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为首页 加入收藏 站长邮箱
最新消息:

你的位置:首页>小说频道>小说故事>十四行诗的爱情(4、5)

十四行诗的爱情(4、5)
  作者:san 发表:2010/9/14 13:56:33 等级:4 状态: 正常发表 阅读:2002
  编辑按:云朵经常说:“经常,索取的能力比给予更重要。”我们继续欣赏故事。
  
  4、故事之一,玛特的羽毛
  坐在扶手椅上已经很久了,窗外是花团锦簇阳光鲜艳的春天。他们说不相信我能坐上一天。我当真也不能为什么坐上一天,我不是早就说过我不能为烟子一夜失眠了吗?但我真想为烟子坐上一天,坐到了深夜里孤独成一个影子的时候,我就可以说:
  “坐了整整一天,我把自己的座位空出来,坐到另外一把椅子上。
  这样,就仿佛是有一个人在陪我坐着一样;
  可是,有另一个我,却陪伴着一把空椅子。”
  我把这样的说辞想了出来,却没有机会说,因为我不能为烟子坐上整整一天。他们说我有一种庸俗的倾向,我正在刻意地想要陷入到一种虚假的多愁善感中去。我的反应正是这个时代的爱情的典型的绝妙体现,也就是说我并没有失恋(因为我根本就还没有开始恋),可我却千方百计想把自己变成一个失恋的人——浓艳的春风中人人都在失恋,每条大街都在唱“你伤害了我”——真是古怪!人人都想做被整个世界遗弃了的“我”,却不想做力大无穷的“你”。伴随着公司的野性扩张,一种受伤的愿望流行于整个人类世界。
  他们认定此时我正在编织一些故事,我想要自己和烟子成为故事:
  故事之一,烟子并没有真正离开公司,她不过是走开了,不久她就要跑回来,一段颠倒的爱情终究要发生。目的嘛,是要用一种物理方法促使一种化学反应的发生,因为所有的爱情都需要曲折,即使一见钟情也不可例外,或者根本越是一见钟情曲折越是不可或缺,因为只有曲折才能让庸常的爱情成就为一个故事。基于这个分析,他们说我必须要有所准备:首先要自修一下“表演学”,至少要达到公司中级技术员的水平。另外最重要的是,必须要准备好有能够忍受折腾的钢筋铁骨和承受关注的老茧心脏。因为由这曲折的需要已经明白无误地讲解了烟子这个姑娘喜欢戏剧。可在现实中戏剧当然是不很有的,如果需要量大又等着急用就只能凭空去制造。最好的办法当然是购买公司现成的产品,可若是消费不起,那就只好自己去弄,而自己弄出来的因为技术低、设备差、愿意主动配合的人力资源有限,当然在别的没有被浓情遮蔽了眼睛被蜜意模糊了心灵的局外人那里就会显得很假很造作,也就不免很难看,而别人又不能不看——因为我们要表演就是要给人家看嘛——而别人看了之后又免不了要起几身鸡皮疙瘩。本着经济社会公平交换的原则,我们让人起鸡皮疙瘩,我们就不能不让人家嘲笑一两声。烟子没有真正离开,这我当然想过,但我不能同意他们的分析。凭什么不同意呢?因为烟子不是这么爱戏剧的一个人。凭什么说烟子不是这么爱戏剧的一个人?凭我对她的了解。你对她有什么了解呢?我对烟子确实像是没有什么了解,尽管我总是要觉得有,可无法诉诸于结构结实因此可经得起任何粉饰的言语,那对于他们就算是没有,于是我只好说从烟子给我留下的这封信可以看出烟子不是这么一个人。这他们可不同意。他们说,烟子的信通篇皆弥漫着一种对平淡生活淡淡的哀怨(他们还说,这个“淡淡的”讲述了烟子的高明之处,因为对于我这样的人它比之浓烈汹涌更具攻击性),每句话每个字都流溢着戏剧的渴望。这样泛泛的言语当然不能让我满意,究竟是哪句话哪个词流溢了烟子的哀怨烟子的渴望了,我要求必须举例说明。他们说,这封信的第一句话就明明白白呈示了他们所说的。第一句话,烟子是想为了说明我和她的一见钟情并非是那天晚上的饭桌上的而是七个月前的宿舍的走道上的打下铺垫,可她不直接说,而是去说自己正在写的信,她的信明明就是当时就是那个此刻才开始写着的,可她偏偏要说七个月前她就已经开始写了;这样写也就罢了,可她偏偏要接着又把它否定了,明白无误地说明这封信她是刚刚才开始写;一句话、一个简单的意思,她都要把它搞得这么曲折,这还不够表述她对戏剧的渴望,还不能讲解她对平淡的不满吗——既然在现实中不能有,那么她就到言辞中拥有?另外,这句话中包含的那个括号更是说明问题,这仅仅是个人之间说明一件简单的事情,并非是电视台的新闻播报牵扯到一个国家的清白,也并非是警察的案件记录关系着一个人的生死,说明一个大概的时间“七个月”已经足够了,干嘛一定要说“零十一天”呢?难道是她在公司的精密仪器室工作,培养出了对数字的敏感一种对科学的严谨态度吗?当然不是,不过是她的戏剧情结在起作用了,因为戏剧离不开细节——关于这一点他们说,世界最著名的戏剧大师英国人莎士比亚曾经非常直露地说:“戏剧即细节。”我国曾经最伟大的戏剧大师曹禺先生也赤裸裸地说过:“越细节就越戏剧。”我不知道莎、曹两位先生是否真说过这样的话,我从没有看过他们的作品,我相信他们也没有看过,我认为这两句是他们的杜撰,他们一向爱好因此也就擅于杜撰。没有看过他们的话就不能说他们的话了吗?难道我们不可以道听途说吗?难道你看过弗洛伊德的话了,你凭什么要跟我们说“泛性论”?我不记得我说过“泛性论”。你不记得?在弗洛伊德的理论之后你只会是有意地不记得,那又是个梨花暴雨般湿淋淋的多情善感在你身上起作用了……
