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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工厂3
  作者:san 发表:2009/12/13 18:27:21 等级:4 状态: 正常发表 阅读:1983
  编辑按:有着自己的风格,很是新颖,可读性也不错。
  
  我找到烟子的时候,她已经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了,县工厂从地上转移到了地下。
  我仍然没有得到县工厂正式的赦免指令,但我已经进入工厂的生产程序,成为了一名建筑工人,还是一个队长,在无数个我从未亲眼见过因而无法知道其存在的真实性的领导的领导之下领导着十二个人和无数个同我们一样人数的建筑小队一起挖地洞。县工厂沉降到地底下,是因为环境的破坏。这种结果才在我进入县工厂之前就早有人预料到了,到我进入县工厂的时候,它已经成为一种普遍的忧患,几乎每天都会有一个地方有个人发表言论提起它,对所有工厂、对所有人发出警告,每年都会有几次大型的跨国活动,商讨该如何如何避免它的到来,可说归说,说过之后,每个工厂总还是同样的行事——也就是说,以生产最大化为唯一的追求。从前人们曾误认为是利润最大化,但事实证明并不是。工厂自有它的生命,有它进化的方式。与人或别的有生命的自然物不同,它几乎是作为整体而存在的。而作为整体来说,它几乎完全不随我们的意志来改变,至少不随我们任何一个个人的意志,可作为整体的人我们又不可能有一个意志。于是,预言总还是如期地来到了:先是温室效应引起气温升高,冰山融化,大片陆地被淹没,大批动植物死亡,然后是臭氧层大片空洞,进而完全消失,又是大批动植物死亡——不过,总还是有些通过各种方式顽强地活了下来,比如我们,这些人。植物中最繁华的一种是由魔芋进化成的,它身高两米以上,张着巨大的麻灰色的叶子,这些叶子几乎是干燥的,含水分子极少,它们不含叶绿素,不进行光合作用,唯一的作用是对阳光进行过滤,提供给生活在它们身下的荨麻干净的(也就是不含有毒射线、强度大大减弱了的)阳光,而荨麻进行光合作用,把自己制造的百分之九十的能量交给魔芋——而我们人类百分之九十的食物来自于魔芋富含淀粉的块根,除此之外的百分之十是老鼠、蟑螂和别的。据说荨麻的嫩叶子也很好吃,可因为到地面去属高危险作业,自然会生出高附加值,当然也就只有少数人能吃到。
  找了烟子这许多年没有找到,她突然出现,我似乎并不感到突然,仿佛我早料到了会有这一天。从前活泼的姑娘变成了现在沉静的母亲,我也没有任何惊奇,仿佛她所有的改变都是我看着一点一点变成的。她同我说起好些我从未听说过的名字,但我同她谈论他们,仿佛他们全是我的老朋友。因为找到她,我心中的幸福是显然的,我让自己飘升起来浮在空间里,用脑袋撞下一堆土——这动作我每天都在做,是我工作的一部分,我对它早就厌恶至极,可有烟子在,一切就不同了,而且似乎我只能用这个动作来表达自己的幸福,烟子也一样。我们一边撞墙一边说话,而我们的谈话平静如此,叙述自己有过的经历,叙述对彼此做过的想象,仿佛我们前天才分别,她不过是做了个短途的旅行返回来。烟子说,从此以后她再不离开我了,无论我愿不愿意,她总会出现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我说这会有多好。烟子说,这许多年她最大的心愿就是被我找着,还有个小小的心愿是想看看从前有星星的天。我说现在我已经找到她了,不久我一定会亲手挖一个洞把她带到地面上去。烟子说,她现在的工作比从前的好,作为一个收割工人她总是有机会在包扎工进行包扎之前偷喝几滴魔芋的汁水。我说虽然还没有收到证书,但我已经有正式的工作了,还是个队长,我懂得怎样把地洞挖得最结实,一定会让她感到很安全的。
