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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罪(5--8)
  作者:san 发表:2011/12/27 16:05:14 等级:4 状态: 正常发表 阅读:2478
  编辑按:san的作品总是要多读几遍才能理清头绪,作品最后的“一点说明”总会让人更理解创作的初衷。问好!

  5
  太子犯罪之后,世子的大学生活是这样度过的:白天要么研究数学,要么去发现犯罪,偶尔他也听听教授们的讲课、看看教科书,可他看到听到的要么是数学原理、要么是犯罪心理;夜里他要么去发现犯罪,要么研究数学,有时他也睡着,只是一睡着就做梦,它们要么狂暴、要么放荡,他完全不能理解它们,那个叫做妃子的助理教师总是脱衣服引诱他……
  为了发现犯罪,他经常成天连夜在大街上走。在街上他手里总是拿着文具和书,当走累、看乏了他就停在街边的一条长椅上、停在一盏路灯下看看数学教科书、做做数学习题……开始是不自觉,后来还刻意起来,他变成了一个孤僻的人。他的大学和家在城市的同一端,他在学校的宿舍有个床位,他不在学校时他的同学、老师自可以为他是在家,他不在家的时候他父亲也可以以为他是在学校。他成功离开了他们;终于离开了他们,这种衰弱的因退化而生成的感情……他发现自己不知道怎样同一个人亲近了。曾经他也同他们追逐打闹,声音响彻整幢教学楼、整条大街,为此还受过学校纪律的处分、被单车撞翻在马路中央。当他偶尔同从前的朋友们在一起,想起勾肩搭背的从前,他也感觉自己怀念并且需要那种亲密无间,他就试着朝一个肩膀伸出手,可那里似乎一下子发生了电闪雷鸣,他惊慌、害怕,还羞耻,感觉自己受到了伤害。有一回他设法爱上了一个姑娘,他觉得这回应该没有问题了,他那么爱她,她苗条可爱的身体,她晶莹细腻的皮肤,她微笑脸上的酒窝,她柔软的发丝……他觉得他想要永远拥抱着她。可当他朝她伸出手,他受到了同样的伤害。
  不仅是人,大街上那些光,午后被晒热的铁栅栏,铁栅栏上深蓝色、鲜红色的牵牛花,铁栅栏里的毛地黄、凌风草……他伸手出去还摸得着,感觉得到它们的热,闻得到它们的气味……可这不是接近。他知道,即使把一个香樟树的果子碾碎让鲜酸的汁液染黄指头、把指甲拼命掐进小叶榕的枝干,它们与他仍然隔着一个分子力的距离;而在伸出手之前他就想到了松果脂在手掌上的粘稠,抬脚之前他就想到了那块碎石会滚多远,摘下一朵蒲公英的花籽之前他就想到了籽子已经飞散……他觉得有什么总是抢在了他前面;接近不了,更别说亲近,所以他就不如躲。
  在大街上世子想看见任何一个人,因为任何一个人都像警察、任何一个人都想犯罪。可是他又不能让任何一个人看见自己,他目光闪烁、躲躲藏藏,最终给自己的近视镜加上了一副夹持墨镜。开始是在大街上戴,后来在学校、在家里也戴,开始是在白天戴,后来在夜里也戴,后来他那双也曾自己纯洁着的眼睛就再也分不清了白天和黑夜。
  于是,城市西边、一个大湖的彼岸,一座火山死寂了千年之后复活了。一场绚丽的(在城市中看去好像礼花)喷发之后,这座城市就分不清了白天黑夜。冬天提前来到,然后会往后推迟很久;一些阴沉的专家迫不及待地站出来表述自己的幸灾乐祸:即使太平洋的季风日日吹过这座黑色堕落的城市,整个明年、甚至后年,也将全部是冬天。
  而世子感到的全是安适,快活,甚至幸福。眼前这种颜色这种氛围与他梦里的分毫不差:不分白天黑夜,街灯时时点亮,但因电力不足,还有灰尘的吸收和散射,这些灯光全没有了锋利、失去了形状;街上人总是很多,但个个孤单、寒冷,因为怕弄脏衣服,还担心灰尘里的射线,人人都披着斗篷、戴着雨帽,任何时候都是走来走去,没有谁会在一个脚印上停住半分钟——除非是一些特别的时刻,有一批火山灰带着磷光纷纷扬扬地落下,人们忍不住驻足观望,带着恐惧和一种欣赏的目光——仿佛末日前的美丽;而世子爱看他们,也敢看他们,他觉得即使扔掉墨镜,不带任何羞耻他也可以坦然去看清一张张有表情的脸色……他觉得,这火山都不是为太子,而就是为他一个人而喷发。
  然而,似乎火山的喷发也没能阻止第一次考试的来临。世子并不觉得他非参加这次考试不可,此前一星期妃子曾请他喝茶“通知考试这件大事顺带闲聊”,要他保证“至少参加考试”,而他竟然可以坚硬到“我不可以保证任何未发生的事”,让他自己都惊慌失措。
  为此妃子伤心极了,撇撇嘴说出几句哀求的话,竟至于哭了……
  “真是梨花带雨啊!”世子长声赞叹,一点也不下流。“如果此刻你脱掉衣服,我什么都答应你。”
  “什么!?”妃子张大了嘴,一个圆满的O。
  天空落下一道闪电,露天桌子上面、叶子稀疏的柳枝上面的两盏灯闪了闪,世子看清了一粒一粒落下的火山灰,带着紫光,“如果地球在此时爆炸会有多好!”一瞬间世子这样想,可他不清楚自己是否真这样愿望;他对着妃子嚷出来:“我想看到你的裸体、感到你的诱惑!”
