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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一个失踪的电厂
  作者:san 发表:2011/8/6 18:16:00 等级:4 状态: 正常发表 阅读:2067
  编辑按:失踪的不只是大电厂,失踪的还有我们的信仰,理想,诚信,善良……你能找到给你强大支持的能源吗?从这里开始寻找吧!
  
  我知道从防空路过去顺着金白路很快就能到达火车站,可这条叫做安儒街的两边,这两排梧桐树太可爱——这样的词对这些高达三十米、年龄肯定超过了三十的大树未免轻慢。可是,这样的夏日中午,如我这般一路走来的异乡人,多半心里唯一想的就是一眼找见什么可以爱。而当我一眼看进它们深的荫蔽里,一时间想到的确实只有爱……
  然后才慢慢想到,它所通达的地方也许也是火车站。我来到这个城市出这次差已经超过三个月,但大部分时间就是在城外的四个山头上转悠,这座小城的交通我并不熟悉。我只知道大方向大概不错,不过,像这样的一条老街,这样一条还被容忍着的老街,缓缓转弯、把你带去别个方向的机率大得很。
  事实并没有什么老——只除了梧桐的叶子,满是灰尘,好些已成黄绿,可树显然是正当年,来年的四月它们定会长出最新鲜最稠密的绿……是这个火热的年代贵少贱老、喜新厌旧得变态,甚至都没有人,或别的任何什么,有耐心等待一棵树长大。这个城市,还有所有我知道的城市,新近修筑的,无论街或路,所有的行道树全部来自擅长于催生技术的高科技苗圃,或者根本是动用大型机械移植于深山。也就是得益于这些大型机械,加上我们这个国家强力的拆迁公司,新近修筑的,无论街或路,少有弯转,尽是直达目的,它们本来就是为汽车、为速度、为时间而存在。不像从前那些老街、老路,依托建筑、依托地形、依托一个坡、一棵树,或者它们根本是它们的一部分……不带羞耻——不,也许应该是带着应用的羞耻,该曲折就曲折,它们是提篮子买菜、太极和行散者的街,本来不是我这样的赶路者的路……

  我慢慢走着,模模糊糊想着这些。才走出十分钟我就知道,这条街确实把我带去了别个方向,但我并不着急,有时候简直得意得忘形,在那些阔大的叶子间、在斑驳的光影上,几乎要以为我身上已经有什么成为了这条街的一部分……我是在今天上午九点接到了经理的电话。他让我在明天十点之前赶去位于本省西南部的一个小城、参与一个新工程。这意味着我必须立即从工地动身去追赶那辆运木头的卡车赶去火车站赶上K166赶去省城,再转乘当晚的夜班车赶去新西南赶上一辆公交、摩的、三轮车、或别的什么赶去那个小城。经理特别说,“下了卡车打个的去火车站、K166在两点十分出发”,意思是这次我可以报销出租车费。可我仍然换乘了公交,顺便还去市政路转了一圈,差点买了一件T恤,然后才慢慢悠悠走去火车站……当然我知道,在七点半还有一趟2674去到省城。
  我这样的行事,除了烦躁,除了想让自己快活一下之外,我想有些对抗公司的意思。可是我分明又知道,我们这个安排公司是没有办法可以对抗的。不说一个人,就是所有人,甚至这个国家,也无法与它对抗。所以,不如说是,表演对抗公司。公司的人都爱做这种事,甚至经理,虽然“所有经理都是混蛋!”——否则他就不够格做个经理。
  想到这些,我还刻意起来。走得更慢,更摇摇晃晃,街上少有车子,昨天才下过雨连尘土都没有,连行人都不多,虽然是刻意,我觉得我真已经成功地又让更多一部分自己成为了这条街……“有什么比得上无所事事,无所用心呢?”“小伙子,要不要找个小姑娘玩玩?”正得意着,有人跟我这样说。
  我有些恼怒。抬头看见的是一个戴一顶草帽、一脸干瘪的笑容和皱纹的老太太,在一条丑陋的巷子前面,在一个红砖围着的垃圾堆旁边……我觉得好笑了;“你怎么可以在这种地方说这种话?又不是火车站?”
