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的语言
![]() 没有为语言和词汇树碑立传的意思。 倘若用语言为它本身撰写任何形式的东西,无论是欢乐颂还是墓志铭,都会不可避免地携带着为自己创作挽歌的悲壮意味。陶渊明曾经淡然地写下自祭文,有生之年而思考长眠之事,淡定中的悲怀,实际上是可想而知的,这些语句被赋予了一种寓言的力量,它们在昏暗的时代和惨淡的姿态中渐渐接近永恒,而永恒的意义何在?答曰——生存的疼痛。当时代的锋芒避无可避终于划破身体,祖先的圣名之下只余下晚辈的寂寞和孤独,陶渊明的破败茅屋空荡荡的酒碗所能承载的,也不过是一个士人灵魂的不屈和无可奈何。“托体同山阿”,的确保留着陶诗一贯的物我俱忘天人合一。然而将自己埋葬在山阿之下,为的是承袭山峦的庞大和坚定,还是五内俱焚的心灵实在需要一幢沉重万分的事物来镇守?千载之下的我们无法穿越时空,于是我们不得而知。历史的真相如此模糊,如同一张陈旧的地图,我们重新展开的时刻,时光已然收回了其中的方向和备注,所剩下的不过是无数事件大致的轮廓。埋伏在历史中的每一页文字都是一条线索,它们指向了不同的结局,我们依据这些路线寻找,于是历史在叙述中被歪曲,被升华,被撕裂,被涂抹,曾经的真相成为了一道永远无法猜对的谜底,无数人都宣称自己答案的正确,但结果往往是,所有的答案都只是臆想。 几十年,我们对于往昔的想象只是在这些臆想和编造的事实中穿梭,在这场苦旅中,我们眼中的世界由盘古凿开了最初的黑暗,由神农提供了最科学的关怀,由许由树立了最早的风尚,由黄帝奠定了最清晰的基础。然后世界产生,天下大定,万众胪欢。太阳照射出光芒,月亮中永远有嫦娥凄楚的等待和玉兔窸窸窣窣的咀嚼,吴刚每每举起斧头,伐倒桂树——在很古老的时代是没有森里法规的,否则我们的这位学仙不成终于成为和永不止息的西西弗斯殊途同归的伐木英雄,早应该被绳之以法,当然考虑到月桂树总可以毫发无损地拔地而起,他的罪行也许就忽略不计了。 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的历史,或者说,整个人类的历史都洋溢着语词的欢乐。叙述似乎总有这样的魔力,它们让真相在轨道里旋转,待到它破壳而出,我们便再也看不到本质,我们所见所闻,只不过是虚空。虚伪的内容,虚构的形式,虚弱的美好,这些让我们足以在阅读之后摆脱生命的沉重,且歌且舞,羽化而登仙,既然被欺骗也可以如此美妙,那我们被大大小小的磨难填充的生命应当追寻什么?一个足以毁灭所有虚构的真相?或者一个足以掩盖所有真相的虚构?于是人的生命有了分野,清醒者宁愿同时保存痛苦和透彻,狂欢者却倾向于攫取生活里的每一寸欢快酿造沉醉的液体。这种成分复杂的液体拥有迷离的色泽,我们不知道其中含有多少泪水和血浆。然而盛装这种液体的瓶子上却布满了语词的欢乐,印制了譬如——赞美高歌企盼的字眼,充满了仪式的神圣,散发着香料在彩色玻璃的窗沿下缓慢燃烧的味道,这种味道和被封闭在贫困的屋檐下失去言语的能力或者权力的流浪者无关,他们的命运注定是在寒风中成为尸体或者再次流浪,语词的欢乐中他们只是配角,是一味不甚必要的作料,铺天盖地的宏大叙事中他们只是模糊不清的背景。我们听到了他们的呐喊,像是欢呼,也像是哭泣,但是这些声响注定会被胜利者强悍的欢笑驱赶,只在历史的耳道里留下并不灿烂的回声,这些回声在最初还有辗转的声调,到了最后便只剩下梦呓,只好在历史的夹层中穿梭和磨损,终于消失不见了。 