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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工厂
![]() 在这个世界上有时候发生的事情很奇怪,就是说,奇怪的仅仅用“奇怪”来叙说让人觉得不准确,或者也心有不甘,“奇怪”似乎远不足以表达这些事情所包含的内容,可除了“奇怪”之外我却又找不到别的词语了,所以它就显得勉勉强强——我也一样。其实我也说不清楚这是否就是“奇怪”,或许正如这个“奇怪”,所有我说到的词语都将是勉强的——这里,奇怪之外,我又引入了无奈:我不很愿意怀疑自己运用词语的能力,于是只好以为这是事情本身的特点。除非我不说它,否则它就是这样的;只能这样说。 从前的时候,我被邀请进了我们县知名的92183厂。这是一个广大同时又秩序井然的厂,可若是没有向导,又没有一张地图在手上,在这个厂里行走也是很危险的,你可能一不小心就走进了由钢梁、水泥、煤粉、骨折、尘肺、二氧化碳、热风炉、晶闸管、门电路构成的迷阵再也找不到出来的路,或者走上了传送带进入了一块铁的中心,或者走入了蒸汽管道堵塞了取压孔,或者转进了除尘风机的气隙改变了磁通密度……如果你一贯对机械比对人更有信心,你也可能不经意就走进了人丛中,被挟带着去向了某个你所不知道的目的地,而毫不能反抗,你甚至可能错误地走进了姑娘们的宿舍……当然,在这里只要你的运气不是很坏又可以坚持一些简单的规则,你是会得到很好的待遇的。 以上列举的几种情况相信只是在县工厂乱碰乱闯的少数几种结果,它们全部出自我狭隘的个人经验,而直到目前为止我究竟走过了这个厂的多少地方我根本就不知道,更不用说在各个时刻的各个角落了,而据说这个厂的任何一个地方在任何时间都是在变化着的。这一点似乎不用怀疑,比如上面列举的最后一种情况,肯定有它做原因,你着意避开的地方会恰恰不能避开,因为它一下子就发生了变化:我想走进的那个在机器声中上下颠簸着的破破烂烂的空气压缩车间就是在我走进去之时变成了姑娘们的宿舍,而这一刻姑娘们的宿舍却变成了别的什么——或许是原料加工车间,或许是污水处理车间,或许是动力车间;变化很大,区别却不大——我以为,此外的种种情况的发生也与它有着莫大的关系,只不过我闹不清楚,它们如何发生、它们如何促成,是条件语句还是循环语句,是前馈还是大滞后……我想我可能永远也搞不清这些东西了。因为我从来没有真正想弄清楚它们,知道与不知道它们对我看不出任何意义,我从来没有成为这个厂的一员,并且已经被永远地排除在了这种可能之外。我相信,我的批评语句及行为程序肯定已经惹怒这个厂的一些领导了(这些领导究竟归属哪种序列我并不知道)。这一点已经得到了一段证实,我从我的一个同学那里听来了。 我是在球场遇上了这个同学。到这时我才知道原来他已经成为县工厂的人了。我们是中学的同学,在那段单调而轻快的学校生活中我们有过深厚的友谊,大学毕业后联系开始减少,到最后完全截断了,我只是偶然听一个熟人说起,直到现在他还一直在准备着那个考试。这是一个以难和漫长而出了名的考试,据说到目前为止在这个世界上还没有任何一个人完全通过它,因此也就没有人知道通过了这个考试会有什么样的好处。有人说通过这个考试没有任何好处,这仅仅是为考试爱好者而设的一个考试,它永远也不会结束,因为针对任何一次已通过了的考试又会有另一次考试;另外一些人认为这个考试不仅有好处,而且那好处还是任何还没看到它的人也无法想象得到的巨大的好处——当然啦,作为一个好处,这个世界上还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得到过,要把它想象出来也实在不容易。