  “从那里走过去就是火车站嘛,”她朝着街对边的巷子指过去,干瘪的笑容里浮出尴尬,“又不远……我一直在那候着,就是临时回家一趟,正要返回去……”她絮絮叨叨地说起来,已经忘记了羞耻;这生意也许因为不够条理显得不像公司那样迫不及待……“而且一眼看得出,你是个外地人。”
  “外地人怎么啦?秩序是美的最高境界!必须保证每件事情发生在某个恰当的时间、某个恰当的地点、某个恰当的……”这种公司的宣言,我们惯常的玩笑,脱口而来;我突然想起来,虽然是个拉皮条的,她毕竟是个老太太;我正色说:“我可没那个力气。”
  “瞧你说的,你这么年轻?”
  “我没那个心情。”
  “你这么年轻,哪有什么心情……”她也许瞬间忘记了自己的年纪,忘记了自己在做什么事,顺口说出来,像是叹息。
  她说的没错,我这么年轻,又是公司的人,哪会有什么心情。
  我决定走开了。“你有没有旧手机要卖?”她却又说。
  我没理她,往前走去,她喊起来:“那你要不要买二手手机……水货?还有笔记本电脑、自行车……”
  “你老怎么什么都卖啊?是不是还卖核弹、鱼雷艇,还有安排公司的五年计划……”
  我转身回来;“没办法……”她说,“生意难做,要吃饭。”她向我摊开一只手,要讨什么的样子,而她向前眯缝着眼睛,并没有苦涩,甚至透着一丝笑意……我想了一下,光影在我的头顶,反复被流水比喻的时间,我们不可一刻放松警惕,我开始怀疑,这些根本是公司的安排,我不小心走入了公司的一个工程。
  “我倒要看看……”我说。
  “看什么,”她歪着草帽,似乎要让一个光影落入她的眼睛,照亮脸上的一个斑,“姑娘,手机,笔记本,”她罗列着……
  “就笔记本吧……”我确实没精神,确实没力气,我确实还年轻……
  我跟着她来到了城郊江边的一所房子,只记得走了很长时间,她在我前面仿佛飘浮着的一件蓝衣裳,风在一条排水沟泡沫的表面上吹来吹去,沿途似乎没有看见什么。
  “李托,李托,来客人了!”她仰着头扯着嗓子喊了两声,对我指指天井边的一把条凳,笑一下就出去了;她忙着去接电话;《美人!美人!你是谁?》,她电话的铃音声音大得刺耳。
  “来客人了!”我有些怀疑她是不是听错了,我是说笔记本,不是姑娘。但我也不在乎,特别是如果是公司的故事的话。我就等着。
  这是一幢老式结构的房子,建起来已经有些年了,但墙没刷,我背后的墙上就连砌墙时砖块间挤压出来的沙灰都还一坨一坨突出在墙面上;天井的一个角落,大概因为平整不好终年积水,长满了青苔;天井里,堂屋里,到处是鸡屎……人停下来,空气也就静止了,满身的汗,午后静悄悄的,我肚子开始饿了——如果这些都是公司的安排,就连我胃里的空虚、条凳上一个透出松脂的节疤,如果公司真是针对我有个故事……每天都会有期盼,每时都会有害怕,似乎全都与公司有关;我垂头看着地面,细细的灰土、几丝从花椰菜的茎杆上撕下来的风干了的粗纤维;我几乎要笑出来。
  “就是你吗,你要买什么?”这个声音疲倦,然而还算温和,沉静。我抬头来,首先看到的是她的肚子,她的孩子该有五六个月了,然后是脸,眼睛,我就呆住了……我决不相信公司有这么恶毒!我反复这样想。
  李托。我听到的这个名字原来就是李托。“工大三美色”的“轻红的李托”……原来我已经站直了,一棵干枯的木头、在悬崖边上、风吹日晒,我捏捏拳头,再把手放在脖子上(另一只手在大腿上摸索,但不是我要放上去),再把脖子扭了两下……我好久都没有感觉到我在发抖,但我知道我确实在发抖,多半是摇晃,晃得说不出一句话,会掉下去吗……
  “怎么会是你……”她认出我了;一切是如此的不真实,阳光、空气、午后、丁丁糖的声音……也许因为天井上的天被一张旧网子隔着,分割得太细,网上还有好些枯叶,而枯叶被风吹着滚来滚去,几只鸽子在看不见的地方咕噜咕噜地叫……她怎么可以这么苍白、这么凌乱、这么颓败呢,即使是表演,即使是公司的命令?轻红的李托啊,这也是我反复要想的。
  “你还是容易激动……”她说,一种冻僵了声音;她从前也会这样说我,有时让我恼火。