他们的语言和他们的肉身一样注定漂泊,注定居无定所,注定比一切并非拥有不朽名号的事物更先消磨殆尽。 这也算是悲剧一种。 历史,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只是话语权拥有着的自我叙述,这种叙述带有太多胜利之后的即兴发挥成分,所有的误差都被刻意地规避,留下来的只是精确,胜利者似乎总是不爽分毫地承继了伟大的使命,他们的道路如同高明编剧的剧本,迂回曲折之间是有峰回路转,最终阐释的不过是命中注定。 欧洲神话中总有这样的桥段,一位神秘人物出现在一个并不发达的地点,他可以一口气说出所有植物的名字,他种植的紫罗兰可以永远保持明丽的色彩,他来到一个孩子面前,向他祈福之后告诉他,你会是将来的王。同时还告诉他远处有他的公主,他需要亲吻他的公主,一起登上王位。他召集了一批勇士,让他们守卫未来的王,于是这个孩子失去了童年的所有欢乐,走上了命定的道路,他吻了无数个公主,却最终发现在权力面前最无足轻重的是平凡人的爱情。他看到勇士们一个一个倒下,新的拥护者层出不穷,但却不再感动,因为他握有的权利才是勇士们为他奉献生命的原因。当他失去了对公主的憧憬,抛弃了他对勇士的信任的时候,在孤独而且坚硬的王座上呆坐的他,会不会忽然怨恨起当年告诉他未来的神秘人物?当然,这一切只是浅薄的假设,结局似乎完全相反,王永远是王,于是他也成了预言家,他预言他的江山会坚不可摧,他预言他的子孙会像他一样毫无对手,然后他被葬在早已修建好的巨大陵墓,上面镌刻的是子孙对他的赞美或者诅咒,他在无数声哭喊中进入黑暗,继续做他的王,他的人生似乎只完成了两件事,沿着语言的方向拥有世界,然后预言自己子孙的命运。然而所有的王都不是好的预言家,他们一向愿望美好,却从没有真正地实现过,他们的预言在王朝倾颓的时刻失去了原有的灿烂,成为了飘飘荡荡的回忆。下一个王朝的统治者又是下一个预言家,岁月所等待的,便是内容相近的预言再一次不攻自破。 语言的不朽在于所附丽的坚固,然而这个世界上却过于缺少永垂不朽,我们看到的只是表象的坚若磐石,可这些庞大的物体存在的目的似乎是造成我们在看着它们消泯的时候更加瞠目结舌。 所以,语言注定生而不死,也注定永远漂泊。 就像是希腊神话中的预言家西碧儿,她从阿波罗那里得到了看透未来和永生的能力,却忘记索要永远年轻的肉身,于是她最后萎缩到一个瓶子里,被很久以后的孩子捡到,他们用如玻璃般清脆的嗓音问她,西碧儿,你要什么?这位最伟大的预言家,终于失掉了指点江山的傲慢,也许孩子们的声音还让她想到了那些自己的青春年华,她简短地说——我要死。语言是预言的素材,却同时也因为语言的破败而被不断埋葬,它们葬入被人类遗忘的区域,求死不能。 托尔斯泰曾经和屠格涅夫玩过一个游戏,但是两个人都没有成功,原因是这种游戏需要一个人用语言记录自己在一天中清醒的每一秒钟的所思所想,这似乎并不困难,实际上,当我们试图把思想的旁枝末节全部转化成语言,我们便发现这些密密麻麻的枝桠总是让人无法悉数。我们这一秒在想什么?过去,现在,未来?自己孩子时明亮乌黑的眼睛,没有镜片的阻挡,可以轻松地透过被阳光照彻的碧绿叶片抵达曾经湖蓝色的天空?自己在街灯下等待,女孩黑亮的羊角辫像是飞行的蝴蝶的翅膀?自己在雨声中入眠,竟然做了一个在荷叶间和水面上自由行走的梦?