反正我就想不出来。这两种说法都没有任何道理,因此持这两种观点的人基本上各占一半。想想谁会真的是考试爱好者呢,反正我的这个同学就不是,至少在我记忆的中学里他不是。不过,也许他已经大变样了——只除了外貌——这么多年慌乱动荡的生活足够一个人来改变。 如果问问他用这么多年的时间辛苦如此地参加这个考试的原因,我相信他的回答与大部分这个考试的参与者是相同的:“当初参加这个考试一来是因为好奇,其次也受到某种说不清的诱惑(仿佛就是那个从来没有人知道的好处),稀里糊涂就加入到了其中去,一混已是好多年;而现在再想退出却又不甘心了,投入了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要放弃的确是很难的;何况那个说不清的诱惑以及那个好奇并没有消退,在经历了这么多年大部分失败偶尔成功一次的考试之后,它们反而有越演越烈的趋势。”从前我也曾经对这个考试发生了兴趣,对它做过一些了解,我问过的每一个考试的参与者的回答都是相同的,还不是一般的相同,不仅意思,连用词、语气也相同,如同一个给过了标准答案的考题,像背诵,他们的回答,更像是念经。当初我之所以没有加入到其中去,很可能就是因为这个相同的回答,一个如此统一的答案无端地让我害怕。 因为他仍在考试当中,在篮球场上看到他就让我很吃惊。想想当初,因为这个考试他连同老朋友们聚一聚的时间都挤不出来,(回想起来,我们之所以联系渐少并最终完全失去音信,这是一个明显的原因),他怎么能如此清闲地在球场上摇摇摆摆呢?不过在这个时候高兴驱散了一切,我们已经多少年没有见面了,当我们相互确认,也并没有欢呼,只是没头没脑地说了好些话,像是要做一个(或几个)解释。当我又想起好奇,我们却已经谈起了正经事,就是我在县工厂惹出来的祸。他的话一直很含糊,还有自相矛盾,我听得很吃力,一时之间自己又会太在意(也不知是受到了什么影响),于是恼火起来,为他的态度,也为自己,他从不是这样的人,我也好像不是。后来想到他是有所顾忌,毕竟他已经是县工厂的人了,一切都已经属于这个厂,这样说他可能也是担着大风险的,就悲伤起来,几乎绝望,也就没有心肠恼火了。 他先是平平常常地问了一下是否真有其事,不等我回答又用同样的口气埋怨我太任性太缺少生活的阅历;到我问他这件事可能引起的后果他却又不说了,只是闪烁其词地说我的言行已经有文字版和影音版分别以串行和并行的方式送达了某某科室、某某分析仪、某某监察;最后见我不安了,他又转来安慰我,说我毕竟没有造成一个具有事实的影响,至少没有犯了县工厂的第一大忌“破坏生产”,而且这个厂里也还有人对我颇有好感,而这些人中也不乏能空想又能担当之徒,要我不要过于担心,还说什么凡事不要过于用心思,既来之则安之……我从他的话里弄不清多少事情的究竟;他的样子有些像是要暗示,但我不知道是什么。 我一向知道一个人很难得有什么观点,更难得会坚持什么原则。大部分的人所谓的观点不过是从哪里听来的、借来暂时用一用的几个时新的词语、一句流行的话,而所谓的原则也就是些在人群中生活需要的不得不如此的规范。因此一个人一旦有他自己的观点、坚持自己的原则,就会无比地令人生恨,更让人咬牙切齿的是,他原本没有,他又莫名其妙地坚持着。我就是属于这种情况。本来呢,这个厂的人好心好意地聘请我来这里工作,这个工作本身就可让十万人羡慕,何况又在我的家乡,我根本就不可能有拒绝的理由,若要拒绝,就只能是自己硬找出一个,而这种硬找出来的理由当然冠冕而堂皇。