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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灰山
  作者:san 发表:2011/12/9 9:13:42 等级:4 状态: 正常发表 阅读:2040
  编辑按:立意深刻,想象力丰富。文字若能精减些更妙。
  
  那天我在冲底河边走着,似乎想想点什么,顺便也找找跳跳石。跳跳石这种小东西,因为它老是跳来跳去,在我们村里,一向是送给孩子和年轻姑娘们的小礼物。但最近民风着实变化了,人们再不简单地把它们送来送去。
  这不会全是因为那两个自称专家的人。其实,在他们来到之前,跳跳石的传说已经引不起任何心情的感应;“这不过是一个寓言!”村里的人早就这样说了。那它的寓意会是什么呢?甚至都没人会追究,单单做出一个精赤——矜持的判断,大家就都安心、满意了。
  两个专家在我们村子一住就是三个月,每天似乎总是那么快活,走来走去,见什么夸什么,山好、水好、空气好,花美、菜美、心灵美……夸得我们都不好意思了。而且他们还是来自京城的大人物呐——虽然他们未必用同样的词语明说过,但我们已经准确理会了这个意思——而遇上任何人他们都要说话,说起来话来又总是那么细声细气,对每个人都尽量撇着嘴称“您”,搞得大家简直羞耻了,远远看见他们就想躲,似乎大大亏欠了他们。他们自称是来研究跳跳石。跳跳石有什么好研究的呢?我们可不想弄明白。可大家争相把跳跳石送给他们,虽然他们既不是孩子也不是年轻姑娘。与孩子和年轻姑娘相比,他们的样子让人羞耻——简直痛楚!以至于大家把跳跳石递去他们手掌时,只能旁顾左右。不说是脸,有些人就连看见他们的手都要觉得不礼貌。就因为这个,多半也紧张得不得了,我们把跳跳石递去他们手里老是失手。
  那天我递去的跳跳石就失手落在了官房子二楼大五间的木楼板上。跳啊跳,有几颗跳进了灰尘的床底下、有几颗跳进了暗褐色的木柜子底下,专家把苍白的老脸和崭新崭新的老瓜黄的衣服贴在地板上那么尽力地伸手去够,这可把我吓坏了——从木窗子里两根有松脂渗出的木栏杆之间照进来的阳光就在他们的脸的旁边,他们的有褐色斑点的鼻子就在他们的脸的旁边,被他们的呼吸激动的褐色尘土就在他们的鼻子的旁边,他们各自的鼻子就在各自的鼻子的旁边……我想,我一直想强调,我是一时出神顺着阳光看过去了的,我没有故意。
  三个月里他们一直住在官房子的二楼。每个人都说,自从他们住进去,官房子里就生出了一种气味,浮肿的、酸汤的、腥气的……此前村子中从未有过这种气味,大家都不知怎么描述,大家都觉得这气味与两位专家的脸是一个样。为什么是一个样呢,气味和脸?没有一个人说得出任何一个所以然。大家更羞耻了——这实在不是待客之道!可同时我们又为自己的热情悔恨。官房子是整个村最好的房子,我们经常在这里集会,办红白喜事,以后可去哪里呢,如果它再也恢复不过来……
  他们离去不久,关于跳跳石的传说就从远方不停传过来。说是跳跳石蕴藏着宇宙律动的奥秘,两个专家正各从一个方向入手,不久将永远解决永动机这个难题,不是甲矮说,就是乙舞心;专家甲矮说是理论指导实践的高手,他最终会完全搞清楚跳跳石老是跳来跳去的原理,把它写成程序、刻成盘,给每辆汽车、每个脑袋、每颗心下装打补丁,永远解决走走停停、快乐无法长久的悲剧……而专家乙舞心是行动的巨人,他已经着手改造一架军用飞机,经他改造的飞机,动力箱里装上成百上千颗跳跳石就可飞上天去、耕云播雨、解决雨水的南北分布不均,若是装上成千上万颗跳跳石那可就要飞出太阳系……这些我们并不很想相信。