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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工厂(2)
  作者:san 发表:2009/10/17 22:11:03 等级:4 状态: 正常发表 阅读:1793
  编辑按:行文流畅,思维跳跃。
  
  烟子消失了之后,我就经常在县工厂里面找她。找她似乎取代了找出去的路。有时候,寻找变得痛苦而无法摆脱,我似乎随时随地都必须要寻找。不仅仅是烟子,当我身在广场上,我寻找一所看不见的房子,当我在一套有三个房间的房子里,我寻找不存在的第四个房间,当我在一个房间里,我寻找这个房间中的第五堵墙……经常,偶然的一个词语,隐约听见的一段声音也会引起一种寻找,我几乎完全不能知道自己要找什么,多云之间微微淡蓝的一小片天空中像是有什么在那里存在,可我看不见,水流滞浊的排水沟里冒起一个水泡仿佛有什么生命体在那里发生,可我不相信。有时候,它也具体化,比如站在输煤皮带上窗外已看不见的一棵树,当我返回去重新让皮带把自己从头输送过来,无论重复多少次,那棵树再也不出现,让我不得不怀疑是否真有过它;比如昨天无意拿在了手里油汪汪的一个螺帽、一把起子,我顾不得穿好衣服急冲冲跑去一个车间的中控室,这里和所有的中控室一个样,端端正正的一排操作台,干干净净的静电地板,问遍每一个摊在操作台上懒懒散散的值班人员,他们都说我疯了,怎么可能在这里拆开一台电机修理,这里是控制室,执行机构在生产的现场,每个车间都有就近的机械修理室,无论是白痴到还是无聊到如此,没有人会把电机抬到这里来,更主要的是,这完全违反了工厂的生产规程,根本没有人可以做得到……
  我也经常怀疑我是不是有点疯了。寻找如此频繁地发生,越来越细节化,一段回忆,曾经有过的一个想法,说过的一句话,都是它们可以利用的。首先,每个单独的它们,总是只发生一次,不能通过实验重复,其次,它们大多是没有意义的,我不知道它们具体的所指,另外,它们毫无规律可言,我设法收集它们每一次的发生,但在坐标纸上画不出可供分析的曲线图,于是,我完全不能肯定它们是否是这个世界上真实的存在,可是,它们是如此近,像是身体里的一种感受,是插在哪里的一根针……我经常会这样想,所有这些寻找都是寻找烟子的一种变形。这似乎让我好受一些,因为这样,它们好像变得合理了。这件事对我最大的影响是,从此我再也不能集中注意力完全投入地去做寻找烟子之外的别一件事了。
  许多年过去了,我冒犯工厂的罪似乎淡化了,虽然正式的赦免指令始终未出现——正式的惩罚指令我也从未看见过——但同我正常交往的东西渐渐多了起来,无论人和机械,对我的敌意明显减轻了,迎面相遇,它们同我打招呼、问我吃了没有,坐在一起,它们问我昨天是否听见了原料厂那台变压器爆炸、一时之间是否想找个箱子藏起来心里很害怕;还有人送我多余的入场券,请我参加宴席,参加娱庆活动,还有人请我帮忙,给一个孩子、一条狗取名字,顺路帮他们扔垃圾、买一瓶酒——经常,它们并不顺我的路,但我很少拒绝,还时常让自己感到需要多一些珍惜。不过,有时我也高傲起来,但也仅仅只是把自己恨得难受,日子总算是相对平和地过了下来,维持着表面的平静——我是说在寻找烟子之外。我同工厂之间好像建立起了一种不成文的相互谅解。