  关于“泛性论”,我是在反驳“美丽就是性感”、“人活着唯一的目的就是繁殖”的时候瞬间想到过一下,但因为急于去说别的意思,我甚至都没有来得及把这个词说出来,可他们硬是把它记住了,还一定要找机会把它说出来,也不管是否牵强突兀,看样子是恨不得把它公诸于众。我自己是在这天傍晚走去公司背后那片坟场才又把它重新记起来的——按弗洛伊德的记忆理论,当然,这个遗忘确实该有个原因。
  我不能为烟子坐上一天,到了傍晚的时候,坐得实在难受,我就到公司背后的坟场走走。他们没能跟来,我终于落得了清净,心里就很平坦,就可以不受限制随便想想了,就什么都可以想到了。这些家伙,在房间里、在加湿机里、在空气清新剂里、在空调里、在言辞里,他们是顶行的,是公司最精心栽培的品种,高科技的产物,具有最优秀的基因,代表最先进的生产力,可一旦在房子外面那可就两样了,他们甚至都不很敢来野外——就连与公司一墙之隔的这个已被驯化的野外。他们怕风、怕雨、怕阳光,怕蒿芝、怕按树叶、怕坟头粗野的滇朴,如果没有净化过滤,他们甚至怕新鲜的空气——他们推说,新鲜的空气里有浓浓的狗屎味。
  公司背后这条穿过坟场的路上,野狗确实不少,旁晚在这里散步的老头、老太太,十有八九手里拎着一根打狗棍。只要不是有一根绳牵在一只人手里的,不管是京巴、雪橇、藏獒,他们通常是见一条打一条。但狗主人经常是跟在狗后面的,或者干脆就埋伏在一个坟堆一丛尖刀草后面,一旦发现有人胆敢不看见他们,他们立即就会跳出来破口大骂,甚至干脆就动打狗棍。他们大部分是从公司退休出去的,完满动人的故事基本已经与他们无缘(在贵少贱老这一点上,公司胜过匈奴人),他们少有例外都相当地暴躁,对公司在岗的员工通常是爱理不理、显出一股子惹不起躲得起的神气,相互之间却是最喜欢无事生非、寻衅滋事。可他们的老胳膊老腿怎么也闹不出太大的动静,公司根本就懒得搭理。
  因为有被蔑视和踩狗屎的危险,虽然我喜欢傍晚走过这片坟场,喜欢随处可见可以开一个月鲜黄鲜黄的鱼骨槐,喜欢常年都要被风吹得梭梭响的尖刀草,但也很少来。这片坟场并不属于公司,但公司在坟场里架满了无线电接收器和发射塔,为此墓葬公司曾状告我们公司,说它打扰了冥界的安宁,“不仅它,包括为它工作过的每一个人肯定不得善终,甚至它为之工作过的每一个人。”——大概是说得太得意情不自禁顺口而出的,这句话得罪了太多人,致使墓葬公司不仅输了官司,种种“无理要求”被当庭驳回,连原有的场租费也被以“部分违反合同法”为由砍掉了三分之一。
  虽说我们这个时代的人很不重视死,经常有意把它忽视,但人生毕竟是有生死两部分组成,不管怎样精巧的安排,死总还是不可避免要在这样那样或宏大或激烈或浪漫的工程中出现,作为片段也好,作为衬托也好,不管是风光大葬,还是草草掩埋,安排公司不可避免要与墓葬公司发生业务往来——今天,不与安排公司发生关系的公司实在也不多——很长一段时间,它们之间可说打得火热。正是为此,它才不顾客户(或者客户的家属)的抗议把坟场低价租给它使用。它们之间的交恶,据说是从安排公司试图收购墓葬公司开始的。安排公司从来就这德性,只要与它有一点关联的,只要有可能,它就想把它吞并。它从生之日起就有一种无限膨胀的心理,或者说它的产生根本就是源于一个无限膨胀的心理。墓葬公司也并非不愿意并入安排公司——毕竟它是当今世上最有实力的公司——看来,倒像是安排公司三心二意。在与墓葬公司谈判进行时,它却又要跑去与一个国土资源开发公司频抛媚眼,然后还出双入对勾勾搭搭,有一次还在高尔夫球场当众扬言,它俩随时准备进退以共,一旦条件成熟,它将以五个山头的使用权实物参股与它一同开办一个引领先进文明和技术潮流的新型墓葬公司……这放在谁头上都是不可容忍的,何况这还不仅仅只是一种讨价还价的手段。安排公司从无道德感可言,怎样更快、怎样更便宜、怎样更有利于它的膨胀,它就怎样来,为达目的从来不择手段。在收购某无线通讯公司时,它就干过这种事。坟场上那么多的“铁塔”和“大锅盖”、如此丑陋的警示牌,墓葬公司不会看不见。