自己在将要暴雨的低气压下看到无数蜻蜓,脆薄的翅膀在空气中划出波浪,红蜻蜓,蓝蜻蜓,青草的气味分外浓烈,泥土中散发着热量,这是大地热血沸腾的时刻,红砖房子里的孩子透过玻璃和你对视,冲你眨了眨眼睛,然后又调皮地舔了舔玻璃,他的动作让你想起了《格林童话》里经常出现的房子,它们通常被赐给穷困的孩子,饼干做成的椅子,巧克力融成的床铺,透明的窗户是由亮晶晶的糖块炼成,水井里流着牛奶和果汁。每次读到此刻,你都会突然想起《圣经》里的那块“流淌着奶与蜜”的恩许之地,这是人类对于幸福的全部渴求的具体阐释,然而这章乌托邦诗篇的现实版本也掺合着犹太民族的血与泪,他们抵达后乌托邦就被尸体环绕,成了悲恸之地。也难怪,乌托邦的本意便是永远不可能抵达的地方,这些炮声难道是诸神安排的最后一难?忽然想起了《彼得•潘》,他所生存的地方叫做“neverland”,译文叫做“永无岛”,作者似乎早已经被所有的乌托邦梦想伤透了心,然而似乎仍旧抱着一点微末的希望。于是他安排自己的人物成为叙述中的乌托邦的一员,同时又让他永远不必长大。看来,保持幸福的不二法则在于有幸进入乌托邦,并且永远不必成长,世界总是在孩子们的眼光中被理解成各种和欢乐有关的形状。 说回到托尔斯泰称之为“一日之书”的游戏,被创造出来用于记录一切的语言,却因为创造者的无力而无法完成承载哪怕一天的所有事件的任务。语言曾被希望可以记录一切,在那本永远不会出现的记录一切的书本里,人类的生命被有秩序的语言细密梳理,然而现实里,我们的生命依然不可理喻,杂乱无章。古代贤者所期待的在叙述中生存的有秩序的生命似乎永远不可能生活在现实之中,语言在创造之后,便成了失根的兰花,处处开满了,最后处处都熄灭了。 那些被称为火炬的词汇到哪里去了?那个一本《家》就可以让无数人离开桎梏奔向一条看上去永无尽头的道路的时代哪里去了?海子们赋予麦地以神圣,顾城们赋予叶片以神性,那些埋葬先祖的地方在月光下有了超乎人间想象的热度,它们到那里去了呢?我们唯一稳妥的答案似乎是这样,随着激情的失效,那些热泪盈眶的时代早已经离我们远去了,它们走得如此彻底,甚至携带了那些灼热词汇刚出炉时的色泽,以至于当我们再次打开文字追怀,看到的是一堆落寞的铅字——那是时代无法携带的残骸。 离开诗,离开散文,离开小说,离开剧本,离开所有文字,离开日历和日历背后日夜作响的年轮,我们孑然一身。然而,很多人已经如此,当一切越来越唾手可得,语言的温度越发冰冷,语言于是失去了生命和尊严,只是一种工具,一具空壳。 我们创造了它们,让它们生根发芽,在记忆深处开花结果,然后连根拔除,做成标本,它们终于成了规训后的美好事物,被锁在屏风里,镜框里,放在盒子之中,它们早已经凋谢,还有气息的,也不过是死在那些豪华的棺材里,永无翻身之日。 应该有一本词典,准确地记录这些词汇曾经的历史,曾经的辉煌,这些词汇的发明者的人生往事也一并收录。这些词汇曾经鼓噪喧嚣,而今寿终正寝,生生死死,它们来自于纸张,也要归于纸张。 我不敢想象那本词典的厚度,如果恰巧还要加入方言,加入以“白相”概括的上海的摩登时代的职业倾向或者类似于“醒”之类的湖湘文化与汉族文化的背道而驰的典型范例,那本词典一定厚如我们脚下的土壤。我们翻阅它,便是翻阅我们飘忽不定的生命,体会摇摇摆摆的世界,那些模糊不清的东西也许会在此刻重新清晰。 那时候,那些不舍昼夜四处漂泊的语言或许终于可以安息了。 ![]()
评论人守望散文小组 发布于 2012/3/19 16:1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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