  以后,烟子果然时时出现。由于工种不同,她没有我进化得完全,她经常需要在衣服上抹上磷粉才能找到正确的路,她来看我的时候总是有很远我就看到了她磷光闪闪,我觉得很好看。我也知道她需要往身上抹磷粉的时候往往是她情绪不好的时候,她会很悲伤,说不知道以后会怎样,说对这个世界她毫无信心。我知道这是因为她工作的农场已经被县工厂征用,不久我们就要开进去,要把它挖成商场、广场、灯光球场,一笔一次性的补助发放之后她就要失业了。
  本来,他们的农场并不在征用之列,但因为县工厂和别个县工厂的竞争,要建成世界上体积最大、面积也最大的无支撑的生存空间,就把它临时征用了。“无支撑”是最新的一种技术,简单的说就是挖一个洞而不在中间留下任何支撑部分。即使是挖住宅小区,也是先把整一个空间挖出来,然后再砌墙把它隔成一个个小间。当然,隔墙与洞顶是不能相接的,否则就不能叫做“无支撑”了。为了避免危险,地下世界与地面的通风口总是尽量的少,而为了保持通风,就要求所有的房间以窗户保持串通,保证每个房间最终都串联到通风口。窗户当然是以开在洞的顶部最为适宜,因为清气上升、浊气下降。除了与通风口的距离,窗户开得越大通风效果就越好,而窗户的大小由两个尺寸决定,就是窗户的高度和宽度,为了满足人们日益增长的对新鲜空气的需求,新技术的发展当然是必须最大限度地拓展这两个尺寸。可一扇窗户当然得需要与地面保持有一定的高度——否则它就变成门去了——于是,洞就需要挖得越来越高——或者说是越来越深更准确。这个尺度似乎没有限制,因为地球厚着哪,可是我们都知道再深下去很容易就会深到石头,甚至深到了岩浆。宽的尺度似乎更无限,地球的周长是直径的π倍。不过是,因为这π是所有圆的π,所以这周长就得是所有人的周长。事实上,对于单个的人、单个的房间,它的极限不过是房间小小的宽。技术的高速发展很容易就达到了这个极限,而这就是“无支撑”的起源。显然,这两个尺寸的拓展都不利于地下世界的稳定性,有些悲观的科学家通过悲观的计算之后悲观地指出,我们的地下世界目前已经处在了垮塌的边缘,任何一次无论多么微小的倒塌、或者地震都可能引起连锁反应,导致整个地下世界的毁灭。这地下的忧患与当年的在地面上的忧患有那么相像——世界,或者说我们,醉心于永恒,执着于轮回——现在经常听人说起它,人人都说必需、一定、非得要采取预防措施不可,可说归说,该提高的生活水平必需得提高,该发展的技术必需得发展——就是不知道,下一次我们将搬去哪里,月亮太冷,火星太热,半人马座太远。
  我安慰烟子说,只要使用得当这笔补助足够维持未来的生活了,何况她未必不能再找到工作。她说,她自己她是不很担心的,可她的孩子呢,孩子的孩子呢?我说她不应该担心得这么远,我们自己的经历证明了这个世界上的变化在小的方面(比如我们单个的人)完全不可意料,而就大的方面(比如环境的变化)又是无论预测得多么准确结果终究是无法改变。她说,做母亲的人就总是这样的。
  我们的工作时间经常是交叉的,有时烟子在上班的路上顺便来看我,还把她的孩子托给我照管。我和小家伙相处得很好,不上班的时间我爱懒懒散散地躺在床上东想西想,他爱躺在我身上,我感觉他有时像一个球、有时像一只猫,笑起来有点傻,但也甜甜的,他不很会哭闹,顽皮起来不过是好奇地戳戳我的喉结扯扯我的头发,我从不制止他,他若是把我弄疼了,我就假装死去,把他吓得远远离开我,躲在床角害怕很久。我实在想不出来,他的父亲怎么会是因为他的缘故而离开了他们母子的,他也许算不得是很漂亮,多半也不聪明,长大之后肯定做不成任何大事,可总的来说,他还是一个很好的孩子,一个应该活下去的未来的人。
