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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本信息

状态:
家与梦
位置:现代小说·如歌岁月
作者:曹含清
发表:2020/4/19 11:40:28
阅读:10549
等级: ★★★★
编辑按[漂泊自由的阿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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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十八章
第2章 第十七章
第3章 第十六章
第4章 第十五章
第5章 第十四章
第6章 第十三章
第7章 第十二章
第8章 第十一章
第9章 第十章
第10章 第九章
第11章 第八章
第12章 第七章
第13章 第六章
第14章 第五章
第15章 第四章
第16章 第三章
第17章 第二章
第18章 第一章
待续...
第十二章

  村子西侧的公路上车辆越来越多,像滔滔江河似的从早到晚奔腾不息。我们经常看到被车轮碾死的鸡、狗、蛇与老鼠的尸体血肉模糊地铺在沥青路面上。
  
  有一天一名妇女骑着自行车后座载着孩子赶集,竟然被一辆大卡车碾压在车轮下。那个妇女与孩子当场死亡,路面上留下一摊血迹。大卡车的司机瘫坐在路边面如土色,浑身战栗。警察勘察现场之后将他押走了。据说他开了一天的车,又饿又累,稍不留神酿成惨祸。
  
  大人们说村子里有四只凶恶威猛的老虎吃人命,让我们远远躲着它们。第一只老虎是公路,我们几乎每天都要接近它,好像是穿越生死线;第二只老虎是池塘,它的面相看上去温柔平静,却能置人于死地;第三只老虎是电,它蜷缩在又长又细的电线里,在白炽灯泡里吐出深黄发亮的舌头,在电视机的屏幕上露出影像。当人们触摸到它的时候它大发雷霆,将人击杀;第四只老虎是火,它能够将面粉与蔬菜做成美食,却也能够将人毁灭。
  
  我经常看到村民们背着大大小小的行李在村口的公路旁等候票车。当票车停下来的时候他们扛起行李挤上票车,票车带着他们驶向城市。村子里年轻力壮的人越老越少。城市像是一头巨大而威猛的怪兽,在大地上雄赳赳地四处爬行,吞噬着一座座可怜巴巴的村庄,吸纳众多的人口。村庄渐渐丧失了旺盛的活力。
  
  父亲酒厂的那台电话成了村里人的公用电话。打工的村民到了城市大多会打通那台电话向家人报一声平安,于是那间屋子里从早到晚经常坐着等候电话的村民。
  
  母亲不胜其烦,抱怨说:“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以后那台电话撤掉,谁都别用了。现在村里人都来这里接打电话,竟给自己添麻烦。”
  
  父亲抽着烟,苦笑着说:“咱们村子只有这一部电话,没办法。过几年后,我猜想家家户户都会有电话的。咱们请人家过来,人家也不会来。”
  
  有时候我放学后在酒厂做作业,当电话铃声响起的时候父亲接听说:“半个钟头后你再打过来吧,我让家树现在就去喊你家人。”
  
  我听到父亲的吩咐后牵着黄狗在村巷里奔跑,去喊他们的家人。我喜欢听他们在电话里琐碎而温馨的对话。
  
  “孩子,你在深圳还好吗?”
  
  “好,现在吃不习惯米饭。”电话的那端声音有些微弱。
  
  “厂里的食堂没有馍和面条吗?”
  
  “没有,都是米饭,没有面食。时间久了就习惯了。”
  
  “昨天在电视上看天气预报,看到深圳的气温已经二十多度了,咱家里才八九度。”
  
  “妈,这里天气暖和,我现在已经穿上短袖了。咱家田里的麦苗长得好吗?”
  
  “今年麦苗好着嘞,立春后雨水多,这麦苗喝足了水,长势喜人。前几天咱家的那头母猪生了十多个猪崽子……”
  
  那是一个雨天,天色灰暗,雨水落在路面上像是刷了一层又湿又滑的棉油。村旁公路上的车辆来来往往,络绎不绝。雨天像是村民们的休息日,暂时不用去种地。人们或在家里睡觉、看电视,或者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唠嗑、玩扑克牌。
  
  薛老六风雨无阻,披着雨衣推着三轮车沿街叫卖:“卖豆腐,卖凉粉,卖豆芽菜嘞!”
  
  从镇上来的羊贩子开着柴油三轮车在村巷里叫喊:“谁卖羊,收购山羊!谁卖羊,收购山羊!”
  
  父亲坐在酒厂的办公室里翻着账单一筹莫展。他从前雄心勃勃地想将神河粮液销往美国与苏联,几年过去了,苏联已经分崩离析,美国在海湾战争中耀武扬威,可是他的酒厂业务滑坡,销量锐减。酒厂几乎陷入亏损的困境。他甚至想过要关闭酒厂,寻找新的致富门路,他却不甘心。他点上一根香烟噙在唇边,两眼盯着账单若有所思。
  
  “喂,大家快去公路上救人,刘抗战出车祸了!”一个村民在村巷里大喊大叫。
  
  雨哗哗的下着,雨水像是瀑布似的顺着屋檐向下流泻。两只斑鸠栖落在桐树上,咕咕的鸣叫。村民们纷纷撑起雨伞、披着雨衣向公路跑去。
  
  薛大攀没有打伞,也没有穿雨衣,浑身淋得像个落汤鸡。他神色慌张,飞快地跑进酒厂,冲进父亲的办公室里。黄狗受了惊吓,追着他汪汪的叫着。
  
  “大攀,看你十万火急,发生什么事情了?”父亲望着他说。
  
  “福来大哥,刘抗战在公路上出车祸了。一辆白色小轿车车速飞快,在村口撞了他逃走了。我用一下电话,拨打急救电话。”
  
  “你看到那辆小轿车的车牌号码了吗?”
  