  输了官司之后,墓葬公司相当不甘心,上诉要求又被中院驳回,它就编了个故事来吓唬安排公司,和我们——这些无辜清白的人。我们不过是从事一种职业、一种谋生的手段,对公司并没有特别的好感,公司的生成和发展与我们的意志我们的喜好的关系并不比公司之外的人更大。像我,以及辅助技术部自控工程科的大部分同事,若不是公司的收购,原本应该是在“××自动化科技有限公司”工作,偶尔从安排公司分包个小工程做做,与世上所有从事自控工程的人一样,我们玩的是相同的PLC、DCS、阿牛巴流量计、PS角行程执行机构,我们的心没有理由没有条件要比别人重。
  走去坟场这条路首先是上坡,上到一定程度,就可以有两种选择,或上或下,然后无论上下又会有两种或者更多种选择……有人借此发挥说,越是远离公司选择就会越多。这当然是扯淡,因为从任何一点出发世间的路总是如此不停分岔的。这天,在或上或下这里我想了一下,时间并不长,主要用在了“我为什么需要想一下”这个问题上,想得还更艰难——我总是需要想一下,我总是感觉我毫无准备。
  坟场上那些铁塔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广告牌,大部分出租给了广告公司,但公司留下了视觉最好的几个。其中一个,在公司地域广大的范围内大部分都可以看得见,面对着公司这一面写着:“我们可以安排你的每次心跳!”纯蓝的画面,一双清晰的手比出一个心形,手下面几圈数码的涟漪里一颗几乎透明的心,一条若有若无的裂痕……反面是红色火烧的底,一些奇怪的兽纹,写的字是:“命运偏爱有所准备的人!”类似的话公司经常说,我记得有一处是:“生活要求人们时刻有所准备!”在公司的期刊里,我读过这句话的完整:“他每次都准备得不充分,甚至不能因此而自责,因为生活要求人们时刻有所准备,这是令人痛苦的,可是哪有时间做准备呢?如果对事情一无所知,即使有时间,又如何着手准备呢?也就是说,不就是不能完全胜任一件自然的、人为制造的事情吗?所以,他早就堕落了,令人惊奇又令人宽慰的是,他对此也毫无准备。”文章写得相当长相当拗口,因此显得非常专业,我几乎不能读懂,但坚持把它读完了,因为我喜欢这句话。引用这句话的目的首先是要说明“公司断章取义的手法无知无耻得令人发指”,还有“公司对名人名言的爱好已经达到了变态的地步”(确实,如果公司不特别指明,即使我早就看过并且熟记于心,我也不能想到公司引用的就是卡夫卡的话)。但如此专业的文章,作者的立意不会仅仅停留在取笑上,他花大篇幅想要说明的似乎是:作为单个的力量有限的人,我们不可能应付得了生活的方方面面,而且随着社会的愈加进步这件事会变得越来越困难,我们会变得愈加无力,因为“人类世界乃至整个宇宙的演化,从根本上来说就是一个复杂化的过程。”(这句话公司也特别爱说)所以,我们才需要这个公司,而这个过程不可停止,我们会愈加需要公司,除非到世界的末日……作者对公司的态度毫无疑问是批评的;他指出,想要控制生活的方方面面影射的其实就是全知全能,这是神的领域,人是绝不可能达到的,它完全出自人类的轻率自大,是人的第一大渎神行为,正是为此人类被赶出了天堂。对安排公司,他说,它是人类史上危害最大的一个病毒,它有无数种变体,当世任何一个人或多或少都已经被传染上,而且无药可救,只能不停地购买它生产的跟病毒一样不断变异的临时解毒剂……虽然没有读懂,通篇似乎都可以读出这种感觉:为了追求一种庄严的专业,作者压抑着情绪,用词造句尽量保持客观公正,可一提到公司,他就会忍不住了。而对这些几乎可说是恶毒的诅咒,公司宣称刊登它们是出自公司的自信和勇气,因为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因为公司是当今世上最大最有竞争力的公司,因为任何东西如果它存在于这个人类世界,那么它就一定会是人类乃至整个宇宙所需要的。而有人说,公司需要的是关注,至于内容如何,它从不想在乎。还有人说,给期刊写文章的全部是公司的人,每个字都是在公司的授意下写成的。
  我不知道我是何时开始这般堕落的,毫无疑问我对此就是毫无准备——这确实也令我宽慰——如果我也是情绪、品德或理性上的专业人士,能更加客观公正一点,那我也不敢说,我这些没有准备的感觉完全是公司强加给我的。只不过是,我总是想这么说。
  往上,到达坡顶,可以看到整座城市,可以从鲜明看到苍茫从苍茫看到灯火闪烁,坡顶风很大,这种季节可以吹到透心凉,如果带上一瓶烧酒和几个熟人,喝喝喊喊,是能有些感觉的。往下的好处是阴沉,这种时间少有人会去、很难会被打扰,在顺势而下根本控制不住也不会想控制的奔跑中,我想我肯定会想起奥尔弗斯,但没有一把竖琴在手里我就是个凡人,因此赫尔墨斯也不会为我来引路……才这样想了,我就开始觉得无聊,做作胜过公司。何况烟子并没有死,她不过是“永远离开了公司”,我也无需感动冥王夫妇,或者撒旦、地藏菩萨、阎王、判官、小鬼……我都不知道我需要感动谁,我确实是毫无准备。