  我们发现李托是在大二上公共课的教室里。有人说她的眼睛一只单眼皮、一只双眼皮,真是好看极了!尤其是下午第七节课的时候,她歪着脑袋让窗边来的阳光穿过睫毛进入她的眼睛,你从斜对角看过去,盯着看半个钟头……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什么是单眼皮、什么是双眼皮,听到这个消息就很想去找她看看,那门叫做“政治经济学”、被老师简称为“政经”、而我们爱说它“不正经”的公共课,我就再没缺过……后来,在她的眼睛上我确实分清了单、双眼皮,也终于找到机会找到了他们说的那个“最准确的角度”,盯着看过了半个钟头……然后,除了单双眼皮,除了睫毛上的光、眼睛里的光,我还发现了她脸上的颜色。
  “我敢百分之百地肯定,李托的脸皮是工大史上最薄、最白、最晶莹透明的,再加上她的最干净、最纯洁、最健康的血液,都不必提她鬓边一丝浅黑的柔发的映衬以及如我们这般不知轻重的目光的装饰,就已经成就了工大史上最美、最纯净、最轻灵的红色……特别强调的、同时也是特别奇怪的是,上文所提到的李托脸上的所有‘最’都不是比喻意义上的,都是可以度量的——如果你能找到恰当的度量方法的话。”
  也许就是因为这些“最”,这话比单双眼皮那句传播得更广,那个“最准确角度的位置”的争夺,变得更加热烈、更加嘻嘻哈哈。为了形容李托脸上的颜色,我们想出了很多参照,比如纯净水里滴入的一滴叆叆叇叇的葡萄酒,比如夏日黄昏大雨后与地平线呈45°夹角的西天上的一抹轻云,比如透过一瓣垂丝海棠上的一滴露珠观望到的有一滴露珠滑落着的一瓣垂丝海棠……但没用,每个人最后都承认:没有什么颜色可以比喻李托脸上的颜色;李托的轻红就是李托的轻红!
  但我们总还是想找,于是就有了“梧桐的新绿”、“银杏的金黄”——工大有两条名声在外的路,在民间,一条被称为“凝眉路”,一条被称为“情人路”,一条被两排百年的梧桐所荫蔽,一条被两排百年的银杏所挟持,幽怨得皆是前朝的遗物。
  “梧桐的新绿”、“银杏的金黄”、“李托的轻红”,“工大三美色”;我们还说,梧桐绿仅仅美在四月初、银杏黄仅仅美在十月末,转瞬即逝,而李托红却美在每一月、每一天……李托自己也知道,这些过于浮夸的言辞多少有些揶揄的意思。她并非那种最漂亮的女生,在一些人眼里甚至都说不上漂亮。我们爱看她的脸,但没有人会给她送花、会到她的窗子底下去唱歌弹吉他,似乎因为对她没有所图。她身材高大、眉目清秀,她胳膊滚圆、胸部饱满,她浅黑的头发整整齐齐随风而动,但她的身体、她的姿态、她的神情不会让我们想发狂、让我们一时就是想剥光她的衣裳——也许就像梧桐和银杏,多雨的夏天,她经常倒是让我们平静。
  跟她相熟了以后,“不正经的课”我们仍然爱围坐在她周围,后来“考试月”也经常围坐在她周围,因为她是那种少有的可以放心请她帮个小忙的女生,因为可以轻松地跟她开点小玩笑,因为如果愿意的话几乎什么话都可以跟她说……我们跟她说话,说十句她未必会答一句,但我们知道她是听着的。跟她开玩笑,说些带点挑逗意思的话,她不会生气,也不会跳起来娇笑着给你一拳,只是低下头轻红了脸——有那么一两次,意外地,它竟会让我的心猛跳起来,简直不可阻止,慌乱,无从下手……我认真想,毕竟这是我发现的、命名的最美的颜色……后来,不知道是怎么滋蔓的,我与她之间就多了几分暧昧,她开始说我“容易激动”,我也说过几句带刺的话,我们开始相互躲避,后来竟疏远了……
  她说她坐下来不容易,让我上楼去帮她把一把圈椅搬下来。我还没有上楼,她又说,她真不愿意我进去她的房间。但接着又说,“算了,反正你都看见了……”她摊开手,含糊地指出周围,一切,包括她自己,她拖在地上的裤脚,白色衣服上的污渍,似乎浮肿的脸……
  她的房间并没有她已经表述出来的那样绝望。白墙刷得是粗糙,角落里有蛛网,白色的蚊帐有一半从帐钩里脱出来拖在地板上,蓝白格子的床单,没有叠的被子,白色泛黄的衣柜上有一扇门已经卸下靠在墙边,里面有衬衫、裤子、人造毛皮领子的褐色的大衣……这些都是她的身体所要接触的东西,都很安静——就连屋子。它很大,就是东西太多,成排的纸箱子,一包一包码着的黑色塑料袋,有些陡,像是要倒……就是等着出卖的手机、笔记本吧?
