,总是有那么愚蠢——在太子的家里面,有两次他拒绝吃蜗牛、拒绝喝包谷酒,忍心摔门而去,这让他觉得尤其的愚蠢……他找上了太子,也许因为太子这里有可以让他服从的,却很少有让他屈辱的。因为太子的心理并不需要人对他服从,如果他不听一个人说话,并非他需要表现出他可以不听他说话,甚至都不是他不想听,而是他真没有听见——他的心理消极而散漫。
  现在,王子仍然每天来,仍然说些没有人听的话。可现在,他几乎总是意识得到他的话没有人在听,而他坚持说,眼里含着忧郁,甚至带上了一种悲悯——这个天生的跟班仿佛也具有了些许高贵的特质。这尤其让世子受不了,难道他是在后悔,他错过了机会,在太子的犯罪里他本来可以第一个亮出警察的身份、分析并判决这个罪的?难道一个警察是可以为任何理由放弃(或者稍微的迟疑一下)对一桩犯罪的判决的吗?难道警察们对犯罪的认识并非一致的,或者说连警察对犯罪也没有一个完全确切的定义……
  想办法相信了一些,以后的日子里无论身处何处世子习惯了东张西望、探头探脑,同时神色不免慌张,脸面上无端地就会泛起一阵红泛起一阵白——他在寻找犯罪!他现在相信,只要找到任何一个犯罪就肯定能找到一个警察,而只要找到任何一个警察就能找到那个未知数,解出那个方程,开脱父亲的罪。
  很快,世子就分不清了他相信了的这些,哪些是传说里自有的,哪些是自己想出来的。他知道它们不足信,可他又知道他必须信,他不能等待,他不能像太子那样坐以待毙——这个词又让他烫伤了一次。他觉得,不仅是犯罪之后,在犯罪前,或者整个一生,太子就是坐在门槛上等死——可太子从来没有坐在门槛上。他们的家是楼房,三楼,并没有一个可以坐的门槛……而自从犯罪之后,太子简直不愿意出家门了;他整日坐在起居室的躺椅上,无精打采、邋邋遢遢,衣服脏了也不换、头发脏了也不洗,门窗紧闭,连窗帘也像那天晚上一样不允许拉开。就连他心爱的夏利车他也很少碰了,实在是想得难受,也不过是跑去车库打开车灯又关掉、发动引擎又熄掉,然后就坐在黑暗的车厢里很久。
  第一次发现太子那样坐在车里那天晚上,世子哭着出了家门。第一次在街上走了整整一夜。然后就成瘾了;他感觉,他永远也没有办法把这一夜在街上的所想完全告诉一个人。他对什么感到绝望。他喜欢这种绝望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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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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