可不久我们村子中就老是来些含含糊糊的人。虽然含糊不清,可与此前的两个专家相比,我们一眼看得出他们嘴角边、衣角边的庸俗。别的且不说,与制造永动机相比,他们那个引领潮流的趣味,高下之别是显然的。虽然每次都颇有新辞,叽里咕噜一大通,可说来说去不过是他们有钱、他们要收买我们的跳跳石……我们对在荧屏上看见我们的跳跳石在某个尽人皆知的贵妇饱满的胸部跳来跳去,可没有太大的兴致。除了急于喝酒、心瘾突然爆发的少数几个人,没人把跳跳石送去他们手里。可大家留了心,落在各人手里的跳跳石不再转到孩子和年轻姑娘的手里,也不再从他们轻率薄幸的手转回到地里、河边,跳跳石越来越难找,村子中家家户户买了保险箱,不分白天黑夜总有狗在叫……而离我们村子不远,自来水公司又开始打两口井。白衣寨的人都说,这是要我们村里的井水全部干涸,好把我们赶去煤炭厂,好挖地三尺……说得很有些幸灾乐祸,还有几个特别用心地说“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现出满脸一身子的深邃……虽然白衣寨的地势比我们高很多,两个村子还是有好几个鼻子碰在了一起,流了好些血。
  冲底河两边的荒地今年又少了几片。村里有人说,肯定是有人吃得太多了。心里慌乱焦虑的人总是暴饮暴食……这个季节河埂上的荒地里白茅花一片一片的,为了看它们,我走上几步就要回头一次——回头去看,它们摇曳得似乎更加婉转好看。然后,远远的,我就看见他走来了。开始我并不以为他是朝我走来,可他比我走得快——依我远远看来,他走路的的目就只是走路,他当然比我快——很快,他真的就是朝我走来了。
  走近来,他身体扎实,面色黝黑,目光、整个人连呼吸连背包都严肃。我想,他一定是从远处一路走来的……“朋友……”离我还有三十米,人还在一个缓缓的坡上,身子还微弯着,他就开口了,“你能随我去寻找牛屎坡上的人类吗?”他还停下来。
  “牛屎坡上的人类”,这种词我听起来太古怪。他会是什么意思呢,仿佛他是从时间的未来一路走来的?广义上说这里已经是牛屎坡,而现在我算是“牛屎坡上的人类”吗?
  我什么好说的也没有想出来;“朋友……”他又喊道,“你知道牛屎坡这个名字的缘由吗?”
  这个我刚好知道……“朋友”,我一开口就会是像他那样低低地喊出来,像是压抑着一种热情、一种激烈,这是我所不知道的。我喜欢这种说话,我不禁想:他停在这么远的地方说,就是为了可以这样喊吗?风呼呼地吹过大片大片的白茅花,这种季节、在冲底河边总也不会停息片刻,空气里的凉已经透进了骨头里,有两只鸟在上游的滇朴树上叫:“卖花花果,卖花花果……”“你知道,”我就这样喊着,感觉很好;他未必知道,这是我的口头禅,“在苦荞成熟的季节,我们这里年年吹季节性的风、下季节性的雨,从东面吹过来的风叫做高打麻之风,从南面下过来的雨叫做低打麻之雨,从西面下过来的雨叫做老铁锅之雨,从北面吹过来的风叫做大铜锅之风;而牛屎坡虽然称为‘坡’,但总的来说,它在周围三面的地势却是低的,就是所谓的‘箐坡’;它们年年在这里相遇,互不相让,血雨腥风,于是一座一座挤在一起的老尖山、二尖山、三尖山……所有的苦荞皮就都吹到、冲到这里来沉积,它们与泥巴、雨水混杂、发酵,确实是牛屎的样子,也有牛屎的气味。”
  我想我说得有些得意。这些刚好是我想到过的、察看过的。我想笑一下,但没有能够,他太严肃了。但我为什么想笑一下呢?而我又想起了往事,回头去浪广坝子里就有水有烟……