  有一个叫做螳螂的人对我最友好,他是一个什么部门的头头,在他的带动之下,就连这个部门也对我很友好了。我清楚知道,他并不是我喜欢交往的那类人,他是非常严厉,讲究规范,同时又如此喜怒无常的一个人。比如说吧,在餐桌上,如果他请我——他的言语如同他这个人一样,从来规范得体,“请”字从不离口,虽然听来像是命令——把放置在我们两个之间桌子上的一包餐巾纸递一张给他,即使我坐在他的右边,我必须用右手,手臂要悬空,中间的三个指头撑在桌面上,像呆板的机械昆虫爬行一样让手指一点一点地(每一点都要在桌面上点出声音,否则就要重新来过)接近餐巾纸,当我的手移动到了我的餐盘和餐巾纸两点的中间位置(误差不能超过1mm,否则也要重新来过),我需要起身跑去启动我们身后的一台机械(我不知道它具体做什么之用,不过在它的运行之中,会发出一种有节奏的声音,他们说这就是音乐),返回之后我的手要准确地放到从前的位置(先前不准留下记号,误差同样不准超过1mm,否则也要从头来过)再按从前的动作移动到餐巾……所有这些,我并不害怕重新来过,即使一次接着一次,不是因为我那么有耐心,而是我很清楚,我经常性的出错完全是因为自己的漫不经心,因为我总是陷入到了一次寻找之中去。可是,经常我才第一次重复,螳螂就发起火来,他砸碎餐盘,把茶水泼在我身上,这时其他人也会跟着他做同样的事,他们如此大声地嚷嚷、那么难听的呵斥,很快就让我头晕脑胀,我越紧张我的行程就越失去了章法,而我化解紧张的唯一方法就只有对烟子的一次寻找,而这样我就更不能按规程做好事情了,而我还来不及第二次重复,螳螂往往已经推倒了餐桌,这样,这件事我就无法做了……不过,螳螂也有让我欣赏的地方,不管发过了怎样的怒火,只要到第二天,他似乎就完全记不得了,对我如从前一般友好。而我自己总是要记得,往往要紧张好几天,只能怀疑自己的心胸。
  最近,螳螂又新建了一处别墅,他请我去参观。别墅非常大,因为无法集中注意力,在他的指引里、在快速的移动中、在他时兴的华丽的解说词里,我很快就失去了方向,感觉这幢房子仿佛有无数个房间,然后就迷路了,进入热带雨林,跑进了瘴雨蛮烟的沼泽里……房子正在装修之中,他让我帮他做某个环节的监督,我没有很听清楚,但没有问(因为我自己忙不过来,还知道问了他也绝不会重复,同样是因为没有时间),也没有拒绝。我已经感觉到了,我正渐渐丧失拒绝的力量,这无疑是谅解达成的后果,因为谅解以我的服从为条件,我接受了,县工厂也习惯了,一旦我拒绝,不仅会引起新的惩罚,它甚至会截断对我饮食供应,把我从那间小小的宿舍——我唯一可以遮风避雨的窝——赶出来,另外,似乎也因为我已经开始变老了。
  参观之后,接着是晚餐。因为别墅还没有最终建成,这是一个非正式的参观,只能算作是私下的行程,所以参加的人不多,由此连带而出的晚餐当然也不可装备成怎样的规模。不过宴会开始之后,还是引起了相当的关注,陆续加入了不少新人。我所在这一桌引起我特别注意的新人是两个姑娘,一开始是因为她俩的相像,虽然她们一个穿着浅色衣服、一个穿着深色衣服——在陆离的灯光下,我不能具体认清两种颜色,只好对它们进行简化,于是,浅色的接近成白色,深色的相当于黑色。别人都说她们毫无相像,问问她们,她们自己也说她们毫无相像,而我辩解说,她们两个都说她们毫无相像就是她们俩的一个相像。这样的胡搅让白色动了怒,朝我扔了一些动植物已不成样子的残肢和几种餐具,而黑色是笑了笑,笑容里还特别掺上了腼腆,笑过之后又微微低了头,于是就有了几分暧昧,仿佛她觉察到了我对她们怀有欲望。我不知道是否从一开始我就对她们怀有欲望,但当她这样笑过之后,这欲望肯定已经存在了。不过,我清楚知道,即使它从一开始就真实不虚,也不可能达成,因为我根本就没有时间去做完达到它所需要的繁杂的程序,即使有时间,因为我无法集中注意力也绝不能把它们做成。不过,至少我可以为此而更多地注意她们,然后甚至发现了她们相似的细节部分,比如,坐在桌子边,她们的个头相当,她们的脸型相似,用我唯一知道的模具分厂里的说法,仅仅说她们都拥有一张鹅蛋甲RT232型脸,在我看来,是相当粗略的、远不足于表达它们的相像的。不仅形状,看起来(摸起来想必也是同样)这两张脸质地相当,都是那种皮下脂肪的厚度精确、水分充足、新鲜娇嫩、无需或者根本不宜化妆的完美的肤质。