  我和烟子的工作其实很相像,主要就是挖土,所不同的是我们挖洞他们挖坑,连他们挖坑的矮洞(也就是他们的农场)也是我们先挖出来的。他们虽然挖的少,劳动强度远远小于我们,可他们的工作也有比我们辛苦之处:他们常年在那样的矮洞里直不起腰,有时连蹲着也不行,只能趴着。之所以把农场挖得这么矮,是为了给魔芋留下足够的生长土层,也为了节约成本。还有是他们挖过之后还要填起来,我们只挖不填。另外,我们挖过之后还要用脑袋把洞顶、洞壁顶硬,然后再用硫磺的火焰把洞顶烧成砖一样硬,这当然是为了防止发生坍塌,也为了好看。虽然在我们进驻前农场已经被人清理过好几遍,但有时候,我们也会挖到一个魔芋,我们就会不声不响把它藏起来(让一个人知道了你至少要分给他三分之一,两个人知道了就要分一半,而三个人知道了多半就只能充公了),等到下班其他人离开之后再去把它挖出来。只要它长得足够高,每次我都不把魔芋挖完,至少留下十分之一。这倒不是受了烟子的影响,从前的时候我就一直是这样做的,我甚至还给它做包扎——也就是给剩下的部分盖上土。因为魔芋是长在我们的上面,这件事并不很容易,要求很高的技术,所以一个包扎工的工资比烟子这样的收割工要高两级。不过,对于一个建筑工人,这当然算不了什么。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我总盼望着它还能活下去,或者说是我以为它应该活下去——这其中带点强迫的意思——我也知道可能性不大,试验已经证明,硫磺烧过的土上面荨麻是活不成的,魔芋也就活不下去。所以我们的屋顶上面总是赤土一片。有人曾开玩笑说,若是地面上有了个我们的天敌,我们很容易就会被赶尽杀绝。不过我们的进化是如此完美,我们是如此强大,我们是不会有天敌的,要毁灭我们也只能被自己所毁灭,而且我们是如此顽强,即使要毁灭也只有先毁灭了这个世界才能把我们毁灭。我们当然清楚,这种情况对生态不会是什么好事,尤其是地球的生态如此单一脆弱的时期。科学家曾试验用磷火、硝火、硅火、碳火去烧,都不成功,磷是火力太弱,不能把屋顶烧到足够的硬度,硝烧成的是魔芋不能成活,硅烧成的荨麻和魔芋都不能活,碳烧成的是不够光滑,用硒火去烧倒是不会很影响两种植物的生长,而且外形也不难看,可是硒成本太高,没有实用性,所以总还是用硫磺去烧。
  没有经过处理的新鲜的魔芋的汁水味道很差,还含毒,喝多了嗓子会变成沙哑,所以大部分农场的收割工人说话的声音都不好听,情况严重的还会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年龄太小的孩子甚至有中毒身亡的危险。因此,收割工人们一般都不爱说话,他们被称作“喑哑一族”。烟子从前圆润的嗓音也变成了沙哑,不过我并不觉得她说话的声音不好听,而且我们在一起总是有些话可以说。一天,烟子又把孩子托给我照管,我把他带去了工地,我去挖上一个班发现的一个魔芋。因为怕孩子吵着要喝魔芋的汁水,我把他留在了洞口——是才开始挖的一个小洞,就有五六米深,他在外面的一举一动我都听得见,老鼠早被我们捉完了,他不会有任何危险。可是,挖完魔芋之后我却睡着了,时间并不长,就是打了个盹,可当我醒来,孩子就不见了,我找遍整个工地也没有找到他。他这么小的一个孩子能走去哪里了呢?我怀疑他可能是被人偷走了,偷去当孩子,这还好,就是可能性不大,就怕是当食物。