拒绝也罢了,我的做法偏生是在开始的时候满口答应下来,等到自己人都已经到了县工厂里才搬出了那个理由来。在别人看来,我这样的做法分明就是故意要说给人家听,做给人家看。其实我也是有苦难言,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做出这些的。我原本是个胆小有些害羞的人,平日里我甚至不太能够在许多人面前说话,可那天我完全是一幅真理在握、高高在上的样子——也许多少还有点像个领导。是模仿出来的吧,我想。对一些我无法理解其存在的合理性的种类,无论人或物,我通常既厌恶又害怕,因此这模仿就少不了有几分滑稽,有几分嘲讽。我先是挑剔他们的工厂外形难看,从空中看来——我从未从空中看见过它——好像地面的一个伤疤,紧接着又批评说它污染了家乡的环境——对此,负责接待我的一个人解释说他们的排污很少,完全达到国家的排污标准了——大概在这个时候这个人已经在暗暗生气了,是的,他犯得着对我这样的一个人解释这样的问题吗;很可能同时他也在为自己做这个解释而生自己的气了,这无疑是个有损自己威严的冒然行动,而归根结底导致他如此行事的人是我,而由此他也就有理由更加厌恨我了。在这个降尊纡贵的解释面前我不但不领情,反而惊跳起来近乎神经质地指责说他是个不能担当的小人,尽管他们达到了国家的排污标准,然而无可置疑的是他们无数的管道、烟囱正在排放着,并且这些废水、烟尘毫无疑问都是有毒的……我越说越顺口——我从未见识过自己这样的口才,——然后是更恶毒的补充:“不仅你们工厂的排放是有毒的,就连你们每一个人的每一叶肺每一个气孔每一天都还向天空中排放着有毒的气体。你们每一个单个的人原本是无毒的——多半是如此,——可一旦你们以如此的方式焊接构造起来,成为这个厂,这个厂就是毒,你们也一样……介于你们工厂处处皆毒的性质,恕我无法加入到其中来。” 他当时就气得发抖了,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这样的一个人,如此的身份,现出如此的样子,让现场的每一个人为他难过、感到心酸——有人说,面对此情此景,稍有点良知的人都会挫动钢肠稍起点怜悯之心的。其实我也为他有几分酸楚,然而那些尖酸刻薄仿佛是梗塞在我的身体里面,若是不吐出来,会把我刺穿,我嘲笑他没有镇定,区区小事就够他慌张成一个无助的孩子,讥讽他不能接受异己的一句话,心胸狭隘就像贪恋的妇人。其实我当然也知道,像他这样的人原本是做大事的,他们平日面对的都是些其大无比的概念和宣言,他们每日所要做的事、所要说的话保持着严格的程序性、科学性,根本就不会遇上任何反对,更不会有挑战——据说,出自某某大师的一套完善的管理机制在县工厂早已引用并完美实现,能完全保证他们连稍微没有礼貌的言语也听不到。 我不知道对于我的冒犯他们将给我什么样的惩罚,从此以后我就被困在县工厂里面了,既找不到出路也找不到人可以帮助我。也不知道是他们还没有想到足以惩罚我的方法呢,还是对我的惩罚程序已经开始运行了,这个“囚禁”就是惩罚的一部分。但是,我不能抱怨真是他们对我实施了囚禁,他们既没有限制我的人身自由,整个工厂大部分的地方对我都是开放的,除了保安制服特别漂亮的别墅区、除了少数有关生产安全和商业机密的严管区,我想去哪就去哪,根本就没有人会阻拦我。也没有谁限制我的言论,我想说什么想找谁说都可以,同样没有人会阻拦,也没有人会反驳,当然也少有人答言。他们甚至还供给我每天的饭食和住宿,我可以像工厂里其他工人一样去食堂吃免费的餐点,也可以一直住在他们最初为我安排的宿舍之中。 