  似乎就是因为这个笑表达的差别,我对黑色增加了好感,并非作为对比,我多次单独去看她。她几次笑得很好看,尤其是在大厅当她被六个男人环绕着的时候——他们在跳一种舞,我看不明白,却看呆了,我确定她是在看着我笑,正如那天烟子看着我笑。而白色走来说,这种事不是用来看的,是用来跳的;“你在看什么?你看出什么来了?你什么也看不出来。”她一再强调。我说我没有看什么,我不过是想起了一个人。
  “她让你想起了一个人?”白色问,似乎有些惊诧。
  “不。”我说,“我也不能肯定。反正我就是想起了一个人。因为什么,我可不知道。”
  “算了吧,有什么好想呢?如果她不在——”“如果她在呢?”我还来不及说,白色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拖进大厅中央,“来陪我喝酒吧!”她大声喊,她仰着脸,我来不及说我不会,楼上有人倒下一桶一桶的啤酒,我们一下就被浇透了。我有些觉得恶心,我厌恶啤酒的气味,它在我身上黏溻溻的更是难于忍受,然而我却又兴奋得很。
  我仿佛看见了黑色的离去,但不敢确定,不过,当啤酒浇完,我抹清脸上的酒渍,她确实不在了。我觉得烟子就是这样的不见了的,我记起了一些事情,但同样不敢确定,它是真的发生过还是我的想象:似乎是个歌唱比赛,烟子意外地加入了进去——也不知是意外地被邀请,意外地被接收,还是意外地被强迫——然后,甚至还进入了决赛。同她一起站在台上的还有另外五个,一律长的非常奇怪,用“神头鬼脸”来形容最合适不过了,也不知道是本来如此,还是化妆出来的。我身边的人全都在嚷嚷,有叫好,也有人喝倒彩,说美女与野兽,年年如此,就再没有新花样了吗。然后是烟子被淘汰。烟子从台子上下来,我以为她会来我身边跟我一起看完比赛,或者让我送她回宿舍,但她没有来;我也没有很用心,没有认真期盼,没有专心等候,我就是那样模模糊糊没精打采地看着,似乎想起从前、想起了很多事情……台子上很快只剩下了两个人,两个膨胀得几乎没有了人形的人,他们在做的事好像也不能称之为是唱歌了。他们身边各放置着一个有好几层的不锈钢架子——有点像火锅店那种,不过是放大了几倍——架子上放置着各式各样一律明晃晃的刀子,他们轮流从架子上抓起刀子插到对方的身体的各个部位上去,从而,轮流喊叫、喷出许多血——我也分不清是真正的血还是番茄酱,然而兴奋起来,不觉里已经随着身边的人一起喊叫……这个夜晚我再没见到烟子,以后也再没有。
  当宴会结束,我受邀上了白色的车——我顺便想到,若是黑色还在,恐怕就是黑色了——介绍时,好像听见了白色与螳螂沾亲带故的内容,但也可能是这一公开事件发生的时间同时进行的私底下的传播。不过,她对螳螂的态度与一般人确实是不同的,她很会对螳螂撒娇,样子像是他的女儿,但年龄不很像,所以我猜测是侄女、甥女之类。白色开一辆银灰色的加长轿车,就尺寸而言肯定也加宽、加高了,虽然搭她便车的人数已经与座位数相同,都是4,但我觉得这车箱里即使再坐进十四个人也毫无问题。我还从来没有坐过这样——好像是被说成“豪华”吧——的车,不免有些新奇,感到舒坦——就是简单意义上的舒坦,因为我可以坐着、躺着,腿想伸多长就伸多长,我觉得即使是竖蜻蜓、拿大顶也未尝不可。不过,我没能舒坦很久,大概就有三四里,白色看上了路边的一个人,邀他上车,同时请我下车。