  我继续说;我还想,在没有想好的时候什么都好说:“当然这是观察的结果,体现的经常是个人的意志和感受能力……据说,在曾经的黄金时代,每到做饭时间家家户户只需在户外支起锅子——但没有户外,也没有家家户户——你知道,传说故事经常发生这种矛盾——因为在黄金时代,没有风吹雨打——只有和风,为的不过是给人吹去脸上的汗珠。只有细雨,为的是给人,也给花草树木,冲洗去身上的尘垢。——没有寒冷。没有酷热。所有人,一个、一个都是单独走路,悠闲散步。偶尔相遇,不过是隔着远远的空气说两句笑话,就各自走散。然后是长久地各不相关。所以不需要房子,不需要挤在一起,没有门户。想要睡觉的时候,伸手拉下一片云、躺下就可以……总之,在传说里,真实的情况应该是,每到做饭时间,每个人都支起自己一个人的锅子——就是这条冲底河两边,长长的一排锅子,从老尖山一直到浪广海,想想,会是如何的可观……然后,天上就会掉下牛肉——人参、鹿茸、驼峰、熊掌、小苦菜……掉下一切你想吃的。当然,到了后来——你知道,故事总是这样的结局——天上掉下来的是牛屎,填满锅子,淹没村子……因为人们犯错了。或者多半是罪。因为闲得太无聊,他们,或者我们,我们鼓动老尖山和福德山的山神,一条赤练蛇和一只癞蛤蟆,比赛身高。而它们同我们是一样的天性,一个痴大白长的躯体,除非在别人的目光里无法感到自己的存在,于是好勇斗狠、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越长越高,终究高到触上天——高到我们可以借着它们攀援上天。于是,故事在这里发生了分叉:我们未必是闲得无聊,虽然懵懵懂懂,可那个要谋反上天的阴谋一直在我们心的那个坝子上最深的一口井里酝酿……于是,天降雷电,把赤练蛇神和癞蛤蟆神打回原形……”
  这种故事多半从未有过准备,我讲得很是凌乱,我还有些心慌,可我毕竟还可以说出来,我又想出另一种得意……但我想,最好还是在他开口之前把所有事情说清楚,“其实,无论是种麦子、豆子或稻子,许多牛屎,土壤肥沃,按理来说该是件多好的事……所以我想,这个故事的寓意也许是这样:当我们还没有停住在一个地方,把一块土地、一条河、一片空气据为己有成为农夫的时候,我们是如此的自由、自足。问题是,为什么我们一定要停下来呢?究竟是什么促使我们如此失策地放弃了采摘、渔猎,放弃了四处游荡呢?”
  这样的问题我想不是对他提出来,但我还是希望他能给出一个答案,是的,我太想知道一个答案,不是为了自己、为了这个世界条理清晰,也许却是为了愤恨……再走起来,在我的前面,冲底河变成了白花花的一大片,鹅卵石、磨盘、沙子、沙子上的一块塑料布——前些天,就是在这里,我们村子的人用塑料布表演水流。也许是想表达什么而无法达到,有些人哭了。有几个人从上游的白衣寨汗淋淋地赶来和他们一起哭,还保证从他们村子中看来,那块长长的抖索着的塑料布像极了从前的水流……“当然,故事还有很多讲法,”他往前走进了一片干枯的芦苇丛里面,一时看不见,我喊着,感觉仿佛是对自己喊,“比如,先王征讨浪广贼的时候,用一千头牛运送粮食资仗,和家眷……卜筮得:‘天雨血!’可你知道,先王暴戾恣睢、好大喜功,他卜筮仅仅因为他会卜筮,并非需要一个指导性的意见;他征讨仅仅因为他可以征讨,并非浪广坝里真有一群贼……他恣心纵欲、胡作非为,人们天天说他放荡得天理不容,可在亘古的长天底下他放荡得好好的……问题是,为什么我们一定需要一个王呢,莫非真是因为溥天之下莫非王土?”