  “随便说点什么吧,既然已经来了……”她平静了说。
  而以前总是我跟她说这种话:“求你随便说点什么吧!我都说了一百句了,你一言不发,这完全的逆差让我感到挫败,简直抓狂想自杀……”而她咬咬嘴唇,甚至笑都不笑一下。
  我想不出什么可以说,她的椅子比我的椅子高,我总是想我在摇晃……“总不能只是坐着吧?”她脸色苍白、形容憔悴,但笑一下究竟还是有了一抹轻红……
  “你不该这样看我……”从前跟她开玩笑、盯着她看,甚至跑到她对面的桌子上坐着俯视,她有时也这样说,但任由你看,她仍然做自己的事,不慌不忙,任由脸上的红一圈一圈浸漫出来……“你肯定是想去从前了……你不是说,人不该总是往后看吗……”
  她不看我,想想又说:“我们足有七年没有见过面了……前几天我还想,如果你看到我这个样子……我不是挺好吗?——你怎么样?你怎么就会来到了这里呢?”她看着我,脸上含着笑。说几句,她的话已变成了轻声细语。温和,沉静,是她的天性……“我听说你一直在公司,我听说你做得很不错,‘海滩假死事件’那个工程还受到了表彰——不过,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我离开安排公司已经好些年,断了所有关系……你还是不说?……”
  我确实想不出来……
  “这下你顺差了——你看,我记得这些词语……”
  “如果你一直这样不说话,还盯着我,”——事实上我已经没有盯着她,我盯着地面,细细的灰土,风干的粗纤维,不知是从门缝还是窗缝或者是阴沟的孔洞里吹来的轻微的风——“如果我婆婆、我老公突然回来,会误解的!”她显得乐呵呵的,然而干涩,这玩笑并不高明。
  “我真想宰了他……”我听见我的牙齿嗑在牙齿上。
  “什么……我老公吗……为什么……”她偏过头去,一只手抬起来,仿佛要捂住脸,但马上垂落下来,甚至在椅腿边摇摆了好久……笑一笑,又笑一笑,“我说笑哪,”她说,“他不会在乎这种事的……他也没有功夫在乎……而且,他也不会回来,他犯了点事,他出远门了……”
  那几只鸽子还在咕噜咕噜地叫;这是多云的天空,倘若躺在一个山坡上是可以仰着天空很久的,倘若天空中飞过鸽子,足上带着哨子,那会是高旷处的声音越来越远……“花开花落,季节、时间通过它展现自己力量。同样的,社会、公司也经常运用这种毁灭夸耀自己的控制力。”我不知道这句我是否说全了,但我肯定没有说完,平日我总还要引用莱克勒尔·德·蒙利诺的话:“社会就像消耗食品一样消耗穷人的生命,最令人的痛苦的是,年轻和美色是奢侈和政府贪恋的唯一猎物……”总还要引申出去很远,感慨许多,不管与我们自己有关的、无关的。
  “你不觉得你这样说对我太残酷了吗?——我都成这样了,还要被你说?我生孩子是不好看……而且,你自己呢?你自己呢,你何必说我……”
  “你知道,我不是说这个……我生来就是这个样子,而且活该这样,可你不该这样……”我说不下去,或者我根本就没有说出来,我坐下又站起来,我站起来又坐下,我的条凳比她的圈椅矮许多,坐着像是乞求,站起来像是受罚……
  “其实我挺好的。他人是不够聪明。理解不了太复杂的东西。不能为公司工作,只能做点非法生意,多半还小偷小摸……”她笑笑,羞涩,酸涩,是哪个要掩饰哪个?我想到,多说一点会让她好过一点。我也一样;“不过,”她又说,“我还不是一样。进了公司都要呆不下去。何况,即使呆下去又能怎样呢……”
  “你看,”她伸手四下指指,圈椅似乎摇摆了一下,“这个院子够大吧。我之所以嫁给他,有一大半是因为这个院子。那时候它还是泥土的,我一直想着要种上一院子的野玫瑰……你不是说,只有野玫瑰才算是真正的玫瑰吗?”