  当时,我也是陷在一个寻找之中,听见有个声音让我下车我就下车。我根本没有分辨出这是白色的声音,也没有想想这件事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自己下车是站在了泥水里,然而当车子启动溅了我一身脏水,我开始回过神来,把整个过程想了一遍,就简单地生了气,而当我把整个过程对我的同学讲述了一遍之后,我简直怒火中烧了。
  也不知道是否因为县工厂对我的谅解,我与我的这个同学这些时候就经常能见面了。不过我们再也不能如同从前那样说话,我曾几次试着谈起从前的话题,然而得不到呼应,还经常被莫名其妙地打断,一开始我以为是他受到了规范不可以同我说这些,我也就尽量克制不再同他说,然而无意中总会说起,而一旦开始又难于停下,非要说完,一吐为快,可慢慢的我发觉他好像是完全听不懂这些话,慢慢的我也再不说这些了,只同他说每个人都说的话:最近,县工厂又出产了某一新款的梦,有怎样了不起精彩的创意,有怎样非同寻常的华丽的包装。
  见到他的时候我在泥水的公路上走了已经有一个多钟头,时间大概是凌晨的三、四点,天气阴冷,身体表面的酒臭仿佛已经结成了冰,天上仅有的几颗星什么也照不见,我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找到路正确地走过了这一段,也不很清楚自己是怎样认出了他。当我对他讲述白色怎样把我赶下车子,就如同说从前一样,他似乎一点也没有听进去,可我不在乎,也不管他时而就会冒出“哈!昨天有人送了我一条金鲤鱼。”“我这条腰带,别看它外表不起眼,绝对是真正的限量版!”诸如此类的话,一口气把故事说完,还为它发下誓言:从此以后无论如何我决不会再上白色的车。发完誓,我就看见了河水,这时天色已经微明,一片河水白花花的,但我找不到桥。从前是有的,也不知是已经被拆了,还是被水淹没了。凭着这段怒火,我也懒得很认真找,也没有招呼我的同学,纵身跳入了河水,划拨了没有几下,人已经到了对岸,身体、衣裳也被洗干净了,一时我对自己很满意,甚至感到一种满足。当我回身去看,似乎看见我的同学直愣愣地瞪着我,满脸的不解、好奇,好像还有钦佩、羡慕。
  当我回到宿舍,已经是早晨八点。打开门,就看见白色坐在我的床单上,阴天的光从生锈的窗栅间穿过来落在她身上——她的衣裳仍然只能被简化成白色。我客气地请她离开,因为我很冷需要换一身衣服、很疲倦必须要睡上一会儿。但她不走,开始也不说话,只是忧伤地——近乎哀怨地——看着我,一双眼睛水汪汪,黑色的长发从双鬓间轻巧地垂下来,很好看。当我避开她躺倒在床上——这很不容易,我的房间很小,我的床有两个边依在墙壁上,另一个边和另一堵墙壁之间的空间被一个小小的衣柜完全占满,我的床也很小,通常我只能侧卧,最大限度地蜷着身子双脚还要抵在衣柜上,而她坐在床的中部,两臂分开摊在床单上——闭上眼睛,她开始央求我,让我无论如何原谅她,她一个小小的姑娘,不懂人情,不通世故,即使做错了什么,也是应该被原谅的,至少可以被原谅一次……这些话,她说了一遍又一遍,好像根本不理会我有没有在听,她似乎没有移动一下身子,背对着我,她只是说。我是不想听的,想睡觉,我确实很累,想去梦里寻找烟子,可我偏偏每一遍都听清楚了,我还打定主意绝不再说话,可我却没头没脑地说出了这句:“你以为你是烟子啊!”