  “朋友。你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也会说这样的一个答案,”从芦苇丛里艰难地挤出来,他显得如此痛心疾首!这句话很短,可我听了很长时间。飘飘然的,果然,我是不同凡俗的一个人。除了那些希望不离开自己平稳安全的桌子就获得惊喜的,谁都一眼可以看出来……“这样的”!我知道在目前这样的语境里,这样凉透了骨头的风里,它是最扣人心弦的词语,但我还是渴望他能多用些词语、说得具体一点。
  “朋友。你不会是对遇见的每一个人都有得这样一说吧?”我终究回到了平地上,“就如同你说起从前、往日?”为说这句话的忍心我咬着牙齿赞美了自己一句。
  他笑笑,又往前走,我也往前走,“期盼。一旦过度,”他朝老尖山山顶挥去一只手,仿佛那云雾里藏着希望,“不管对自己,对别人,或者未必是人,对天地万物,都会是极为有害的。”
  “意思是,你对每一个偶然相遇的人,天地万物,都期盼过度?”
  “朋友。我有罪,我不能够在一句话里不引出一个讥讽;我有罪,我不能够在一个词语里不包藏一种感情;我有罪,朋友,我不能停住在一个地方……”
  “不能停住?——在一个地方?——这也算不得是多大的罪……”上坡,弓着腰,我有些喘息了;我们保持着从前的距离,我们说话总是欢快的喊。而我还想,倘若我们是一个在河这边、一个在河那边,而我们还看着一片如同苦恼一般永生永世不会枯竭不停流逝的水,那我们肯定会说得更好些。但管不了这么多了,说话原本不只是一些词语、声音、手势构成的形式,从来不会是为了好看、好听,我想最好在有什么发生之前,把一个意思说清楚:“朋友。你一定听说过萨那的王国吧?”他肯定没有听说过,我想。但这是我的习惯,我总还是要这样说,“依着天性,每个人,每个生物,都想把自己的基因最大限度地遗传开去……国王都活得太长!京城里,总是一大群哀怨的女人和一个变态的男人相互仇恨,繁殖一片衰弱、阴沉的后代……”我想我的说话比这片后代还要阴沉;远远的,他像是叹息,摇头,或者还希望我停下来片刻,让他把一件事情想清楚,或许他已经在为自己的轻率后悔。而此时我只渴望冲到他身边提着他的耳朵喊叫完我臆想中的意思:“最可悲的一回,50岁失去了生育能力,他还霸占着所有最好的女人;70岁,口流涎水,只能看看了,他的天性依然……上行下效,那群衰弱阴沉的王子、大大小小的王孙、宦官、狱卒、打手、炼金术师、公公知识分子……个个兽性十足、除非把什么抓紧在手里手心出汗否则没有办法感到安全……这个国家的出生率逐渐下降,人的体质和意志逐渐下降,病态美流行开来,竟至于流行到牲畜、庄稼、野兽、金花鼠、大丽花……于是,外族入侵,摧枯拉朽,血流成河,尸骨成山。”
  “朋友。这种话与你的严肃可不相符?而且我觉得,因为一种倾向,你的故事说得过于荒诞,而你还这么大声地喊叫,让人疑心你是要比喻?”
  “朋友。你从那么遥远的地方一路走来,遍布街道的摄像头,宫廷巫师,保安与警察,电线杆背后的老大妈……这人世上可有哪句话不是比喻?没有比喻,我没法说话?”