  他本该直愣愣瞪着妃子,以及她那清秀得尖刻的面颊。可他偏过头去,认真地想出了那些阴沉的专家,和他们的嘴脸:这些日子,自从火山喷发之后,毫无征兆地,天空经常就会有一道道闪电落下。据说,这是火山灰在天空中运动摩擦的结果。据说,世界之初,就是在这样的闪电里在原始的海洋中生成了原始的生命。据说,这次也要生成一批原始的生命。据说,这批生命将毁灭替代现有的生命,世界将重新开始,重新进化……
  有一天,手表上时间并非指向夜里,两个黑色的人在街口拦住了世子。他们什么也没有说而他什么也没有想他就跟他们走了。在一座圆形的院子里,他跟着他们走进了一幢巨大的玻璃房子。一个长发梳得光亮留着短须的男人接待了他。他捧着一个圆形的玻璃罐给世子看,罐子里有一半透明的液体,液体里有一小团粉红的叆叇,“这不是一个鱼缸!”仿佛杜尚说“这不是一只烟斗。”“这是一个婴儿宇宙!”他宣布;“我们制造了它!”冷硬,然而自豪。世子随着他抬头去看,似乎每层楼上都有人在走动,他们一个一个重叠在了一起。整幢房子没有点灯,越往上光线越暗,最高的楼层好像完全溶进了黑色里……握过手,他戴上白手套,退回到屋角一架巨大的黑色钢琴后面,他每说一句话就按出一个音:“在十一维的宇宙里,每个F介子构成无数物质,比如,此刻一个编号为ξ236892的F介子就同时构成了你和我,和这个宇宙……”他说的是他面前的婴儿宇宙,在钢琴台面上它似乎随着每个音轻微颤动;“而在二十六维的宇宙里,根本只有一个F介子。它会很快成长起来,当它达到了速度无限,它将同时出现在世界的每一处从而取代现有的整个世界——就是从它开始,一个新的宇宙将生成。而我们会以此证明,这个世界的根本是观念。我们认识到这个宇宙的观念,并因此制造一个宇宙,于是世界上才有了这个宇宙。而此前的那个宇宙,也是有人为认识一个宇宙的观念所制造……”他所说的世子几乎一句也不懂;他要他同意加入他们,他什么也没有想就同意了。可他们并没有把他留在这幢玻璃大房子的某层楼上走。他们把他推出来,任由他像从前一样在街上不停走。
  “我知道——”妃子的脸偏向另外一边、某种非生物的阴影里;她咬咬牙齿,“你是邪魔中身。我不怪你!”仿佛是下了大决心,全身都颤动了。
  世子豁地站起来,“你知道什么……你会知道什么?”他往后退去,塑料椅子倒下、抵在阳台的围栏上。
  世子甩手把椅子扔下阳台,在老柳树下的柏油路上摔成了几半。“好啊,好啊!”隔壁阳台上喝啤酒的男女全部为其吸引,兴奋地嚷叫起来,“再来一个好不好,要不要?”“要啊,我要,我还要……”这些声音既老又丑,如此下流。
  “鬼叫什么,你们这群魔鬼,魔鬼……”世子跑下楼梯,没有绊到什么也没有踩上什么,却跌倒在地面上,摔破了鼻子,摔出了眼泪。
  他是腿软了还是心软了?