  她听见立即站起身来,把面孔转向我,我也睁开眼睛看见了她,她大声嚷道:“好啊,你竟然拿我和她比较——你说,我哪点比不上她——你说啊!”说着,她还来扯我的被子,疯了一样的在我的脸上身上乱抓乱掐,我无处可躲,很快就受了几处伤,毫无办法只能起身同她搏斗。她虽然疯狂,可力气终究有限,很快就败下阵来,我成功捉住了她的双臂,把她送出房间,关上了房门。开始她简直要把门踢倒,还大声咒骂,甚至用上了脏字,然后似乎累了,她又开始央求,言辞还凄楚起来。我听见走道上有嘈杂的脚步声,有分辨不出内容的窃窃议论,我想到如果只是放任自流,这件事会越闹越大,说不定又要惊动了某某监督、某某分析仪,我害怕起来,突然又想到这也许正是她所想要的,而若是再不制止,她的愿望很快就要实现,只好打开门,把她拉回房间,关上了房门。
  “你决定原谅我啦,你不打算生我的气了?”
  “其实,谈不上我生你的气。你知道,我们是在昨天夜里才初次见面,几乎没有说过话,我都不知道你的名字。生气,是一种感情的发泄,我觉得它应该建立在一些基础之上,比如我们对一个人,或者物,信任有加,可意外地它欺骗了我们。”
  “首先我要反问:你认为名字很重要吗,还有说话?对于我们的相识。初次见面又怎么样,你当然知道‘白头如新,倾盖如故’,而如果它并不是呢?你为什么要看我,一次一次的,以那种方式?其次,在我完全赞同你对生气的定义之后,我要请问一个问题:我们对一个人——或者如你所说‘物’——有过一种期盼,而这期盼落空了,是否等同——或者至少类似于——信任而被欺骗呢?”
  “确实。不过,期盼只能发生在信任之后。”
  “不!你已经无法否认——是你心中的东西,也是我说出来的——可你试图挣扎,你总是想反攻,你一辈子都是这样,因为你总把自己放在绝地之中……现在让我来说吧:期盼可以发生在信任之前、信任之后,但更多发生在信任之前,多数信任的源起就是期盼的实现——你生我的气,因为你期盼我对你好,而你认为我没有对你好(事实当然不是这样,这只是你单方面的以为),你就不能信任我,你生我的气。”
  “这么多年的经历,以我对自己的认识,我不觉得自己有这么轻薄,会如此轻易地就对随便的一个人寄予任何期盼。”
  “你的第一句话毫无道理,我知道你是要对我卖老,对此我不做任何评价,你比我年长,但并不代表你的阅历比我深,你比我更清醒;对后面的,我要说:首先,期盼的发生与轻薄无关,其次,期盼不会是轻易的,它在它该发生的时候发生,不该发生的时候就不发生,另外,我完全可以肯定,我和你绝不是随便相遇的。”
  白色每句话都说得很重,似乎每个词都强调了中音,每个词都是自信,自负。而我从来不能这样,一时这让我感到很难过,心里面尽是恨和烦躁,实在不想把这样的话说下去、听下去。
  “好吧,就算我期盼过你,让我们一起回忆一下,把事情理清楚,它是这样发生的:首先,是因为一个意外的、不在期盼之内的邀请,今天我参观了一幢建设中的别墅——更远以前我就不说了,我希望把话题仅限于昨天一天——;然后,在没有正式邀请的情况下,简单遵从一般的惯例,我跟随一些人进入了一个餐厅,加入了一个非正式的宴会;然后,在宴会上我偶然看见了你,并多看了你几眼——看见漂亮姑娘,人总是会多看几眼的,这不足为奇——并针对你和另外一个同样是偶然看见的姑娘发表了几句论谈,而这话显然不合你意,于是你为此进行了报复……”