  不过,我要这样想却不是因为我们的安排公司,而是因为我们的仇敌墓葬公司。在墓葬公司的故事里,冥王奥里西斯有个儿子叫做阿努比斯,司职地狱的判官,人死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要把自己的心脏送去给他称量,一旦我们的心脏在他的天平上比一根叫做真实的羽毛重,我们的人就要被扔给鳄头狮身的怪物阿米特撕碎,永世不得升天堂。它列举了许多专业的数据、公式和一大串专家的名字指出,一个人加入安排公司一年之后他的心脏就会从鲜红变成了暗红,往后每为公司工作一年他的血液的粘稠度就会增加0.00001个百分点,同时心脏的重量就要增加0.0000215mg……这些我们当然不想相信,可专业毕竟掌握在人家的手里,它说的话、它用的术语我们基本不懂,由不得我们的心要虚——自作主张地,既不与公司商量,对我们逻辑不全的劝告也不管不顾。公司当然不怕,它恨不得把它的心充满这个宇宙,可当组成它的大部分人或多或少都怕了起来,它也不得不假装怕起来。于是高价找来几个专家、几个法师、几个方士,很是闹腾了一阵,理想数据并没有算出来,道理也没有说清楚,增重了的心结更没有解开,倒是公司抓住机会把墓葬分公司轰轰烈烈地搞了起来。
  而这当然更是激怒了墓葬公司,对安排公司它不再是暗示威吓,完全不顾形象不管斯文开始破口咒骂。而安排公司呢,明知理亏不敢与之对骂,就含沙射影委蛇反击,说墓葬公司退不会急流勇退、进又不能与时俱进,既不能提高业务水平,连服务态度都不想改善,死守成规抱定旧约就想通吃永世无异于痴人说梦,所以它几乎完全不能满足新时代新心理新市场的需求,致使当世大部分人失去了信仰,整年整日生活在可怜的空虚之中还不说,还时刻要想起那个可怕的消亡……到此,公司的期刊也不失时机地刊登了一篇游记:《清明游长重之山有感》——直到看到它我才知道,原来公司背后这个山包也是有个名字的——文中的所感主要是嘲笑墓葬公司,说它连一篇像样的祈祷词都做不出来,致使大部分的人在这个艰深晦涩的领域也只好无可奈何地玩DIY:“老祖宗们,今天我们几个很不有钱的兄弟带着不算聪明的儿女和不太漂亮的婆娘来看你们啦。给你们带来了酒肉,给你们烧了使费,都来领吧,不要在下面还像上面这样吃不够玩不够花不够的——世道说不上是艰难在哪里,事情总是做不完,每天还要上网看电视看报纸说闲话吹散牛做瞎事,我们很少想起你们,但总也是希望你们在下面过得好的。你们也要保佑我们早日发大财,好多给你们带好吃的,多给你们烧钱,否则——否则,我们也不能不来,即使没得带、没得烧了。我们知道,你们也难,从来只有断子绝孙的,谁会没有祖宗呢,谁不会祈求呢,谁不想发财呢?我们在上面弄不过谁,看来,你们在下面也弄不过谁——我们总有一天也是要下来的。”据说,清明这天有强烈的太阳风吹至地球,在整个世界范围内造成了数十起电力、通讯的中断,损失超过百十亿,但长重山上却是“春山如黛,春草如茵,春光入目,春风入骨……而新坟旧坟间,或坐或站、或睥或睨,顾盼生情、悲歌如泣,尽是红男绿女;有一男子懵然鹤立,三十而有余、四十而不足,形猥容琐、神困气倦,皮有油黑之色、肉有松弛之态,双唇有经月未剃之髭须、下颌有一生不消之疤痕,身无庄严之态、眼含嘲弄之色,祭既不尊礼仪、祀也无可守之规矩,言粗质陋当属无奈、行乖语戾确是无心,青天白日之下曾畏惊雷、风雨如晦之夜也怕欺心……”
  很显然,这一轮次安排公司的胜利还胜于法庭上的胜利。虽然墓葬公司情理在手,可情理很多时候毫无用处。墓葬公司哭哭啼啼骂骂咧咧——叙说它的用心不比安排公司少、它对危机的感受不比安排公司轻、它焦虑的比安排公司还遥远;叙说它最失败的绝非不思进取,而是无法适应这种由安排公司一手创造的朝不保夕的存在方式,偏生却又绝不可能置身事外;叙说它的遇人不淑、它的良苦用心……却只是把自己搞得可笑,喋喋不休的怨妇从来难得长久地赢得同情,何况它还行止粗俗、容貌丑陋。反观安排公司,虽然担着负心之名,做派经常还显得极为下流,但羔裘豹祛在哪里都孔武有力,自我人居居到何时都威仪棣棣,“重要的是技术!”它经常得意得叫嚣起来,“还有几分态度,”想到谦逊的形象赶紧又补充。
  说到技术,谁比得过安排公司呢?这位被特别选出来的猥琐哥,谁会不怀疑他是公司的技术员,他粗陋的言语何其精当,与公司的雅韵配合起来,真是珠联璧合。
  可惜,公司的胜利似乎与我们无关,即使那些曾为此刻意得意过的,我们总是怕。公司对此也不是完全不想作为,它请来那些专家法师,花费如此大,也很有必要把他们的价值发挥到最大化。它勉强解释过几次,开研讨会、灌输唯物历史观,办培训班、进行心理疏导,可效果都不明显,后来它就简单地厌烦了,恶声恶气地宣布说:我们怕的时候都是我们闲下来的时候,一旦我们不折不扣全身心投入到热烈紧张的工作中去,我们就决不会怕。这倒是的实话,当我们身在风火轮转的工作之中,谁又会有时间有心肠怕呢?