  “事实上这话是你最先说的……那次我们一直走到郊外。因为你说,你听谁说哪里有一墙盛开的野玫瑰……”

  那天,我们在郊外找了一个下午也没找到那墙想象中的玫瑰。当我们返回学校天都黑了,虽然累,但一点也没有觉得扫兴,吃完拉面,还在小卖部门口的一张桌子上喝一瓶可乐坐到深夜……月光如水,我真实地感觉到,我希望第二天把完全相同的一天再重复。可是,没有。为什么就会没有?这种事我永远都想不明白。
  “但是你最先说起那首歌……而且,也是你把它说出去让每个人都知道的。”“因为突然想起你的话,我忍不住就说了……”
  大四的情人节,我给一个女生送了一束玫瑰花,她才嗅着,我就跟她说:在我眼里,这种玫瑰不仅不是玫瑰,而且因为不带一点自然的特性,连花都算不上。它的颜色、它的香味,浑浊、呆滞、空洞,它不过是一种含有过多人工激素、有毒、会枯萎、会腐烂的塑料花……据说,无论声色,我用的都是那种极度严谨、极度专业又极度高贵的,于是一下把她激怒了。她把玫瑰甩在我脸上,还想给我个响亮的耳光。
  “他们说,你肯定是有预谋的,否则不能说得那样地让人牙根痒痒?”
  “不是。虽然她逼我表演送她玫瑰让我确实不快,但我并不想激怒她,不想跟她分手,我对她怀有欲望……”
  “她现在怎样?”
  “不知道。毕业后我再没见过她。”
  “你不是说要把她找着的吗?”
  “开玩笑。”
  “你就是爱开玩笑。”
  “是和你爱开玩笑。”
  “是。你和我开了太多玩笑。”
  “我应该宰掉的是我自己。”
  “你何必说这种话呢,现在……那时你也没有对我说过什么……现在,又没有什么可以说了,是吗?”她慢慢站起身来,我也跟着站起来。从她的肩膀看过去,午后的阳光正照在天井的半堵墙上,那里也在长青苔。
  “我还想过,”她说,她知道我看着这堵墙,“要种上一墙的爬山虎,就像工大的博士楼……”她叹息,低头去,手放在脖子上。我看见她的指甲已经剪短,指甲不很干净。
  她知道我在看她;手摸过已经剪短的头发,她往前走一步,半转过身来:“我真邋遢,是吗?不知道你要来……你究竟怎么会来的?”
  “我也不知道。”我确实不知道……
  “你不知道?”偏头看着我,她的眼睛一只单眼皮、一只双眼皮;阳光在半堵墙上,阳光灼热……“我也不知道……”她又说,“陪我去看看外面那条河吧——我坐不住太长时间——河是我要嫁给他的另一半原因,可它究竟越来越脏了……”
  我拉门,门哐咚哐咚地响,走道边半墙的房里一辆铁皮车跟着它响,我听说心脏里也有一个一个的房间,我听见有堵墙塌了,然后还有一堵……而门和栓跟着它生锈了,粘在我的手指上;“平日,谁给你拉开门?”
  “呵……”她嘬起嘴吹气,还笑嘻嘻的,“就是从前,就是开玩笑,你也说不出这种柔软的话啊……我的力气你是见识过的;膀大腰圆,熊腰虎背……不也是你说的吗?”