  “我不得不打断,我实在无法听得下去你这样的说了,说你‘胡说八道’、说你‘大放厥词’也许不符合事实,但其实你比它们更甚一层:什么叫‘不在期盼之内的邀请’?什么叫‘简单遵从一般的惯例’?为什么不说更远以前,还有以后,你是不敢说?……这些我也不细细追问你了,你自己最清楚你的倾向。我必须要说的是:什么叫你偶然看见了我,难道你可以不看见我?你看我,你把它说成每个人都会看的对漂亮姑娘的看,你如此赤裸裸地隐藏自己、推脱责任。你竟敢还把‘报复’这样的词语用在我身上——你真的一点也不懂掩饰自己,可你偏偏最爱掩饰自己——一句话如果我不爱听,难道我不会不听,至少,难道我不会装作我没有听?我为何要响应,难道我白痴、我要自找麻烦,每天有那么多的话……”
  “好吧,这节我们先略去不谈,我们从你同意我搭你的车开始……”
  “为什么要略去?我讨厌任何形式的省略、简化,哪怕仅仅和我,或我的用心,有那么一点关系。”
  “既然我们的叙述如此不一致,何况它们也许并不重要,那就不如把它们省略了。”
  “为什么不一致就要把它们省略?我敢肯定以后的话我们也决不会一致,于是,我们完全可以不说了。为什么它们不重要就要把它们省略呢?两个人之间的发生什么叫做重要呢?也许它们偏生最重要呢?——这些问题我敢说你一个也回答不出来,因为你根本不想给我一个回答……好吧,既然这样,现在就让我仅仅只同你说事实:关于搭车,首先,不是‘我同意’,我们必须要搞清楚了,是我邀请你搭我的车,你接受了邀请,是你同意了;其次,我根本从来不同意‘你搭我的车’。谁都可以搭我的车,只要与我相识的,我不可以拒绝任何一个,我根本没有‘同意’或‘不同意’,我从来希望你不是‘任何一个’,你是真不明白……”
  “好吧,首先,你邀请我搭你的顺风车,我就简单接受了邀请,我没有想到太多,没有时间,心思,或别的;我既然接受了,我自然盼望把这车搭到终点,我的目的地,也就是我们现在所在的这个地方;而我盼望的没有完全落实,于是我就对此生了气——好啦,现在我已经把它说出来,我也不再对它生气,当然也不再对你——说实话,我现在只是害怕你,几乎可说很害怕,因为你的行事,无论从前的还是现在的,我几乎完全不能理解,我一点也判断不出,以下,你会说什么、做什么;我都不能肯定,你是否会杀了我——我似乎知道,你要做到这件事很容易。”
  “你很没有礼貌,你在这样的地方,打断我,以这样的无情。但我原谅你,我知道你的倾向。我要说,我恰恰相反,我一直,始终理解你,直到现在你说的这句话——你当然知道我指的是后半部分——我可以这样以为,你是想要我在冲动中说出一句话,可是我永远也不会说的,这是在你我之间客观存在的我对你的一个优势,我绝不放弃它。我保留着杀死你的权利,也许,最终你也是要死在我手里。”
  “好吧,就算我是要死在你手里,可我并不在乎,无论什么时候死,怎样死,你随时来。”
  “撒谎。我知道你怕得要死。”
  “是吗?你干嘛不现在就杀了我,看我怕是不怕。”
  “你明知道我现在决不会,可你就是怕。”
  “是吗?我告诉你吧,自从进入县工厂,我就从未觉得这样活着比死更好。”
  “这我相信,可你仍然活着——你当然可以把一个名字整天挂在嘴上当作挡箭牌。可是我告诉你,她不存在,她不可能有,工厂根本没有生产她的设备。我是最好的,在所有的产品里,你还不想相信吗?”
  “你为什么要这么自虐呢?你干嘛不尖笑出来?”
  “你这个白痴!”