  可惜,我们的空闲时间总还是要有。公司无法完全填满占有我们。上个世纪就有经济学家说:“我们时代的问题已不再是生产,而是消费。”尽管公司(不仅安排公司,是所有的公司,或者说是所有的人——今天这个世界上难道还有人可以不属于一个公司吗?)用尽了一切鼓吹煽动撩拨勾引诱骗欺诈恐吓的手段,消费的增长还是经常就要停滞,甚至倒退,而公司的规模却一直在扩大,而它又停不下来,于是它就经常不得不让一些人闲下来。如果说这件事是让公司抓狂(不做事还要拿钱这已经让人不可忍受了,更难于忍受的是他们的存在会影响其他人的工作态度,更影响了公司的声誉,动摇了公司的自信。),那么它对闲下来的人的伤害简直是挫骨扬灰——“这慢慢的一分一秒的时间该如何慢慢的一分一秒的度过啊?电视上尽是肉麻,报纸纯属扯淡,体育比赛全他妈玩假球,网络上尽是低级气味,无聊,整天无聊,仅仅只剩下了无聊,有多少焦虑需要压抑而再不能压抑,有多少不满需要隐藏却再不能隐藏……”相比于古代人,我们这代人已经明白,工作并非苦役,而是权利,除了被剥夺了人身自由的罪犯,是每个人都必须有的权利。
  这个季节的风是难得会从坡底吹向坡顶的,所以我认为,那砸在脸上引起一片一片生疼的气流,完全是因为速度。这里没有地方装一排日光灯,下落中光线变暗得很快,往下奔跑确实带来了点下地狱的感觉,然而我生疼地想起来的还是烟子。或者说她整天坐着看着一架天平的精密仪器室。我非常奇怪,那么多天走过那条长长的地下室走廊,我曾经也那么真实地害怕过,我怎么会没能一次想起墓葬公司的故事呢?它说的没错,自毫无准备的堕落那天开始,我的心脏肯定就一天一天变重了。烟子对我失望——如果这个失望当真与公司无关——我想,不会是因为我没有准备好,而是因为我会需要准备——在我准备的那七个月、那个夜的一分一秒,烟子可不是在一分一秒的失望?如果我们当真相互引诱过了——不管是出于爱,还是出于活下去的本能——而我竟然慌乱得连看清她一眼都不能够,连问她的名字都不可以,几乎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而我竟然不是慌乱得无视公司的存在不顾一切……
  而在这样下地狱般的慌乱中,我还来得及想到,把烟子比作阿努比斯大不应该,这个对尸首有特殊爱好的胡狼神,那就把她比作玛特,公平女神,真实之羽的主人。

  5、故事之二,去山头上放一堆火
  这天傍晚,除了七八条野狗,十一二个拿打狗棍的老头、老太太,我还遇上了算术。我与算术的相识按他和颗粒的说法是因为机缘。那是去年夏天,因为保证书未按要求格式填写我被公司紧急召唤回来,在公司大门口我被他俩拦住了,他们当头就问:“朋友,你可以做我们的证婚人吗?”我有些发懵,回过神来又理所当然以为是公司搞的什么新花样,就呵呵傻笑起来——这是萧县域教我的“对付公司的突然袭击唯一可行的方法”——而他们说,因为结婚的缘故他俩与家人的关系搞僵了(后来我知道,她的家人嫌他不够有钱,而他的家人嫌她不够好看,还性情乖戾),连公司似乎都对他们生出了仇视,在公司他们本来就没有多少朋友,少数的几个熟人却是个个站在公司的立场上想在这件事情上表现出震惊样,他们有些看不惯,而且他们本来就想接收的一份陌生的祝福,幸福必须带上偶然性……他们还说,在我之前他们已经被十七个人拒绝,若是再拒绝下去婚宴恐怕不得不推迟。“你们已经等了多久了?”他们明白我的惊奇,公司的大门哪天不是人来人去。算术说,他们并没有向遇着的每个人提出请求,这个人应该和他们年龄相仿、行色匆匆,最好是刚刚从远处赶回来,头发应该是原色、穿浅色衣裳……他们平静地叙述,只有这句算术似乎有点脸红。我想问为什么要如此麻烦,我觉得他们有些过分,求别人做事还要如此挑剔。可这种话于我不很好说,但颗粒已经猜到了我的问题,她解释说:“倘若我们向每个遇着的人提出请求,那就显得有些可怜了,可我们分明是幸福的,而且我们觉得接受我们请求的人,他也应该是幸福的;而且可以肯定,我们之所以还要办这个婚宴本来就有几分挑衅的意思,而受邀的所有人就是挑衅的对象。”对于他们如此多的条件,她说完全是出自她个人的一些无法去除的小小的怪癖,“婚姻本质上来说是契约性质的,为此我们向彼此提出了好些要求。用过种种手段之后,算术什么都答应我了,我再也提不出别的什么了,可我却还不能感到满足,我似乎觉得我还应该向世人提出一些要求——我甚至觉得我有这样的权利。算术说这是错误的,有时我也这样以为,而你是怎么看呢?”她坦诚地看着我,她的目光灵活,让我想想起什么。可想不到,最终勉强想来代替的是动画片中那些眼珠子会一连转动几圈的小动物,我就说了一通傻话:说既然人是社会的人,提出要求的权利是肯定有的,不过是在你提出要求之前之后别人也有提出要求的权利,而两个要求往往相互抵触,这就是拒绝……
  我有足够的理由拒绝他们,公司行政部保证科有个人正在等着我,而且“你若是不能按时按格式做出符合要求的保证,一切后果自负!”我更不是一个容易冲动会轻易被暗示、被感染的人,但我没有拒绝,甚至连背包也没有放回宿舍就跟他们走了。相比于满头大汗的我——还不仅是我,事实上,我经常以为整个世界都是汗淋淋的、气急败坏的——我觉得他们两个有那么清爽干净。他们穿着凉鞋,手挽着手,虽是请求,可他们没有任何粘稠不安、推却躲闪。他们让我想起了田野里看见过的一棵桐树,大热的夏天,一切叶片都发蔫了,只有它的千万片叶子伸展着,随风而动,反射绿油油的光,我想那是因为它根深……到我致辞时,我说了这棵树,他们为此很感激我,说他们肯定有福了,他们总是遇上了正确的人。
  因为结婚,算术和颗粒曾几个星期成为公司的话题。据说,为此还得罪了公司。但也有人说,他们的结婚根本是公司的安排。道理没有人说得清楚,但在我们公司怀疑是不需要任何道理的。连我也怀疑过,在随他们去婚宴的路上就想到了一些,“他们如此刻意追求的随意,是否还能算是随意呢?”想到这句我有些失落,但我以为即使是刻意,它依然是好的。道理我也说不清楚,也许是与公司对抗完全没有可能,那么能做出一个对抗的姿态就会是最好的了。
  公司大部分人对这件事的态度就是震惊,“这个左脚微跛、皮肤微黑、爱打篮球的姑娘是怎样与他偶然一撞上就一下子把这头怪兽给降伏了呢?”我听好些人说过这句。但怪兽这个词语却是出自算术自己:“还没有等到夜里,他就等不及了,嚎叫的时间到了,他伸出了爪子;还没有逃离公司,他就等不及了,磨牙的时间到了,他露出了牙齿……”降伏这个词语同样出自他自己,他似乎经常说,每次都幸福得要让人觉出了公司的气味——仿佛这震惊正是他想要的,或者才是他想要的。甚至连她。当然,这个以为完全可能是出自嫉妒,有谁会没有期盼过这样的一个降服呢?