在这段找不着出路的日子中,我认识了一个姑娘——其实应该是一群姑娘。因为在那些日子中,有时她会很想嫁给我,后来不知为何又很不想了,再后来又很想了,然后又不想了……如此反反复复了好几次之后,她在我心里与别的姑娘就很不一样了……再那样反复了好多次之后,她在我的心里印象就更深了,可这时发生的转变却是——我不能说是她一个人变成了那群姑娘,或者那群姑娘变成了她一个人,但她似乎是代表了那群姑娘中的所有人。有时候我甚至怀疑她原本不是单独存在的,她仅只是一个纯粹的观念,是在特殊的环境之中由我看待她们的方式而产生的,否则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反复呢?一个非概念的事实的人怎么能承受这么多的反复呢?概念一旦启动,无论怎样抗拒、躲藏,全然无用,概念一旦停止,无论如何讨好、央求,甚至威胁,全然无用。 我一直怀疑她们与我有着类似的遭遇,她们一定也是因为什么原因被困在了县工厂里的人,然而对此她们三缄其口,对于我的发问不是旁顾左右,就是矢口否认,每当这时候还极不自然地涨红了脸。我相信对于这件事她们肯定比我知道更多的内容,不说别的,她们至少比我早先进入县工厂,然而是什么东西在这件事情里让她们难于启齿呢?我在这个厂里面找不到任何一个人可以打听一下这些事情。我那个同学在见过了一面后,我再也没有看到他,一点音信也没有,也不知是否短暂的轻松之后他又投入到了那场无休无止的考试中去了,还是因为我的牵连他也受到某种限制了,或者就是我们再也没机缘见上一面——这是完全可能的,这个厂这么大又这么复杂,单凭一个人要找另外一个人就如同大海捞针。我不知道是否还有其它的原因,似乎就仅仅因为匆促,那次见面,我们相互没有留下任何通讯方式。 因为这些姑娘涨红了脸的时候多半是我喜欢看的,因此我就经常问她们这个问题。倒不是真的那么爱搞恶作剧,虽然我早已经不再盼望能得到她们的回答了,然而我似乎必须要以这样的方式保持着自己的态度——我认为这件事非常重要。自从与她们相识之后,我的日子就不再像从前那么难耐了,总体而言我是喜欢她们的,她们大概也喜欢我,像是认识了她们,我就总有一些事情可以做,也就不是那么寂寞了。除了照例去工厂的四处瞎逛之外,我几乎每天都会去看她们,同她们说话,用尽心思用各种方式讨得她们的欢心,有时我们也一起去闲逛。当那个姑娘想嫁给我的时候,我们便很认真、很甜蜜地谈恋爱;当她不想嫁给我的时候,我们便忙着相互解释,相互说抱歉,同时还得向她们中的每一个姑娘做解释、说抱歉——好像真有那么多话可以说,我好像从来也没有感觉自己是在同她一个人谈恋爱——这样的事情虽然做了又做,重复又重复,但没有任何厌烦,每一次重复我们都依然还是那么自然,那么单纯、认真。 在她们之中有着一种宿命般的伤感。这是我所不理解的,仿佛有一种永远的分离在她们之中无休止地发生着。这一点在才一认识她们我便看出来了,但我从未向她们问起。我似乎觉得,这件事情不可能有答案,除非我一开始就知道,或者从一开始我就完全遭遇着;我还以为它不可以问,因为这句话一旦问出就会不可挽回地伤害什么。她们也知道其实我已经意识到它了,她们也并不刻意地去掩饰这一点,但也不会去提起。我感觉总有一天我是要离开县工厂的,而在这一点上她们与我不同,或许她们背负着一桩更大、更重的罪名,或许她们本来就属于县工厂,而我只是一个外来者,即便最后我仍不能真正离开,可我每时每刻都在离开着——虽然被困在了县工厂里面,可是我的经验不是这个工厂生产的,记忆不是这个工厂生产的,年龄不是这个工厂生产的,血不是这个工厂生产的。 