  “我是从遥远地方走来的。可是,朋友。这没有多大关系。于天上的人看来这远并没有多远,而从地下的人看来这远等于是无限的距离。远与近不过是天与地之间的一个比喻。你看,这些一座挨着一座的老尖山、二尖山、三尖山……不也在比喻着?——朋友,我想我知道一个症结之所在了:你想的太多了!——你当然知道,我不是说你想的事情的数量超过了一个人为设定的阀限值。而是你应该随着我走起来,不要停下,不管目的,只是走起来,让那些想自己落到你心里的那个坝子上、敲响那口井;不必自己去想,你也可以想到任何你所想的……”
  又是一个邀请,我知道我等待这个邀请已经很久了,自从烟子离开我们,自从往事如水如烟——我们村里的人都是这样说的:往事如水如烟!也许因为,自从自来水公司在白衣寨打了两口井,冲底河干涸了,而从前,无论黎明黄昏,就是夏日的晌午,冲底河的水面上总有水烟升起……
  “据我所知,这个故事还有另一种讲法:没有外族入侵,强势的国王霸占着所有女人,生殖欲望——或者说生存欲望——得不到满足的王子的数量在增加,仇怨在增加……在增加到无法再增加,大大小小的王子合谋杀死父王,再相互残杀出一个国王……其实,从长远处来说,世上又哪有什么外族?所有人都是同一个人。甚至连天地万物都是同一个人。而如果从极近处来说,每个他人都是敌人,每个人的每个细胞也是敌人,它们不也在相互争夺、要拼命复制自己……朋友,你现在不也在怀疑我,即使只有一丁点。而我拼命想让你同意我,以便从你身上找回我……我们相互是敌人——国王的天性无法控制,世道轮回。据说,文明在进步。而罪恶与不满进步得更快……朋友,我是个悲观的人,我有罪。”
  “朋友。悲观。我想,也算不得是多大的罪。而且,如果你悲观,我想,也不是你想悲观。是它停在你身上,不肯走……”村子中升起一柱炊烟,已经是午后,家家户户都要做饭,可用柴禾的人家已经不多,这炊烟肯定会是越看越少……回头去看,我们有一种默契,而这会让我心里感到安慰;我真想停下来,就仿佛村口那棵鸡冠树从没有被砍掉、那棵苦果树从没有被砍掉、大片大片的竹林从没有被砍掉……我坐下,用双手支着上半部分身子,如同从前那样看我们的村子,看这个有风吹过食物成熟的浪广坝……可我不能,既然我已经随他走起来,我已经答应;我又喊着,“这样回头去看,特别是我们还远离着,炊烟,村子中那堵丑陋的红砖墙,白茅花……一切都显得很特别了,这看仿佛是从时间的很久之前看过来的……并没有什么流失了,所有都是在的,它们就是在这些山丘上、在黄土里、在草茎中、在跳跳石里——否则,它们为什么要这样跳来跳去不能停止呢?——朋友,我们此去,是不是也将是这样跳来跳去不能停止的?——看来,朋友,在期盼的这时候,在我们心里,这跳跳石并非跳蝉的精魂,不愿意做玩物而化作石头、却更是玩物的倒是我们,正被装进飞机动力箱里的是我们——我们可不也是要飞到那不知道的遥远地方去?”
  “朋友。确实,这天地,这宇宙,何尝不是一架不知道要飞去哪里的飞机。这样看来,确实,我们就是造化的一个玩物——但是,也许我们可以这样看:我们是自愿的!——这让人更容易接受一点,你不也说‘期盼’了吗?当我们走起来,不停下,我们与天地并生、与万物为一。即使仅仅是像现在这样说一句话,惊动一个词语,生出一个想法,即使没有被任何一个别人听去,即使下一刻我们自己也忘得一干二净……可正如你所说,朋友,它们并没有消失,它们构成了这宇宙飞行的一部分……”
  “朋友,我愿意接受有这种期盼。不过,在目前,在挖地三尺的前面,我倒宁愿是:谁把我们当玩物,我们也把它当玩物,我们相互玩弄……而这也是宇宙飞行的一部分。这更容易让我接受。”
  他摇头,叹息,在他背后,低矮的天空底下有两株梨子树,满树的红叶……他显然不赞成我的偏狭,可一时找不到足够的句子来说服,他感到难过了,在满山的枯草和白石头中,在这片风的背景里。而且他肯定也感觉到了,这偏狭与这些从老尖山山顶的冰蓝里滚下来的风非常的协调,他眨巴着眼睛,也许很想闭上呢……