  妃子追到楼梯口,背着她白色的小包,引着她齐膝的米色西装裙,高跟鞋的步伐清晰优雅。而两个装得愤愤然穿鲜红色衣服的人拎着啤酒瓶已经抄到了世子面前,而他抬起头来继续嚷嚷:“你们全都是魔鬼,你们喷出毒烟来,要把人世变成地狱……”他说魔鬼,虽没有看见,也许他已经意识到了,这些个整天整日在大街上走的日子里,随着他渐变成一个孤僻的人,他的脸面也变成了可怕的苍白,在树和房子的阴影里中走来仿佛地狱逃出的一个恶鬼。“你们每个都要惦记着我,要把我变成你们……”世子的嘴或鼻子里喷出血,他盯着它们落在一个人的腰上、落在一小堆油性的火山灰上,“风马上就吹过来,要把它们吹去别条街、别个人的脚印旁边堆积……”
  “老子可不能对一个疯子动手……”鲜红的人朝两边各自退出两步,还把手里暗绿色的啤酒瓶朝一边挥一下,仿佛给世子让出路来。他们肯定感到恐惧了。
  而妃子在楼梯上喊:“拦住他,拦住他——不要走!求你了——我是真心要帮你……”她瘫软在楼梯上,仿佛还带着余温的滑腻的火山灰粘住了她的膝盖……她四下看看,“那!未来会发生什么,可别怪我……”她软软地说,仿佛是威胁。而世子已经跑进了十米外的黑暗,投身进了一条巷子。
  他跑得很快,他决定用这速度表白:在这个世界上,他再不拐一个弯。仿佛穿过了四堵墙、一棵树,鼻子里的血流不停,每一滴都滴入火山灰,他身上的衣服碎成一片一片,空气里布满了带电粒子,经不起任何含有1Kg•m/s的动量的冲击。
  他扶住一根栏杆,用尽骨头里的水终于让这个气喘吁吁的躯壳停住、并满意地看到这根被扶住的栏杆立即锈迹斑斑。眼睛的45°斜角下面,那条叫金汁河的曾经的臭水沟里,七八个蒙面的女人在火山灰里游泳,轻灵得如同是飞,里面肯定有一个七仙女;在这3米的灰尘底下还沉着水和含有人气的臭味——为什么不是灰沉到水里?这简直让物理学家们伤透了心,不管怎样测算,它们的比重总是大于水。——那边,下一个巷口的边上、一棵大槐树下面、一盏黄色灯光里,一个老头闭紧眼睛在嚷嚷:“有谁能告诉我现在的时间……有谁能好心告诉我现在的时间……有谁能行行好告诉我现在的时间……有谁能告诉现在的时间……”循环往复,每个问句间有十几秒预置的停顿,让你觉得他一点不想知道答案,他只是要喊;在槐树顶上,每根枝子上都有一道闪电。
  
  6
  考试这天,世子来得很早。考场还没有一个人,世子如愿给自己找到了教室最后面角落里的座位。见他来到,妃子很欣慰。不自觉在教室门口转了两个圈,转到讲台上,灰蓝色裙子飘起来,暴露了健美的小腿。
  来到世子的桌子前,她又转了一个圈;世子就说:“你用不着得意,你不过是一头撞进了我的梦里。”
  “我高兴,我一头撞进了你梦里。在这个世上,我们正是通过一个一个的梦相互干涉,就如同水塘中东一个西一个的涟漪,就如同这教室中的日光灯、教室外的路灯、火山灰外面的日光,此刻,就是在我的掌心里,它们相互干涉,相互溶解,对此你有什么办法呢,你还想改变什么呢?”她的手指白皙修长,眼里反射着光,她曾是潘多拉,她手心里掌握着希望吗?