  “不要再等了,不要再左顾右盼,你必须直直地看过去。”互问了一些平常话之后,算术突然这么说。却好像是想了好久才想到了这句。
  “你的话带有公司的味道。我是说词语。你把它说得太平和了,因此就不够味。”我觉得,仿佛他想说的是他从未说过的,因此不知该怎么说,因此就胡乱说,而我也是胡乱答。
  算术把车子开得很快,坟堆一个和一个连在了一起,窗外的一切变成模糊,只有红通通的落日始终是那片落日。我想他听说什么了。
  “要想让自己快乐就必须要忘了自己,要想忘了自己就必须设法让自己被降伏。即使我们是怎样寂寞的粗货,倘若我们自认为是个人,我们就必须想要快乐——只要让自己快乐就好了,其它的一切,全是扯蛋。”在词语里他简直是得意。这回与婚礼上那回有些类同:“当我被降服,才一下子发现,不仅安排公司,连墓葬公司,以及其它的一切公司,全是扯蛋!”那时候,颗粒新娘倚在他身旁,微黑的脸上润湿着清秀的红,她没有画新娘妆,除了手腕上的一个碧玉镯子甚至没有戴首饰,没有穿婚纱、旗袍或者别的任何可称为礼服的,就是一件普通的白衬衫,两边领子上各绣着一段淡黄的草莓花枝……不管有没有震惊样,大家都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自若的新娘。公司却很不高兴,为算术的话,多半也为他们的结婚方式——除了婚宴竟然可以与它的产品毫不相关。
  “我觉得我是一直想快乐的,因为我经常觉得我还从来没有快乐过——当然,对此我不很自信。他们都说,我总是忧心忡忡,总是试图以‘是疼痛让疼痛的机体变成了存在’这样的混账话来证明痛苦的意义大于快乐……”
  也许是整一天同他们说得太多了,我说起话来很是有些喋喋不休,还怪声怪气的,算术等了很久(他不会打断别人说话,他说这是和颗粒在一起训练出来的),随着我的话光线都暗沉了下去,连我自己也厌烦了……车子行到盘山路上,速度自然减了下来,算术偏了一下头、指指窗子,终于有机会说了:“你看那座尖山,难道不像金字塔吗?我们要赶去的正是那里。”上车前我没有问他要去做什么,也根本没想到我坐上他的车是想要做什么,他停下车招呼我我就上去了。不过我从小喜欢坐车,或者说喜欢身在运动之中,因为一旦停止下来我就会心里发慌,好像找不到自己了。
  卡车拉了一满车圆木,算术说:“尖山顶上,今天夜里公司要放一大堆火。”
  “放一大堆火是要干嘛?”
  “谁他妈知道呢,除了老巫。”
  “什么‘老巫’?”
  “就是公司新近请来的那些专家、术士、师公、师婆……我是分不清他们,反正我觉得他们都穿着黑衣、黑着脸,我就统一叫他们老巫了。”
  “你是说乌老鸦。我还以为是老巫师。”
  “就是老巫师。你知道,我说的黑是一种心理的黑。”
  “‘心理的黑’?你和颗粒爱用‘心理’这个词语。”
  “你知道我和你和别的朋友说话与我和颗粒说话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吗?”这句他强调起来,即使是突然想起,肯定从前也已说过几次了。
  “这怎么好比?”我说。
  “倘若我是同颗粒说这些话,”算术说,“在问‘为什么要放一大堆火’之前,她一定会问‘你为什么要说金字塔’,她肯定还会问‘老巫们对放一堆火一定有过解释了吧?’……这两个说话最大的不同是,颗粒是专心致志的,或者就连我也几乎是专心致志的,而现在我们两个都不是——颗粒经常说:‘人最大的恶就是不能专心致志。’”
  “你们平日都做些什么呢,说话吗,不会说完了吗?”
  “你很害怕说完了吗?”