  “不是。我说的是‘硕人其颀’——我记得后面的是:‘齐侯之子,卫侯之妻;手如柔荑,肤如凝脂,螓首蛾眉……’”
  “可你现在这样说,好像是讥讽我?”她往前走去,衣服擦过我的手,有风的感觉。
  我跟上去,脚下有坑坑洼洼,有下坡的感觉;“我没有。你知道的……”我想抓住她的肩膀,就像那天。
  “你不用急;我知道,就是从前你也不是要讥讽我,我说你激动也不是……也许不过是有些害怕……”
  “是害怕。没错……”我呆住了。可我们究竟会是害怕什么呢?她往前走去……
  “前几天,我梦见我们——就是大学那一帮子人——去到了南方。我们顺着一条河水走啊走。走了很多天,为了寻找一棵树瓜。因为找到一棵树瓜,就能证明这是南方,是另外一个国家……这是这些年我梦过的最幸福的梦。我们走了很久,也许有几个月,总也找不到一棵树瓜,但总还是那样兴致勃勃、满怀信心……就是这样的夏天,河水宽阔,浑浊,我们走路的河岸边总有大树荫蔽着,我们总是望着河水,经常就能在河水里捞到上游冲来的蔬菜,最多的是辣椒,那种不很辣的灯笼辣……这个国家的人很懒惰,而且很不会种蔬菜,我们把这些辣椒出卖掉就足够我们买食物了……”
  确实是宽阔、浑浊的河水,平缓涌流,河岸边有的是桉树和杨草果树,虽是盛夏,但阴凉、平和;我们慢慢走着,我的意识有些模糊了,真的像梦一样。或者,仿佛我也梦过这样的梦似的……“当我们终于找着,那是一个荒芜的院子,矮墙上长满了野草,一棵树瓜孤零零的、高高的长在院子中间,我们突然忧伤起来,一条黑色的大狗伏在门口,在暮色沉沉的没有一点声音的黄昏里……”
  “你看……”她又指出来的是前面的一排叶子阔大的树,树上结满了一串一串葡萄般大小的果子,有些是绿色,有些是黄色;“走近一点就看得出那些叶子上的绒毛。小的时候我们村子里就有几棵这样的树,我们管它叫毛叶子果树。再过些日子,那些黄色的果子就要变成黑色,吃起来面面的、甜丝丝的……不过,现在是没人敢吃它了。”
  毛叶子果树下有几堆衣服,几个孩子在浑浊的水里游泳,几个亮闪闪的光影在孩子们湿淋淋的脑袋间流动,上游漂流而来的没见有蔬菜,有的是浮萍、泡沫和塑料袋;河对岸已经是庄稼田,几只知了在叫,一大片阳光底下,稻子绿油油的,烟叶却有些蔫了;再远一点就是我上午还在其中工作的山峦……
  “你看,一切不是挺好的吗!”
  是挺好的。没有什么可以否认。虽然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所谓的客观的存在,我们所能认识的只有我们同被观察物之间的关系……我就是想,究竟是什么在好着,又是什么在坏着。
  但无论好着的、坏着的,我确信公司绝对安排不出这种相见。确实好。好得不得了。我简直愿意以为,对于我们这些生活在公司阴影下一个一个的人,就是因为这些意外的存在,或者仅仅是对意外存在的确信,让我们还能对自己——一个个单个的人——保持着一点点信心。
  “你究竟是怎么来到了这里的?”
  “寻找一个失踪的电厂。公司的一个工程。”
  “寻找一个失踪的电厂?一个电厂怎么会失踪呢?”
  “谁知道!据说,从前它曾经给临近的三个省供电,是个大电厂,不知为何就失踪在了崇山峻岭之中——但也没有人在意,直到最近电力紧张,人们才想起了它、想把它找着……”
  “那你们能怎样把它找着呢?”
  “我也不知道。我就是在专业范围内,在几个山头上安装一些仪器,测量海拔、气压、温度、湿度、磁场强度之类……”
  说起公司,说起我们之外的世界,我们不再相互观看,没有贪婪,没有哀怨,也许也因为这条河水、树荫,我终于可以像从前那样平和地跟她说说话,我说的也比她多了……我赶上了七点半那趟车。傍晚,看着窗外山谷中、山峰上那些无处不在繁盛的夏天,悲伤得想把脑袋撞在窗壁上。山坡上偶尔看得见一丛丛攀爬的野玫瑰,有些像是被人编排过,像门廊、像栅栏。那天中午刮着大风,路越走越窄,天空却是越来越高、越来越远,我跟李托说,如果毕业找不到工作,我就回老家去种上几个山头的野玫瑰,取名“玫瑰公社”,专门提炼玫瑰香精,一公斤三十万,价值超过同等重量的黄金。

                                                                             2011-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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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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