  很快一个米色风衣的学生站出来,“妃子老师,你们搞师生恋,我们没有任何不安。事实上我们以为,它增加了这个世界的美好——尽管现在它变得是这么的灰暗,至少在老师您的善良底限里,肯定是如此。可是,如果你们可以更加平心静气、更加喁喁细语一些,它就会更完美了。”长发优雅曲折地遮着他的眼眉,看不出他的表情。事实上世子没有去看他,他也并不认识他。藏在他的夹持墨镜后面,他早已可以不去认识任何一个人,和他们嗤嗤的脸色。只留妃子一个人去看着,去呈示她清瘦的笑容里清晰的几分苦涩。
  没有常规的选择判断,世子的试卷上只有一个题目:“请用400字客观描述太子的犯罪,要求尽量为其开脱。”
  警察无处不在。他们肯定已经渗透到了教育体制里,或者根本教育体制就是警察制度的一个组成部分。这些世子早猜想过了,它没有让他特别惊慌。虽然身体不自觉地抖了很久,牙齿磕在牙齿上,发出声音,眼睛里漫出大片大片的黑色。他又看见了那个夜里,那个女人不让他进门,任他怎样哀求,怎样哭喊;在那盏白瓷的灯柱周围,天破了一样的,他看见被风吹着的雨和被吹起的积水在大榕树叶子和积水之间旋转翻腾,好像一只只史前的怪物,他想起了图画书上的史前大洪水——它就要冲毁这座城市了吗?她是他母亲吗,或者是人类年幼时的妈妈?而这真的发生过吗,或者只是一个梦,一个受伤愿望、死亡本能驱使的白日梦?他不自觉地倾斜着身子悲伤着过去——很快,手就够到了地面——地面软滑细腻,掌心不自觉从椅子脚滑到桌脚、再从桌脚滑回椅子……他真想整个人躺下去——有些缺陷是没有办法修补的,以后所有的事故所有的恐惧都要在这条裂缝两边展开……
  时间过得很慢,陆陆续续有人交卷离去。他们和他会是相同的题目吗?置身事外,这对于他们多半再容易不过了,或者在世子没有参与的那些众多的课堂中教授教授的原本就是这个——太子的犯罪?——太子必须要犯罪,为了他们向他们教授犯罪。
  世子还没有写出一个字,到所有人都交卷离去、到妃子爬到他前面那张桌子上坐下盯着他的脑袋、他盯着她灰蓝裙子里的膝盖;“这么冷的天?”世子像是问她的裙子。
  “不是有暖气吗?”她说。
  “你没有穿大衣,没有戴雨帽,在外面走的时候也没有?”
  “我不需要;那些最细腻的火山灰会从纤维的缝隙中穿过去,在皮肤上滑落,完全是干爽的……”妃子是说自己。
  她想到什么,说不下去了。她盯着他的脑袋,他仍然盯着她的膝盖。时间过得如此慢……
  “不要总是盯着我的脑袋,”世子说;“你想从这里看裂出一道口子吗?”
  “你头上的旋真好看……”妃子很满意自己的平静,以及往后突然来到词语:“任何一种谈话都会自己停下来,尽管你有那么多想说,你准备下了世界所能有的全部词语……”妃子认真地叙说,怕错过了任何一个词语,心里想到:这些认真的词语从来不会是自己准备好了的。
  “昨天夜里那个人真是你吗?”世子仰头来迎着她的目光——他已经有多久不敢进入一个人的目光了——眼里溢满的央求和悲伤就传了过去,仿佛热的传导、风的产生……叫她害怕了。
  她继续说:“好比一个生命的停止,它不会是完全因为衰老,总有些自有的愿意在里面发生……”
  他继续说:“她在床的那边,我在床的这边;即使在深度睡眠中也保持着警惕,我们一动不敢动,生怕触到了彼此……时间过得很慢,再怎样甜蜜的酣睡也要醒来。已经是清晨,风从纱窗上吹下来,蚊帐已经很破旧了;一张又一张,她揭开它们用了很长时间,有几张挂在床板的毛刺上撕裂了,我看见她没有穿裤子健美的腿,看见她白色蓝花的T恤。我只微微张开了一线眼睛,不想让她知道我已经醒来,不想让她知道我看见了她的离去……但她走出红色的木门又返回来,她为我拉拉被子又躺回到她的那边。她抱着我的一只脚,把一边脸贴在我的脚背上,很快又陷入了深度睡眠——她的眼泪流在我的脚背上,我就想,她为什么突然就敢于接近我了……”
  “也许是不能忍受的焦虑,在火山灰里每一片时间都需要想象来对抗……”时间停滞了很久,妃子没头没脑地说。她红着脸,而世子重新戴上了他的夹持墨镜,他用尽力气又想去了“金发北方佬”。那天中午,也说不清是因了什么,一家一家的饭店被他和太子拒绝——嫌人多、需要等待,怕在公路边、太嘈杂,厌恶招呼停车的人梳个背头、一脸流氓像……仿佛是故意找出一个一个的理由。当他们一头闯进“金发北方佬”,天空已经是疲倦的午后,他们一脸一身的汗水……
  而那些个漫长的午后,他坐在靠窗的一张桌子边,一手撑着向窗子斜望的脑袋,一手握着啤酒杯,要过很久很久才啜饮下一小口……那时候,“金发北方佬”几乎没有别一个客人。即使有,对他也等于没有。他们总像他一样沉默,一样单独无助。斯冰腮路上,一个乞丐撑着两根竹竿,每步向前他的两条腿像是都要同时朝两边软去,走得很慢,有些像飞,半天才能走出一棵榕树的阴影。一个孩子从栅栏和鬼针草之间钻出来,红色翻领的绒衣、麻灰色的小西装逐渐清晰,漆黑如碳的眼睛,脏兮兮的脸,忧郁得像条狗,他摘下头发上的一个鬼针草籽,连同一口吐沫一起扔回鬼针草丛中。孟子提一个喷壶隔着栅栏在给牵牛花浇水,假装失手,连同鬼针草也浇一些……她突然转回头来,看见世子看着她的目光——世子就羞耻了,赶紧转眼去追随那个孩子。他也走得慢,半天才能走出他的忧郁。而世子感到她的目光还停在他身上,有些暖意。羞耻在扩张。生锈的铁栅栏上满是牵牛花和牵牛花绿绒绒的叶子,栅栏像是绿色的,铁锈也像是绿色的,如果藏身在那里,如果把一双眼睛埋在一片叶子的绒毛下面,如果把双手双脚撕开成一个大字用8号铁丝穿透手腕足掌绑缚在铁锈栏杆上……当她走回来就要说:“窗台上的花,不管我看不看,它都要寂寞地开;可如果我不浇水,它就要死掉了。”
  而他每次都想说:“窗台上的花是被水、日光和目光养活着,可我会是被什么养活着?”