  就是烟子消失的时候,我也没有这样惊慌害怕过,找不到孩子我是不能去见烟子的,我感觉我又要再次失去烟子了。我一次用完了几年积攒下的所有人情,还赊欠下不少,发动一切可以发动的人帮我去找孩子。我们(一共有三十二个人)以孩子走失的地点为圆心向外扩散搜索。我一次用完了几年积攒下来的钱,买了五百盏磷灯,我要他们每隔三百米放置一盏,我希望孩子会看见灯,会朝有光的地方走来。他们都说,我的面貌、我的言行和我的所作所为都表明我已经失去了理性,虽然受邀来到这里已经有所付出,临时收回会很吃亏,但如果我接受他们的劝告改变主意,他们愿意无条件收回,下一次当我真正需要时他们会全额偿付亏欠我的人情。我也清楚知道希望有多渺茫,若是孩子自己他绝难出得了这个工地,而在地下七弯八折的世界要找一个会躲会藏的人几乎没有可能。一出工地,我们每个人负责搜索的周长就会超过一百米,十米是我们视力的极限,对于他这么小的目标,五米之外就不是人人都能辨认出来的,我们搜索的范围越宽依靠运气的成分就越大。而且我不敢让他们出声,害怕在附近上班的烟子听见。我们最多有八个钟头可以用,从烟子把孩子交给我到此时四个钟头已经过去。
  这天似乎特别黑,一路上我没有看见一个人。按照约定,六个钟头之后,所有人回到了出发地点。我是第一个回来,我比他们最先绝望,我不能找下去了。我还知道,最后回来的人也许根本没有怎么找,不过是找一个墙洞睡了一觉。“不就是一个孩子,算得了什么?别做死人相了,我们这个时代、我们这种人,不需要这种柔软。”“算了吧,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是可以被珍惜的呢?”“你如果真是想要,找个女人生一个就是了,你又不是不会?”……说完几句宽慰话之后,他们就走光了,我能理解,人人都累,两个钟头之后,连续十二个钟头的挖土工作又要开始。
  我坐在地上,背靠着土壁,我想十个钟头之前孩子多半也是这样坐在这,我似乎又睡着了一会儿。睁开眼睛,面前就站着两个人,一个的手掌放在我的肩膀上,他是我的同学,他现在与我一样是个挖土工。今天的他与往日很不一样,我看到的他的脸比往日张大了一半,我从他的满面红光里一下子看见了希望,我知道他肯定有什么要对我说。他说:“当你的左手要找你的右手,你会怎样?”我知道他是卖关子,我应该顺着他的话让他一点一点卖完,否则他会让我更着急,“是把左手伸进右手,还是把右手伸进左手?”
  “把左手伸进右手吧。”
  “如果你要找到你的左手,你会怎样?”对我的回答他不置可否,紧接着发问,“是伸右手去握左手,还是抬左手来眼前细细辨认、与一个确定毫无悬疑的记忆一一对比?”
  “左手捏紧一下手指我就找到我的左手了;我确定。”
  “当你要找你的眼睛的时候,你会怎样?当你的右手要找你的眼睛的时候,你又会怎样?”
  “请问,我要找的是我的右眼还是左眼——老天,你快告诉我,我不耐烦了。”
  “你总还是急躁。这是你丢掉了你的手,丢掉了你的眼睛的缘故,而丢掉了孩子不过是丢掉它们的一个象征。”
  “我不管什么象征,丢掉我的手、我的眼也可以,请你快说出来,他在哪里。”
  “你真的可以这样在乎他?”
  “我可以不在乎他,可我不能不在乎烟子。”
  “换句话说,倘若他不是烟子的孩子,你就不会在乎他?”
  “那当然。倘若他不是烟子的孩子,他就我同毫无关系,我怎么在乎他,即使在乎,有那么多孩子,我在乎得过来吗?”
  “很好;基本清楚了!最后一个问题:你想和烟子生一个孩子吗?”