有一天我给那个想嫁给我的姑娘取了一个名字叫做烟子。那时候也并不是她想要嫁给我的时候,我们没有在谈恋爱,但并不妨碍我们在一起,事实上无论怎样我们几乎每一天都会有一段时间是呆在一起的。恋爱时,我们经常一起在夕阳中去走工厂那些纵横各处的粗管子,或者坐在窗子边长久地对一些平常的遥远的没有什么现实意义的问题进行漫无边际的分析讨论。一开始只是我和烟子做,但不久这两件事就在所有的姑娘中推广了;她们很喜欢做这两件事情,据她们说前者锻炼了她们的身体平衡能力,而后者又锻炼了她们的思维能力,对于她们都是大有裨益,另外,它们还给平淡的生活增加了不少乐趣。为此她们无数次赞美我与烟子的爱情,说这爱情不仅具有赏心悦目的美感,而且还能产生具有实用效果的副产品,好看而且实用,它超出了这个世界上现有的极大多事物。说到美感,我自己倒是在她们身上发现的——就是单独的她们,与爱情无关——天气美好的傍晚,一排姑娘走在工厂的管子上,红通通的夕阳把她们年轻的脸映得红通通的,仿佛是工厂外面吹来的晚风吹拂着她们的头发,她们的衣服,把她们纤细的影子吹倒在一些横七竖八、奇形怪状的机械上……好像也说不上是赏心悦目,但可以说是无以伦比。虽然经常可以看得到,但每一次看到管子上的她们和黑铁上的影子还是会让我激动无比,有时候几乎要控制不了自己,要大声喊出来:“多美啊!能不能停一停。” 为我和烟子的爱情,她们做出了最大的努力。她们为它制定了无数个计划,每个计划都详尽到我和烟子的每句话、每个表情、每个心思,可就是没有结果——因为除了结婚之外她们再也不知道其它的什么了。可结婚是什么呢,她们又不是很清楚。我也不清楚。同她们一样,对此我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概念。我和烟子的恋爱谈了又谈总还是那样,一份如此被祝福的爱情却不能有一个结果——如她们所说“即使只是简单的、不能算作是结果的结果”——这件事简直让她们伤透了心。她们经常为它组织分析研讨会,每个人还会不分场合不分情况陷入到对它的思量之中,有好几次这样的思想(或者感情,我也分不清楚)迷惘发生在管子的时候,差点就出了事故。还有一回,是一个姑娘在下午出门去食堂吃饭到了深夜也没有回来,而那时候天又下起了雨,大家整整找了她一夜也没能把她找着。她到第二天中午才憔悴不堪伤心以极地回到了宿舍,原来她在回宿舍的路上突然想到了我和烟子的爱情,一下陷入到了伤感的思想之中,一不小心就走入了工厂的迷网,一直到第二天才找到了回来的路。 对于这份爱情不感到悲伤的人似乎只有我和烟子。我不以为意,好像是因为我认为自己反正是要离开这里的。另外,我也拿不准这样的它与那个意想中的结果会有什么更好,我清楚地知道同烟子谈恋爱很幸福,欢乐美好,而那个所谓的结果我似乎一点也不知道。只有一次是例外。那是一个有月亮的夜晚,县工厂组织了一个叫做“激情飞扬”的表演——或者叫做“舞蹈”,或者“行为艺术”,我也不知道该怎样称呼它,也没有人站出来具体说明——就是让一群丰乳肥臀的女人在大广场上站成一个圆形,开始似乎就是模仿天上的月亮,接着圆里面也开始站人,就开始像八卦。圆外面有些人举着火把鬼叫鬼叫的。我和烟子闲着没什么事就去凑热闹,开始也就是在圆外鬼叫,后来就会允许(甚至有点像是命令)我们进到圆里面去了,我们也就像圆外所有鬼叫过的人一样挤进去了。也没有什么对我们的动作、姿势进行任何要求,而最初那些丰腴的女人显然事先做过准备,对她们的举手投足有过详尽的要求,只是不准我们太遮挡了她们的光,于是我们尽量蜷缩身体蹲在她们身后,心里有些说不太明白、模模糊糊的兴奋,有些轻浮的家伙还动手动脚、把自己前面的人掐上一把,也没有人太在意。