  可窗台上的花不够她浇,她曾试图在路边的绿化带里种马铃薯和四季豆,被园林局的人罚款阻止后,她就给绿化带中的美人蕉浇水,几年下来,慢慢浇到街子对面的园子……而从“金发北方佬”的窗子里看过去,那个园子像是已经废弃了……世子感到如此的悲伤,或者超过了悲伤,他就是寂寞,他觉得整个世界没有任何生命与他相关,就连这双有暖意的目光也如同窗外的阳光,他想大声哭喊出来……
  说不清是泪水还是汗水,他感到有热的液体从他的脸颊上滑下,滴在试卷上,他想羞耻而他没有羞耻,他用力写着:世界并非物质的。构成任何生物的分子相同,所不同的只是构成方式。构成任何物质的带电粒子相同,所不同的只是构成方式。可以肯定,通过计算可以得到任何一个人的构成方式。然而,这种计算方法如今还没有被公诸于世,于是,没有任何什么可以依凭任何因由去毁灭一个人,因为毁灭一个人就毁灭了一种未知的构成方式,而在有限的世界里一种未经认知的构成方式一经毁灭就再无可能认知,所以,毁灭一个人就等于是毁灭了一个世界。他有罪,无论如何。可是,倘若因为他毁灭一个世界而就毁灭他,同样是毁灭一个世界。而倘若世界是无限,那么,在这个无限里就没有任何可能是不可能发生的,因此,那个被毁灭了的人、那个被毁灭了的构成方式将在这个无限里无限次地重复。所以,无论发生或毁灭,他对这个无限没有任何意义,或者连对他的毁灭都将无限次重复,以及毁灭的毁灭的……
  汗水或眼泪浸蚀了字迹,红色的云把它们连成一片一片——他惊恐地看到他是拿了一支红色的油性笔——下一个梦里,红色的女人朝他扑过来,带着酸腐汽,她的身体无比巨大,离400字不远了,他就要喘不过气来,他必须要大声呼救……“不要着急,把方方面面都想好,无论从前、以后,不管自己、别人,不要遗漏一处,不管到什么时间,今天我一定会等着,等着你的一个答案……”妃子显然会意错了他;她一手抚着胸前的一绺烫卷的头发,一只手放在脸上,她两腮酡红,此刻她对自己的美丽自信无比,“它能拯救这个世界的堕落!”这不会仅仅是进化的结果;她也想喊,想奔跑,想在火山灰上把自己撞碎……
  她下意识伸手去抓。她抓住了世子的大衣,他就把它留在她手里。她已经尽力了。此刻她稍微有了点闲余:可怜的孩子,谁救得了他?彻底空洞的房间里,灯光太假了,她站在那里没有找到愿望中的一段游丝,不是风,是热交换,是气流吹到了课桌下的一张纸,碰撞摩擦桌腿,一个个榆木的节疤。妃子手里捧的衣服有一丝暖还未散去,还值得珍惜,她把脸倚在上面,让眼泪顺着回忆自己去憧憬;能够感情冲动真好,如果有阳光照着,从窗子边倾斜进来的就该是春天了吧?
  
  7
  他必须奔跑。可这被人众挟持的大道,谁救得了他呢?