  “你究竟要问什么?烟子有一个孩子,是她亲生的孩子……看在我们一千年做同学的份上,你可不可以不这样……”
  “你是故意的吗?——或者至少是无意中的故意?前后左右好好想想……”
  从洞口左边的甬道走一百五十米,上十级台阶右转进入另一条甬道,向右一百米,左转下十级台阶,左边有一个临时挖出的洞,里面放着几十张高低床;我的同学爬上中间位置的一张高床,在我的注视下,揭开一团魔芋的根须,拨起几缕麻丝:孩子就在这里;一张脸稍显苍白,睡得正甜。
  我很快就认清楚了,这是我自己的床位。不过,我已经很久没有住在这里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这个工地噪声很大,来自更深的地底(或许那里有岩浆在奔流),也来自地表(也许是龙卷风),这种声音不同于我们的挖土声,节奏没有那么严整,但也有基本的节奏,旋律富于变化接近于音乐,仿佛含有意思,我在这样的声音里怎么也无法入睡,没有办法只好搬到工地外面在一条公路边挖了一个小洞容身。洞太小,烟子去看我时,我们只能坐在洞口说话,经常有拉土的车子经过,扬起灰尘,很多时候我们不得不闭上眼睛。烟子经常说,现在她对一切都满意,觉得幸福,就是说话时经常不能是相互看见,让她觉得缺憾。为此我计划过要搬家,但还没有做到。
  我不记得我是否认真找过这间宿舍,也许没有,因为有门,门上着栓,孩子是够不着的,即使够着也拉不开,即使没有栓,这厚实的土门关着,他也推不开。那么,他是怎么进来的呢?我假设是有人跟我开玩笑。住在这间宿舍的人有七八个参与了对孩子的寻找,请他们帮忙时我进进出出走过几趟,我没有发现他,他们也没有发现他。我问我的同学他是怎样发现他的,他说人往往骑驴找驴、戴着眼镜找眼镜。他笑了一下,身子转进暗色里,他似乎想起了从前,又想暗示了。
  我把孩子抱在怀里,很想离开,不仅仅是我的同学,我想离开这间人太拥挤的宿舍,想离开所有和我相识的人,但是我的同学有话要说,孩子是他给我找到的,我必须得等着听完。
  当他不笑了,把身子转回来,他终于说:“说说吧,这件事对你有什么收获?”他显得是那么真恳,让我一下子想起了我们曾经的友谊。
  “我突然想到,我应该有一个孩子,”我把孩子抱在怀里,他两只手抓着我的衣领,嘴咬着衣领上的一个纽扣;我说:“这件事很重要。非常重要。我必须有一个自己的孩子。”
  “想法很好。那么,为什么必须得有一个孩子呢?”
  “我应该延续下去,正如我们,人,应该延续下去一样,而无论我们活得多么难受、卑劣、龌龊。我想这是天性,不过是压抑得太深。”
  “很好!”他说,“你终于变老了。”发自内心。“我们已经挖得太多了,但我们不能停止挖下去。也许就是你挖下的下一锄、撞去的下一脑袋,就会让整个地下世界倒塌,也许再少掉一棵魔芋、一株荨麻,或者一只老鼠,就会导致整个生态的失衡,进入恶性循环,最后崩溃,也许我们就快要挖到地火,它早想烧毁一切……这些不能与我们无关,更不能与我们的孩子无关,可是它们不应该与我们想生一个孩子相关。”
  有人把这件事告诉了烟子,她当然高兴,但不是我想象那样。就像我找到她,仿佛她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她不赞成生一个孩子。为什么呢?
  “因为你不可能真正有一个孩子,这是你与我的最大不同。”
  “可我已经变了,你看不出来吗?”
  “我看得出来,我当然看得出来。你知道为什么我们总不能停止挖吗?即使每个人都知道这一锄头下去整个世界就要倒塌,但还是没有一个人会不举起锄头,即使世界有再多的商场、广场,有再多的宫殿、陵墓、别墅,即使每个人分到十个……因为每个人都要死,因为有太多人如同你一样不能真正有一个孩子……”
  “可是我已经变了。我真的已经变了。”
  “不!——永不。否则,当初为什么遗弃了我们,就是今天,你都还想再次遗弃他?”
  “可是——”
  “可是你找不到我已经多少年了,——可是,你就不能发现我时时都在你的身边出现吗?你就不能明白我只能是你的,你也只是我的?”
  “可是我为什么认不出你来?”
  “因为我不是以烟子的样子出现,你就认不出我来,而无论我是黑色还是白色。”
  “可是你为什么不以烟子的样子的出现,为什么要让我找?”