  “而一旦闭上眼睛肯定会去到从前。而从前,冲底河两边有两排高大的童梨树,每到春天就会开出满树的白花。在这样的白花底下走过,我们都会爱上烟子,我们和烟子一起去看大麦地、站在蚕豆杆上去摸天空,在我们心里那个坝子上那眼叫做诗情的泉被她唤醒,从此只为她喷涌、只为她流淌……从前,夏天的午后,阵雨之后,我们就会和烟子一起在冲底河里追成群的小白鱼,用豌豆面裹上,用菜籽油炸,蘸糊辣椒粉,喝一碗苦荞酒……而后来,老尖山、二尖山、三尖山……开了满山的刀冰花,白衣寨被一场大火烧了好几天,村口所有锅都等着米、等着水,所有青年就被拉去了煤炭厂……”
  后来,翻过一段开裂的土堤,在我面前有一大片尖刀草。他前面想必也是。与身体碰撞的草叶的声音干燥倔强,很快我就走得满脸、满脖子火辣辣的。虽然没看见,艾蒿的气味很浓,附近好像还有覆盆子、眯眯角、米汤果,可现在并非它们成熟的季节。当我们不再说话,走得很快,时间过得很快,有时上坡、有时下坡、有时绊上一块石头,我都看不见,而虽然看得见一条摇动向前的草叶,我总是想,走出草丛肯定是,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想,草丛外面有一棵很大的清香树。
  “树的径冠向四周伸展开去,遮出很大一片阴凉。有人提着一篮子见手青从老尖山上汗淋淋地冲下来,总要停在这片阴凉里。有一次在这里我还捡到过一个红艳艳的火把梨……整个夏天,树顶上经常停着一群白鹭鸶,它们从浪广海飞来,停在这里休息——据说,曾经有一只白鹭鸶为了别一只白鹭鸶,或者一群白鹭鸶,或者别的什么,下到东海的深渊——就是从这棵清香树底下这块巨大的白石头上跳下去。传说里,那里有一个漩涡通往东海的水晶宫。可看得见的真实,现在证明:并没有……它是为了打捞一只瓶子。如同黄磷,这只瓶子一旦离开水的包围、触着空气就会点燃鬼火,伤人性命——甚至不止于人。朋友,如你所说,包括天地万物,什么都有性命……而它自己就是总忍不住要跳出水面。也许因为,瓶子里囚禁着一个灵魂、跳跳石之类的东西,太上老君的急急敕如令封它不住,它总得要休息,而它不需要……而据说冲底河也是起源于这只瓶子……”
  “朋友。我想我说得太多了。现在即使你还能说点什么,我总是觉得我说得太多了。我们村里有人还说,要么暴饮暴食,要么喋喋不休,你总得选一个,既然我们没有不焦虑的权利……朋友,你说说看,为什么玩的前面一定要加个游,戏的前面一定要加个游?虽然你不是鱼,你知道鱼在水里游泳会有多快乐吗?——从前的时候,我和烟子经常来这里游玩。在这棵清香树底下、这个树洞里,我总要玩这个游戏:往脸上、身上抹上青苔,假装是树。在这块白石头上,我就板起脸、坚硬起全身,扮成阳光下一块闪闪发光的石头。烟子从这条小路走到那条小路,放眼望去,满山纵横交错的小路,满山的光线,满山的清风,她找啊找,她大声喊,她找不到我,往往就要发点脾气……我曾答应要给她造一条柏木舟,答应要在这个泉源周围种上一片芭蕉,答应在水的那一边种一个坡的不结果子的桃……而烟子经常讲笑话给我听,而因为她讲的一个笑话,我就从白石头上跳下去……朋友,现在我口里如此慌乱,请你也给我讲一个笑话吧。”
  “当然。你不讲笑话。你这么严肃,怎么可以讲笑话?而且,你一开口是不是就要放声哭出来,吐出一嗓子的血?可是,现在即使没有人给我讲一个笑话,我还是想跳下去。那么,朋友,请你和我一起跳下去吧……”
  我睁开眼睛四下看去,真没有看见他,也许他个子比我矮,或者他的背包很是严肃沉重,他已经淹没在了灰土底下。不知在哪个方向、哪棵什么树上,两只鸟又在叫:“卖花花果,卖花花果,卖花花果……”
  而在我的鼻子底下,我已经闻到了,那里全是人的腥味、人的温暖。
  全是骨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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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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