  他们黑压压的,从平地一直排到了土丘上。土丘上有几棵不很高但枝条伸得长径冠很大的树,在曾经的夏天有厚大的叶子、开一串串紫色的花。那时世子经常来这里游玩。不仅他,包括他那几个粗俗肮脏的伙伴,他们爱看见他们,那些戴黑边框眼镜、穿白衬衫的男女;想要成为他们,像他们那样不紧不慢地迈出每一步,像他们那样伸出一根白皙的指头指出一朵黄花,像他们那样即使只说出一个“啊”字也要经历三次起伏——他们说的话,他们几乎完全不懂,而他们听不了几个完整的句子就要嘻嘻哈哈笑出来。于是,他们就发现了他们,他们就要朝他们藏身的荆棘丛扔出一小块石子,“想用你们的目光把我们抬升到空气里吗?小东西!”……他觉得,如同他们头顶的紫花、紫花树顶空阔的天空,他们的一切是那么的清爽明净。
  而现在,在火山灰里,紫花以一种黏溻溻的方式开在他们脸上,一些水珠从头发滴到紫花瓣上,一些水滴从紫花瓣上流进脖子。他们窸窸窣窣,全部望向世子走来的方向,他们肯定是在等他过去。他们排满了一条街,用一公里的目光等待他。
  “等下,请等一下!”世子尽量粗鲁地喊,他想起了滑稽电影里的土匪,“在你们开始前,我要先喝上一杯。”他伸手朝两边拔去,想要推开人群,仿佛他们身后藏着那个酒馆。而他们惊慌后退,好像他是个麻风,退避不及被他手指碰上了的人赶紧褪下衣服,懊丧地往地上吐吐沫。
  路的中央,圆形的小广场上,他们自觉不自觉围出一个椭圆,一个圆心上站着一根旗杆,白色的棋子上一颗红色的开裂的心被一个火把照亮——“但究竟是照亮还是炙烤呢?”世子歪着脑袋,如此纯洁的一个问句,好些人都听见了。但站在另一个圆心上秃头的副校长没有听见,他半闭着眼睛在叫喊:“必须说出来!必须说出来!我授权于在场与不在场的每一个人,你们有权力使用任何方法,只要说出来……”他要用喊叫、挥舞和摇摆挤出身体里的所有力气,这就是他解脱的方法吗?“所以,现在站出一个来!”本该环视周围,他却低眉抚摸着脑门上的汗水,仿佛陷入了沉思……“就没有一个人主动站出来,就没有一个理论上可行的方法被想出来?”沉积了一点子力气,他又开始新一轮的嚷叫,“不要让世界绝望!站出一个来……”
  第一个站出来的是个还没有长胡子的男生,他向前扑了三步才算站稳,“是哪个我儿子推我?”他嘎着嗓子,“——当心全家火葬场噢!”但声音并不低;“呵!孙子,我们一起火葬场!”齐刷刷的答复,他转回身子去面对的那片脸嘻嘻哈哈,他苍白的马脸上也就映照了些嘻嘻哈哈。
  他往前走几步去到旗杆和校长的中间,他嗯、嗯、嗯地清嗓子,声音很大很难听,但他说起话来却是顿挫优雅:“我念一首诗——《爱的艺术》:爱不是偶然坠入的心驰神荡,爱是一门艺术,你需要掌握必要的知识,你需要经受痛苦的训练;如果你从未感受不求回报的爱,你藏着一颗残疾的心,你的努力需要加倍,经历撕心裂肺才能推心置腹,忍受皮开肉绽终究脱胎换骨,你的得到是付出的十倍;第一要学会说,没有说出的爱不是爱,未经表达的爱不存在,爱需要一种形式,如同你万古的精神必于某劫轮回里需要一具速朽的躯壳……”
  从他挥舞的双手在胸前画出的圆环、从他喉结附近一个证明他被人下过毒手的弯弧形的疤痕,世子认出了他是皇子;他少年里的某个时期唯一的玩伴。他们曾模拟一个离家出走、游荡到城外……可是,他不是已经发羊癫疯淹死在一个水塘了吗?他的黑发伸展在水中,如同水草,一群小鱼围成一个圆形对着发丝翕合着小嘴,他的脸苍白光滑,那幅枯萎奸猾的小老头样消失干净了……世子觉得漂浮在水面的皇子好看极了,看呆了;池塘边上有几丛芦苇,芦苇花像是摇摆在空阔蔚蓝的天上,而芦苇花后面隐隐已经看见了有山,而山后面会是个什么世界呢?世子想喊也喊不出来,他既恐惧又幸福——是一种什么幸福,他一生也没有理解。
  人群向后退去,椭圆什么时候变成了正圆,不觉里世子已经站在了某个重点上。也许是内接等边三角形一个边的中点,也许是八卦里阳面上的阴极点、或者阴面上的阳极点……副校长已经安全隐遁。下一个站出来的人世子也认识,就是他曾用尽力气一定要爱上的姑娘;没有经人推搡,她肯定是主动站出来的;她早就迫不及待要表达了,她要跳一支心醉神迷的舞。
  “她是模仿风的吹拂、水的流淌;那是干旱地方的人不曾懂得的天然艺术;那是浓密山林里珙桐树枝上分散开的风姿,那是莓苔覆盖的溪石上激动起的水韵!”