我们还可以从这个的身后换到那个的身后,要求是换得要快,听口令统一行动,换位时间一过就必须要保持绝对的静止。于是,在圆里大部分的时间我们就保持着绝对的静止。有一次烟子刚好就静止在我的旁边,除了静止,她还有安适、恬谧,她穿着一身白色的衣裳,她前面那个女人比她宽多了,她一点也没有在月光里面,她的脸在暗色里,然而清清白白——我一下子会悲伤起来,有什么触手可及可我永远够不着,我似乎感觉到我所没有的正是我想要的……我开始做假设,假如此时我不顾一切,任何什么,过去抓住烟子,无论如何不松手,我们的爱情就会怎样——似乎会有一个结果……但只是假设,我从圆圈里出来,一个人回到了黑沉沉的宿舍;那天全厂停电。 烟子为何不感到伤心呢?我想可能在这件事情中,她们是有过分工的,烟子专门负责谈恋爱,负责爱情中的欢乐和美好,而悲伤是由其他的姑娘来分担的——她们是一个整体,想想,光烟子一个人,这么单薄的一个姑娘,怎么能要求她做那么多事情呢?如果一定要她也参与到这惨烈的悲伤之中去,我想我宁愿放弃同她的恋爱,放弃爱情的欢乐和美好。 有一次我同烟子谈起了我那个同学——我当然没提他的名字,这点谨慎是即便在工厂外的世界中也被培养出来了——说到了他参加的那个无休无止的考试,没想到烟子一口咬定她认识他,我问她何以从那么一点信息中就能判断出她认识的那个人就一定是我的这个同学,县工厂的人这么多,参加那个考试的人肯定也不只我的同学一个。她虽然说不出什么令人信服的道理来,可她就是认定他就是他。原来她曾经同一个人谈过恋爱,这个人也如同我的同学一样在参加一个无休无止的考试,而那时候这个人的情况同我差不多,也是被困在了县工厂里面。她认定这个人就是我的同学,我不能理解她的这种直觉,然而为她坚决的态度所感染,无端地相信了她。后来我们曾彼此试探着比较过“两个人”的情况,仿佛大部分都是吻合的。 假如那人真是我那个同学,也就是说他也曾经经历过冒犯工厂的罪,但他最终得到了工厂的宽恕,因为他现在已经成为县工厂的人了,那么是不是我也同样会得到县工厂的宽恕呢?这对于我无疑是个喜讯。可会不会我也要像我的同学一样最终成为了工厂的一员呢?本来这也没什么,从前的时候,我不也是想着要加入县工厂的吗,否则何以我会受到了工厂的召唤从遥远的他乡风尘仆仆地赶回来了呢?可是,假如真是如此的话,我一直在确信的自己最终肯定要走出工厂这个想法不是就此破灭了吗?是不是一个人加入了工厂之后还能再出得了工厂呢,可这样的事可能发生吗,难道这样的事也会被允许?另外,我一点也不敢肯定,果真到了它宽恕我的那一天,从前那样的意外会不会又再次发生,会不会我又突然控制不住了自己,闯下更大的一宗罪。 很长一段时间,我陷入了回忆之中,即使是同烟子在一起,仿佛一个上了年纪或者得病、受伤没有了行动能力的人。我经常想起我的同学,想起我们的从前,想起他参与的那个神秘的考试,为什么当初他会不顾大家的劝阻坚决地参与到那个考试当中去呢?而为什么我会没有如同他一样的参与到其中去呢?我与他是同时知道了这个世界上有这样一个考试这件事情的,在这其中究竟体现了我与他的什么不同,而这会不会正好影响到我与工厂的关系呢?他们所说的那个参与到考试当中去的理由是真实的吗?会不会他们有意地对我们(不参加考试的人)隐瞒了什么呢?而我一直认为的自己没有参加考试的理由这时候也很难让我信服了,我难道真的不喜欢标准答案,不喜欢那种暖暖的众口一声仿佛回到了原生状态的感觉吗?回顾自己的从前,这时候才发觉竟有那么多疑问,好像没有多少可以肯定了。