  “难道直到今天你还以为我的消失是我自愿的吗?你认不出我来我能有什么办法,你认不出我来我就不能是烟子。你变了,你当然变了,否则我也不能是烟子,可是,在善良之外你还有你的天性,你总是觉得现在很坏,你想逃脱、想改变,可是你永远不能承认致使现在很坏的根源正是你总觉得现在很坏。”
  这时孩子坐在我们的脚边,一时看看我,一时看看烟子,似乎有话要说,但他还不会说,他头发里有土颗粒,眼里有忧伤,他瘦弱安静,他似乎比依恋烟子还依恋我。我不能确定烟子的话,我不知道遗弃是怎么发生的,我相信我会做这种事,但我不相信我做得出来——她是烟子。但不管怎样,我绝不能再失去烟子了。我决定老死在这里,我们的县工厂,我不能说烟子就是出路,但我不再需要一条出路。我们是自由的,就是说,在吃魔芋粉的时候我们可以吃老鼠饼也可以吃蟑螂干,我们还可以不吃肉,我们都可以不吃魔芋粉,我们可以活在这个世界上,也可以离开这个世界。但我们又是不自由的,因为我们不能活着离开这个世界,因为没有活着的另外一个世界,因为我们只有一个我们。

  好些题外话:
  至今依然记得初中看凡尔纳的《神秘岛》那种激动、那种不能释手。我有一种偏见:科幻小说只属于18、19世纪,至少是20世纪50年代以后就少有科幻小说了。我们时代科幻故事的代表应该是《终结者》和《黑客帝国》,拿它们与《神秘岛》对比一下很容易看出两个时代对科学、对理性、对未来(多半还包括对我们自己)的态度的差别。这差别也就是爱因斯坦与拉普拉斯的差别吧,还有罗素与培根的差别?其实,《终结者》和《黑客帝国》都已经很有些魔幻的意思了。魔幻代替科幻,这件事的发生是否是必然呢?这个问题讨论起来需要太多引申。
  回到我喜欢的《神秘岛》——至今依然如此喜欢——它处处模仿《鲁宾孙漂流记》,处处想超过《鲁宾孙漂流记》,却是处处不如,是大为不如——纯粹从文学欣赏的角度来说,它的这些“超越”简直可说是庸俗不堪。凡尔纳很会想、很会讲故事,但对文学他多半一无所知,他不懂诗,他的《神秘岛》毫无“神秘”之处——但这很可能是我喜欢它的最大原因;理性、乐观,完完全全的,没有一丝掺杂的,他们(我至今记得每个名字:班克罗夫、史密斯、赫伯特、斯皮莱特)像鲁宾孙一样读圣经、祈祷、过礼拜,但他们根本不需要宗教,他们从不恐惧(除非你认为赫伯特中枪将死时他们的悲伤是恐惧),他们甚至连情欲都不需要(好像天使),这本书里没有出现过一个女人(即使在言谈、在回忆里,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没有出现过任何与爱情有关的东西——不仅字词,包括句式、表达方法这些。这在我们时代完全不可能,我看见电视上一些人唱“红色经典”,无论声音、表情、姿态,好似“伟大领袖”是他们的sexsymbol……有些扯远了,我的本意是要说说“县工厂”的意图,写成这样,只好把“一点说明”,改成“好些题外话”。
  我没想到《县工厂3》会写成了科幻小说的样子——我已经是第二次干这种事了。而且哥本哈根气候大会之后,这话题显得多么入时,虽然在写它时我还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大会——我对此很有些不满(是以,久久不愿把它发出来),或者失落,在我心里科幻小说就是《神秘岛》,而且仅只能是《神秘岛》。鲁宾孙说,只要他有工具他什么都能造出来;而班克罗夫说,只要史密斯在他能给他们造出任何他们想要的东西——他们的伟大领袖是个工程师!——记得在从前的一篇小说里有这样的话:“失去了烟子的世界是失去了所有可能性的世界。”现在看来,这显然是错的。我记得萨特在哪里说过,从前他是很喜欢月亮的,可当美国人去到了月亮上之后他就不怎么喜欢月亮了……我的天,我为什么没有生在那个放心想象的时代。
  感慨之后,我想到《终结者》里最××——我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语——的构想:儿子从未来派一个人回到从前做了自己的爹——我有一个恶毒的想法:他为什么不自己去。请相信,这恶毒绝非伦理上的,纯粹是逻辑上的:时间(或者说就是这样一个人)变成了一个环,他无始无终。我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怪东西——是否我们已经进入这样的科幻时代:造一架时光机器,(为了)回到从前(没有时光机器的时代)?我想到鲁迅的《失掉的好地狱》,老先生仿佛预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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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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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人南平 发布于 2009/12/13 18:29:58  
呵呵,个人觉得作者在文中的语言不够精练,以致削弱了文章的力度。纯属个人一点看法,如有不妥,敬请谅解。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