  天才刚刚黑,我和算术就放起火来。这件事做起来很有些快意,我们不停地往火堆上加木头,自然而然的相互之间好像还有点了竞争的意思,当我们累得停下来,发觉一车木头已经用去了一半,而公司要求火是要烧到明天清晨的,以后我们必须要减小火堆尽量节省木头……算术说,这多少有点像人生的过程。我们躺倒在地面上,天气晴朗,满天的星星,我们的双脚能看得很清楚,似乎还被流动的焰光放大了,手却不行,即使抬到眼前。
  我们把一只手抬在自己的眼前,像是要挡着火光。“你曾经在田野里烧过人家的稻草吗?”我问算术。
  “这种事,在乡村生活过的人,谁没有做过呢?在晚自习回家的时候,或者一大早去上学,特别是住校时,几个精力极度过剩的跑出来夜游,有一次差点引发了火灾,有一次整个班的男生半夜起来去偷一棵梨……”他散散淡淡地叙述,很快偏离了我的问题,说了好些从前就跟我说起过的学生时代记忆深刻的事。
  算术的声音像是从很远处传来,这种时候听这种话让人觉得这个世界有这么平和恬淡,听他说完了很久才又想起了我想说的,同时还想到,这些话这些意思完全没有必要说了:我一直想着我们的祖先,那些所谓的原始人,暖烘烘模模糊糊里几乎把自己想成了是他们:我们追逐猎物和果实,从南到北,从春到秋,养生送死,我们从不停止……想不明白,会是什么让我们冒然定居下来,从自由的猎人变成了乏味的农民?多半,不是我们自愿的吧,正如同我们从农民变成更加乏味的流水线上的工人,或者如同一个人的长大,这些都是时间刻在我们身上的必然,一旦发生就再也回不去了……
  “你说,为什么放火这种事会这么容易让人兴奋呢?仅仅是因为,火是人掌握的第一种也是最重要的工具,它曾给我们的祖先带来过安全、带来过温暖,就没有因为它强烈,是种毁灭吗?你看那些木头,刚才是多么结实,形体庄重,轮廓分明,可马上它们就要变成一小撮灰。”
  “你好像有什么想说?”算术木木地问,多半在沉想着什么。
  “我每天都有什么想说。萧县域曾说,在这个世界上要找一个能说说话的人,非常不容易——我们不像你啊!”我故意感慨。
  “别这么说,这种话容易引起误会。她最近也老是说你——和云朵。”算术嘿嘿笑出一声来,又补充说,“你看,我不会放过一次机会表露自己的幸福。”
  一阵朝我们的风吹来,火星子呼呼蹿起来,落在身上火辣辣的,我们早就甩掉了上衣。
  “你现在是专心致志的吗?”这个词让我想了很长时间,我仰着天空,我觉得好像是要问那并不显得遥远的满天的星。
  “是的。四下这么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想不到。”
  “这个单独的专心致志肯定不同于与颗粒共有的专心致志?”
  “你说的不错。我们之所以成为了朋友,我想,不是因为我们偶然找到了你,是因为你答应了我们的请求,更是因为你能发现我们……除了单独之外,这个专心致志与那个专心致志的不同是,这个是偶然的、一闪而过的,那个是必然的、持续的,是要用力的。”
  “用力?”这个词明显用上了力。
  “就是说,我必须要有这个专心致志。颗粒并没有对我用什么手段,或者也有,但这个‘必须’与她的关系不会比与我自己那么大——每个人心里肯定总会有种想要幸福的愿望的,只不过是大部分时候我们都不知道它的样子,而一旦知道了,即使不是全部,只有一点点,我们多半会把它弄成一种偏执,用力去维护它……我跟你说过我和颗粒的事情没有?”他确实跟我说过,还不止一次,但我总还是愿意听他再说一次的,至少在说这些的时候他确实是个幸福的人。他经常说,在他遇到颗粒以前,他从未想到世界上还能有这么天然的姑娘。
  “你想过没有,如果你们的相识也是公司的安排呢?”
  “怎么可能?”
  “一个假设;倘若如此的话,你看它还会是同一个样子吗?”
  他想了一下;“我想是的,”他说。“只能这样。”
  “颗粒知道你的刻意吗?”我又问。
  “她当然知道。事实上,在有公司之前我们就知道:幸福是需要表演的。追求绝对的自然本身就是错误,因为我们本来已经从自然中分离出来了,亚当与夏娃偷吃的智慧之果可不正是这个?自我意识,这是个代价高昂的东西,甚至没有人能说得清它是否值。这意志的文明,它进步程度越高对人的自然属性压抑就越多,几乎可说快乐就越少。而文明到我们的公司,它是恨不得清光一切,一丝不留。”
  “有时候我真会奇怪,每个人——不管是否属于公司——提到公司都咬牙切齿的,为何它还会得于存在于世,兴旺发达如此呢?我们真不可以不为它工作、不要它为我们工作吗?——真的,我们就像古代战船上的摇浆手。船虽然由我们驱动,但它要行去哪里、它在做什么与我们无关。它若是战败,胜者自会接收我们,我们照样整日划船,累得要死,时刻想着的就是停下来,可一旦停下来,面对的不过是身子也不能直立三尺见方的一个船舱和一个窥孔外的大海,一口气还没有喘匀,就手足无措、无所适从,比摇浆时还可怜。”
  “这话早听你说过,又是萧县域说的?”
  “我从他那听来的。闲着没事,就说说。”
  “他最近怎样?”算术问。我想这种话连他都不愿说下去。
  “正准备要出一趟长差。寻找一个失踪的电厂。结果很不明朗。”
  “云朵不是也要去找一个电厂吗?”
  “他们做的是同一个项目。”
  “她不是情感技术部吗,这种工程怎么会要她出差呢?”
  “公司的安排谁又能知道?”