  “不要这么咬牙切齿。现在我认输。你赢了,但请你离开,既然我时间那么要紧,再没有心思为这些杂事而浪费。”
  “这很好。那么,你发过的誓呢?”
  “什么……这你也知道了?”
  “我当然知道,我就是为此而来的。现在,既然你认输了,我就请你上车。我把它停在大榕树下,你不过需要走五百米,你知道我的车子很宽敞很舒服,你可以在里面睡觉,或者做别的任何你想做的事。”
  “既然你知道我发过誓,你不应该逼我破誓,不必如此赶尽杀绝。”
  “可是,我也发过誓,我发誓:一定要让你再上了我的车。你可能要说,既然我知道你发过了那样的誓,就不应该再发这样的誓。现在想想,的确应该是这样,可问题是,我已经发过了那样的誓。”
  五百米的路走得相当不容易,因为围观的人占满了路面,虽然我一走过去他们就自动给我让出走路的位置,他们的动作非常协调,感觉他们像是一滩水一样,虽然被包围、被推搡,但没有太大的阻力,主要是,他们的目光、他们的神态、他们的笑容、他们的议论,让我感到羞耻。
  不过,我却是绕过车子从离我更远的门上了车,紧接着是从离我的宿舍近的车门下了车。我当然不会回头看,往回走时,心中真有着很真实的害怕:白色会做出什么来呢?我假设,她会在我背后开一枪。我知道,她正是随身带着枪随时想要愤怒或者随时想要显得愤怒的人。
  不过,我听到的呼喊却是:她晕过去了!她真晕过去了。我没有回头看,没有看见有人把她抬下了车子,但不久就看见他们把她抬过我的身边,然后抬上了哐当哐当生锈的铁楼梯——肯定是抬进了我的宿舍。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然后他们就离开了,包括所有围观的人,仿佛这里将要发生一次爆炸,它们匆匆离去,留下了一地瓜子壳、橘子皮。
  推开门,这次白色直挺挺横在我的床上;斜对角,我的床刚好容得下她的长度。我走过去,心里并不是很乱,可有些模糊,我不明白,这些事究竟是怎么发生的,不仅这十几个钟头,烟子消失之后的这些年,我进入县工厂之后的许多年,还包括我记得的所有从前;以后将要怎么样呢?我更不能明白。白色真是真实地晕过去了吗?还是仅仅是假装,这一切根本是她计划好了的,以后的,她也计划过了,我必定只能在她的计划中经过?甚至连俯身查看她之前我都害怕、需要想一想,她是否会突然跳起来给我一掌、戳我一刀,倘若她是跳起来拥抱我,我是该推开她还是迎合呢?推开她,我当然有这样的力气,实践已经证明了,问题是当事情正发生时我能使用这样的力气吗?而若是迎合,会否立即有人推倒房门把我送进监狱,说我有猥亵妇女的企图呢?
  我拉起被子盖在她身上,看见她褪去红晕变成苍白的脸,又会感到自己太忍心。她都已经晕过去了,一时失去了意识,意志,我还保持同样的方式想象她。既然已经认输了,我又何必要重新引入对抗,让她如此失望呢?我天天都在认输,对她,如她所说“小小的一个姑娘”,多输一次又能怎样,而无论她是天天在输,好不容易赢一回,还是天天都赢,赢成了习惯,而再不能忍受一次输?我很清楚,我的怒火从一开始就不纯洁。亚里斯多德说:“每个人都会发火,这算不得什么,可是,要在恰当的时间、恰当的地点对恰当的人恰当地发火,就很不容易了。”而现在的我已经不要求恰当,因为我已经好久没有发过火了,我都已经开始怀疑我已经不会发火了,于是,这火气来得让我非常舒服,简直激动了,所以,虽然开始仅仅是冒一点烟,可我添柴加油,几乎是刻意地把它煽动鼓吹成了艳腾腾的火。我想到,是否因为在县工厂里,我仅仅只能从一个对我有点好感的女人这里赢回一点尊严呢?而这好感也是仅有的一点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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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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