  “不!我看,她模仿的是书法,二王的行草;她后仰的身子、头发、手脚,包括没有表情的脸、紧闭的双眼,都在写字,每个字我都一一做过记录,后现代的爱情箴言:‘我确信你是我的!只有把我的每一秒都记录在案,你才不会为我经受伤心。’”
  这些声音准是麦克风里送来的,他们是躲在哪里世子没有找出来,它们模仿她的沉醉,如此的拙劣。也许他们已经发觉了,于是就保留了些海洛因、精育无籽大麻、古柯碱也迷醉不了的嘻嘻哈哈;她舞步飞扬、裙裾飘飘,几支激光笔射到她的大腿,它们就要嚷:“露出来啦!露出来啦!……”
  “不!要我说这是死亡之舞,你们难道不记得了,这里,就是我们身下的这片土地,十年前还是个坟场……”
  是的;这下世子也记起来了。她是在跳一支死亡之舞,一个谋杀的漫长过程:匕首一寸一寸刺入胸膛,血一滴一滴流出,每个毛孔的挣扎,每个细胞的失水死亡……他从来也没有忘记;“姬子,不要死!求你了,不要死去!活下来救救我!”只差一秒就要死绝,姬子也可以把一切突然停住。就是为了他,世子感到了一瞬间的满足。她张开了眼睛,长长的睫毛映在眼瞳里的影子也清清楚楚,她凝望着他——很清楚,此时是他们两个站在中点上,——她朝他举起一只手——这只寂寞柔软的左手,准备经受一切打击:“过来吧,我不怕传染,即使你就是那个病毒本身,我可以容受你的一切!”
  但声音却是完全不同的另外一个,或者两个,轻率、激愤:“我知道!我就知道!你不会放过我的;你不好,你也不想让我好……”犹豫、惶恐:“你考试完了吗?妃子姐姐说你不参加这次考试了,你究竟考试了没有?”
  “你为什么叫她姐姐,你为什么要突然站在这里,你和她合谋过了吗?——还有他们所有的人?——我做错了什么,你们就不能装作看不见,放过我吗?”
  
  8
  就像噩梦里,他那么拼命地大声喊,可他听不见一点声音。但他还是想跑出去。他双手举在他奔跑的前面、比出一把匕首的样子,好像这样就能刺破;他觉得他是可以的,只要不停下,一秒也不停下;闪电依靠的可不就是不停息的速度?而F介子依靠速度可以成为一切?可是,一切都应该结束了。大学生,这个夜里,他已经准确地年满二十岁。
  可是,才到连心桥他就已经停住。离火山灰外面阳光的世界还有无限远;依靠碘钨灯进行光合作用的垂柳已经病恹恹地发芽开花,闪着荧光的柳絮飘落在头发上,没有一个人感觉到,没有白天,没有黑夜,没有羞耻,任何时间他们都可以如痴如醉地观看着:孟子穿着厨师的白衣裳、戴着厨师的白帽子、系着厨师的长围裙,她眼睛红肿,脸上有泥巴,一手提着发面盆,一手拿擀面杖一下一下敲出干涩的节奏;太子在喊叫:“我杀了一个人;然后,世界上就没有一处我容身的地方了;我杀了一个人;然后,我就再也不是一个人了!”他没有穿长裤,腿上的汗毛、鸡皮疙瘩和几个新鲜的伤口在荧光里看得清清楚楚,他头上套一只女人的长筒丝袜,上身仅仅穿着一件单薄的蓝绒衣,胸口有一个破洞,那里有个伤口像朵花一样……
  “父亲!父亲!我们再也不出来了,我们回家去,我们再也不要让一个人看见我们……”世子拼命大声喊,他举起拳头猛击自己的脑袋,可他仍然没有听见自己的声音。
  “阿姨!阿姨!求求你,帮我把他拉回去,帮我把他拉回去吧……”他伸手想去拉孟子,而孟子惊慌失措扔掉盆子和擀面杖一把抓住太子的衣服,把脸藏进他的胳膊后面。
  “看呐!你们看呐!这个是我的儿子,是我一口水一勺饭亲手喂养大的儿子。养虎为患呐。现在逼我认罪的人里面,他最是不遗余力、最是迫不及待;还没有找到一点证据,他已经激动得彻夜难眠了;他终于找到了机会,他要报仇了……”太子挥手指出世子,激动地跳起来……然后,城市西边、大湖彼岸的那座火山就再一次喷发了,天空中一片红光,巨大的声响、大地的震动很快就要传过来。
  从连心桥到同心桥,每跌倒一次都有些人学着世子的样子奔跑起来。也许他们已经认出了这个祈祷的姿势,也许他们不自觉地以为这样奔跑着就会对他们的安全有所帮助;他们跑几步就跌倒一次,每个人都一样,膝盖和掌心一着地就马上爬起来继续跑——是他们模仿了他,何况世子早习惯了这样的跌倒、爬起,他不用花费多少时间和距离就能远离了每个模仿者……
  只除了一个,不知何时已经是在他前面,然后飘飘渺渺总在他前面。他跌倒它也跌倒,他加速它就加速,他强迫自己停止它也停止。仿佛一个幽灵,没有重量,他吸一口气就会叫它片刻停住,甚至向后飘来,他们之间的距离一下子缩短,但他马上呼出一口气,又会把它吹出好远。它会是要引着他跑去哪里吗?会不会是火山灰外面阳光的世界?