  “我觉得公司可以对她更好一些的。”
  “什么意思?公司需要对任何一个人好吗?个体毫无重要性。”
  “我觉得公司太犹豫了,还更忧郁,甚于萧县域……”
  感觉他好像是说我,可他是说公司。“你的话带有公司的味道,好像是受命要来说什么。”这句平日我们经常说,如果我们不爱听或者无法回答某人的话,我们就会说“你的话带有公司的味道,你是受命来说什么吗?”或者自我解嘲也爱用它“我今天说话很有公司的味道,我是受命必须要说出什么。”今天我把它说得很平整。
  “是啊,公司安排我来和你谈这次话,看你的态度,好决定以后的事态……”他笑了一下,表情灵活,几乎可说是做个鬼脸,然后停住。
  我们各自沉默了好一会儿,天上的星星似乎越看越明亮、越看越近,“如果公司可以安排这些星星的光亮、位置、运行轨道,那就好啦;”风吹着火星升起来似乎已经比星星还高,“还有这些火星,”我说。
  而算术说:“你曾问我,我和颗粒平日做些什么。事实上,大部分时候我们是什么也不做——我是说,与从前一个人的时候一个样,上网,玩游戏,看书,看电视,吃东西、发呆……什么也不做。两个人在一起的无聊未必会少于一个人的无聊,无聊是人存在于这个世界最主要的状态,这个事实不可改变。”
  “为什么呢,因为我们不幸认识了无聊这个东西?”
  “事实上它就在我们身上,它动作总是比我们快,两个人结婚以前两个人的无聊已经在他们之先结婚,两个人生个孩子以前两个人的无聊已经生了两个孩子……”他自己停下来,似乎他要留下足够的时间转折。他伸手朝前面指了指:“看看那里……”他喊道;我们当然看不见,算术朝那里扔了一块石头,我也跟着扔了一块。人躺在坡上,虽然发力的瞬间把身子直起来了一下,石头还是扔不远;“就是那些坟堆、墓碑、坟堆前后的树木,就连坟堆里的尸骨,它们都是一排一排的,整齐划一,它们几乎全部是我们意志的产物。很长一段时间,我经常觉得,在这座城市,我们只有从女人那里才能找到一点自然。我当然知道,把这些东西寄托在她们身上是不对的,或者根本是不正当。可没有办法,是那些在我们身上仅有的残存的稀缺的自然让我们这样以为的。但这当然是在我们远远看着她们时的发生,当我们挨近她们就会发现,她们的意志并不比我们少,她们甚至比我们更能控制自己——蛇最先诱惑还是夏娃,不是吗?”
  “那她们会是把什么寄托在我们身上呢?”我问算术。
  “力大无穷啊。不仅她们,我们也一样。今天,一种受伤的愿望甚至超过被爱的愿望。这就是那些伤感情歌如此流行的原因,这个我们制造的强大无比的公司把我们击垮了,我们想沉迷、想臣服,想被主宰,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忘了那个无能为力的自己,因为这样不受控的自己不是自己的责任。”
  “这句真像萧县域。我发现,和我相处多了的人或多或少都会说些萧县域的话,有时候我几乎会以为他们这样是顺着我说,是要让我高兴。”我想,这回是我不愿意说下去了。
  “让你高兴?它们,我是说那些话,会是怎样让你高兴了呢?”
  “事实上不该是高兴,是悲伤,我们就像是相互比赛着身上的伤痕。”
  “我记得萧县域的话还有一段:‘更可怕的是,被我们以为在控制这艘船的甲板上那些战士、船长、大副、二副……他们根本控制不了这只船,他们如同我们一样不过是这艘船的一个组成部分,每个人都只是在自己的岗位上按自己最合理的方式各行其是,而合在一起的这只船,不说控制,连看都没有一个人看得清,它要行去哪里、它会怎么样,没有人知道……’他说的不会错,就比如我们这个安排公司,它天天所在做的就是安排一个人——或者说所有人——生命中的种种,可它自己又何尝不是被世人安排在了这个世界上呢?公司的那些高级领导,传说中的决策者,我们甚至不能确定其存在的真实性,即便真如传说所言,他们控制着这个公司,控制着世人的喜好,可会是谁让他们站在了那里,会是什么控制着他们,必须做那些事、必须要那样做呢?控制,那不过是个错觉。今天,几乎所有人都是被动的,还胆怯、盲目、急躁,所有的一切随波逐流,可怕的是那水流是没有一个人看得见认得清的暗流……这回更像萧县域了,是不是?其实说这种话并不难,我们没有理由为此而有任何得意,毕竟它们是时刻发生在我们身上的可怕的现实。可那又怎样呢?既然那只船无法控制,你忧虑不忧虑又能怎样,何不让自己快乐一点,让身边的人快乐一点……我早就想说的是:你们整日如此忧心忡忡地说它们,这难道不是一种受伤的愿望——沉迷在自己的无力里,不想承担任何什么?”
  算术的话倒是想显得有力,可没有。我分辨出了有一丛火棘在火焰后面忽闪,好像是在火中燃烧,我试着把它们看成了是狼牙棒,摇摆起来,就好像是要把这座山扫平,要威吓这个世界……“今天我确实这样想过:今天我凑巧地在坟场遇见你是不是公司的安排,甚至根本你也参与了这个安排,你受命来对我说点什么,要引发什么……刚才我还想,我究竟是最仇视公司的人,还是最离不开公司的人?我似乎时刻都愿望着被安排,而这种被安排的愿望与那个受伤的愿望有如此的相像,多半就是同一个——有这么奇怪,一方面我们想控制一切,而且也控制了一切,另一方面我们却什么也控制不了,而且最拼命想要做的就是丢掉自己,想把自己稀释溶解到无影无形的空气之中,不想承担任何什么……”说不了几句我们就要扔一块石头。当伸手可及的半圆范围内再也摸不着了石头,我们还扭动着身子向后移动。这件事也很有些快意,我想,倘若能砸破一扇挡风玻璃,特别是砸破一个脑袋,那一定会更加快意。无话可说了我们仍然扔石头……“还不仅是承担,”没有石头可扔了,我又说,“事实是,连得到也不想。或者说是更不想。或者说是,根本失去了这种能力。”
  云朵经常说:“经常,索取的能力比给予更重要。”
  
分享:
责任编辑:光光
网友评论只代表个人观点,与本站无关。
用户名:密码:
本文共有 篇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