这种感觉很可怕,就仿佛看见镜子,看见的却是一个陌生的面孔。 一些题外话: 这篇小说差不多是我写完的第一篇小说,是什么时间也记不得了。最近我新找了一个工作,第一次出差就被派去了老家,去我们县最大最有名的一个工厂——小的时候听说有个什么亚洲第一,好像是“大”,现在当然不可能是了。这个厂其实很小,占地也许一百亩都不到,正式工大概就是几百个,临时工最多时却有三千。与我经常接触的正式工有十几个,分三班为一台锅炉工作,每班有十几个临时工协助他们,除了推煤之外,更多的人是搞清洁——“清洁”,这差不多是我最喜欢的一个词语了,用在这里却让人很难受:控制室的地板每天拖两次,操作台每天擦两次,锅炉房的地板每天拖一次,所有的机械(包括蒸汽管道、供水管、水泵、风机……甚至给煤电机、输渣电机)每天擦一次。我不止一次问过他们(正式工)这些东西有必要如此干净吗,大部分人回答说“这是集团公司的规定”,有一个说“要让他们(临时工)随时动着,领导看见了才高兴。” 《菜根谭》上说“贫家净扫地,贫女净梳头。景色虽不艳丽,气度自是风雅。”我去过这个厂所属的集团的总部,全国有名的“花园工厂”,据说为它服务的光保洁公司就有三百家。干净当真干净,但我看不出任何风雅,一时想到的词语是“暴发”——真不带任何讥讽,我觉得这样说是抬高了它,许多爆发的人,即使是卑劣的、伤天害理的,但自有他的果敢、坚韧,拼过命、吃过苦,而它的“爆发”至少有百分之九十是依靠垄断和通过政府行为对农民的压迫。 什么人最爱“说文化”,以我的所见有这么几类:有闲的人、想让自己显得有文化的人、想让别人显得没有文化的人、想用文化换得点什么的人。一个团体也是如此,好像就是我上大学那几年“企业文化”这个词语开始流行,上述这个企业就非常爱说文化,而这是那些正式工的苦恼——拿着比临时工高十倍不止的工资,他们也有比临时工不容易的地方——有些天他们要参加一个考试,整天背试题,就是“3R”、“4W”、“5S”、“6P”之类的条条,都是他们的文化,或者文字化。谈起来,他们都说不知道什么意思、死记硬背,我也说不知道。其实我知道,不仅知道它们表面的意思,知道搞出它们想达到什么目的(政治),还知道它们背后有些什么隐密的心理。 那三千临时工以女工居多,午饭后经常能看见她们,大片、大片坐在花台上、坐在树荫下,丑陋的工作服、灰头土脸、吵吵嚷嚷,一点不漂亮。出差前那天晚上,闲着没事,我把平日看惯、听惯了的东西复制到公司的计算机里去,刚好拷到一首叫做“Factory Girl”的时候U盘满了,我也没再拷。那时,我经常想起这首歌,我一句也没有听懂过她唱的是什么,但我觉得我明白她在唱什么。 另外还听说了一件事,我们县另外一个有名的工厂因为一个污染案件的发生(这个案件本身与它并无关系)已经被停产了,正计划着要搬往别处。这件事于我有些高兴,但只是一时的,想想,无论搬到哪里它还是在污染这个国家,即使搬到国外它还是在污染这个世界……就是为这些,我记起了这篇小说,把它重新改了一遍。其实这些与小说的主题几乎没有关联,这些我虽则关注,但不会那么有目的地写小说。这两个工厂也与小说里的“县工厂”全无关联。——其实。今天,这个世界就是个工厂。 ![]()
评论人san 发布于 2009/10/4 23:15:35
本篇想叙说的主要是污染,那些看得见的天空、水体不必说,我想,工厂最大的污染或许是对我们的污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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