  除了火山灰,碎石块也感到了这个世界的温暖堕落,感到了砸得路中央在维修管道的一座铁皮屋哐哐地响是多么快意,感到了追着一段DN1000的水泥管子沿着一座在建设的立交桥直往高处滚有多好玩……好多声音在哭喊,许多的车子在看不见的地方报警,一些人恐怕已经死在了一个坡上……世子突然想到,自己还有躯体可以失掉、还有血和骨头可以失掉——是这样的,必须仅仅只使用三个魂七个魄里的力气在纯粹的观念里才算是纯粹的奔跑。
  然后就立即清晰了,它却是个再实在不过的肉体:身子微微扭斜着,从左肩到腰到臀到左腿,从右肩到腰到臀到右腿,沿着脊椎从脖子到股沟,细腻的火山灰一定在沿着这三条绝美的曲线下滑,两片屁股滚圆结实,充满诱惑。
  世子伸出一只手,但他觉得他并没有想伸出这只手。而且它已经不是他的了。它从她肩上的一朵巨大的蓝花上摸下去,“好光滑啊!摸起来感觉很舒服啊!”他喊出来,他听见了,但他仍觉得这喊也不是他的喊。
  而她回过头来,“后面有多少人在追赶你啊!被一个人追上,我们就死定了……”她笑啊笑,浑身摇摆颤动,仿佛马上就要碎掉,“你不是早就想看到、摸到了!”蓝色的唇、蓝色的眼影,蓝色的一片叶子,她的笑容不再是往日世界词典的笑容,她从一个授业解惑的教师变成了一个女巫。
  
  一点说明:这篇小说开始的几段05年年底就写在一个本子上了,这是那种属于一旦错过了时机就很难写成却又很难丢下的故事。这几年中几次拿起又几次放下,都没有实质的进展,直到去年。可惜不久就遇上“李刚事件”。接着,“富”与“官”的交通事故突然就多了起来,感觉简直是要与上半年的残害幼童相呼应,我知道,因为那点些微相似,一些情绪会叫它扭曲变形,只好又停下。
  而现在,现在我面前的它是这么一个样子。我知道它已经变形,一根讥讽的刺已经戳在我的喉咙里,对此我毫无办法。
  一个该一口气写出来的故事,一般来说是没有时间准备一个主题的。而且就我个人而言,一个故事如同一个人,本来就不应该事先准备一些框框而限制它的生成。但在成事之后,要为它找出一个、几个、许多个主题却应该很容易。因为它毕竟已经成为了一个样子了,清晰的,突兀的,如同人民路上区政府那幢办公楼,即使最高慢的虚无主义者也无奈它何……必须承认,才在去年重新拿起时我就为它找到了一个主题——我对此很有些失望,我不清楚是否对它我已经有了偏向了——就是说:在一个成文法普遍不起作用的社会里,每个人都有罪。甚至都无需每个人为了活下去就必须得行潜规则,因为让这成文法不起作用本身就是罪,因为,至少在成文法里这成文法是所有人的法。当然我们还有隐遁可供选择,问题是老庄的苟全之术在这个时代是否还适用呢?反正太子是躲不了。也许如大小乘佛教那样,把今世的果全部当作前世、前前世的因,就仍可以躲得了。问题是谁真的可以那样逆来顺受呢?——释总也不可以吧?——这根讥讽的刺啊。
  而今年,看过了本省高院的表演——确实是表演——我又想到了一个:即使清楚如三角几何,在根本的不透明里,终究要云里雾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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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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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共有 篇评论
评论人san 发布于 2011/12/27 16:47:06  
问好光光。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