  “没有,我当时离公路还有一二百米远,只看到它是一辆白色轿车。听到刘抗战的呼叫声我飞跑过去,发现那辆车已经逃之夭夭了。”
  
  “那还得报警,给公安局打电话。”父亲说。
  
  他们匆匆拨打电话后,父亲向着酿酒房高声喊道:“双喜,快些出来!”
  
  “福来大哥,有什么事情?”双喜冒雨跑了过来。
  
  “赶快开着面包车,带上大攀,向北去追那辆白色轿车。”
  
  双喜一头雾水,茫然地问道:“是有人偷了咱们的酒,开着白色轿车逃跑了吗?”
  
  “你别多问,赶紧开车。在路上让大攀向你详细说。”
  
  “那好吧。”双喜说着跑到面包车旁,打开车门跳了上去。
  
  大攀跟着他上了车。他快速开着车出了酒厂,在雨中向北疾驶。
  
  父亲撑起雨伞,匆匆忙忙向村口走去。
  
  村口的公路旁聚集了一群人。只见刘抗战倒在地上惨叫。他的一条腿已经被撞得惨不忍睹。路面上流了一片鲜血,染红了周围的雨水。他的老婆趴在他身旁哭泣,雨水打湿了她的衣服与头发。
  
  村民们在旁边或安慰刘抗战,或咒骂肇事逃逸的司机。
  
  “抗战,坚持一会儿,急救车马上就来了。”
  
  “挺住,你要挺住啊!”
  
  “他妈的,那该死的小轿车,逮着司机我非得打断他的肋骨。撞了人逃走,真是畜生!”
  
  急救车赶来的时候几个村民一起用担架把刘抗战抬上了车。
  
  “福来,你跟我也一块随急救车去医院。刘抗战老婆一个女人到了医院根本不顶事。”王守道走到父亲身旁说。
  
  “嗯,咱们赶紧上车。”父亲说。
  
  刘抗战被急救车送到医院后医生说要先交费用后做手术。
  
  他的老婆愁白了头也拿不出钱来,哭着说:“我家真拿不出那么多钱,前几天卖了几袋麦子才买得起农药和化肥。这么多手术费,要了我的命,也拿不出来啊。”
  
  王守道摸了摸口袋,摸出几张零零碎碎的钱说:“我这里有一些零钱,不过远远不够。”
  
  父亲爽快地说:“生死攸关,救人要紧,钱的事情你们不用担心。我先垫上。”他说着就去收费室把手术费交了。
  
  乌云笼罩着天空,雨滴答滴答的下着,地面上的积水越来越多,汇成了一道道潺潺的溪流。我们在教室里上课,郑老师正在教我们读一篇课文。刘冠军慌慌张张地出现在门口,只见他头发被雨淋得湿湿的,一脸惊惶的神情。
  
  我立即看了一眼同桌刘亚军,他正在低头偷看一本画着各种建筑物的小册子。他对那些建筑书籍的喜爱达到了痴迷的程度。
  
  我推了推他,低声说:“亚军,你哥哥现在站在门口,估计着是找你的。”他慌忙将小册子压在课本下面,抬起头向门口望去。
  
  “老师,我找刘亚军。”刘冠军在门口喘着粗气大声说。
  
  郑老师扭头看了他一眼,问道:“找他什么事情?”
  
  “我是他哥哥,我爸爸出车祸了。”
  
  教室里一片哗然,同学们的目光齐刷刷地转向刘亚军。
  
  刘亚军吃了一惊,立刻起身从教室里奔跑出来。
  
  “同学们,请安静!”郑老师高声说。
  
  到了午后雨停了,乌云渐渐消散,微风飘拂,掀开一片浅蓝色的天幕。一群村民站在街头闲谈。
  
  双喜开着面包车载着薛大攀回来了。薛大攀在街头对村民们说:“我和双喜开车走到仙人庄,看到警察在收费站已经拦截住了那辆白色轿车。车头上沾了很多鲜血。司机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很蛮横无理的样子,不过在警察面前,他就服服帖帖了。”
  
  “司机会被判刑吗?”有人问。
  
  “司机应该赔偿刘抗战多少钱?”还有人问。
  
  薛大攀摇着头说:“这我就不知道了”。
  
  村民们七嘴八舌,沸沸扬扬。
  
  “据说刘抗战的手术费是孙福来垫付的。他们可是一对仇家,当年刘抗战把孙福来的腿打骨折了,还用烟头在他额头上烧了一个伤疤,现在这个伤疤还能看到,真没想到孙福来反而会帮助他。”
  
  “一码归一码,孙福来这人不坏,挺仗义的。人啊,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刘抗战这次完蛋了,捡了半条命回来,出院后也会成为瘸子。”
  
  “唉,掐指算算,这条公路近些年真的没少出车祸。从前车辆少的时候,大家都平安无事。”
  
  大概两个月后,已经过了谷雨,田野里的麦苗开始抽穗。燕子在屋檐下的巢穴早已搭好,每天忙着觅食喂养燕雏。那天刘抗战出院了。他的一条腿残废了,每天两手拄着金属拐杖在院子里骂骂咧咧。他好像对这个世界以及所有人充满了怨恨,敌视眼前的一切。他被灾难折磨成了疯子!
  
  当有人经过他家的大门口时,他听到脚步声就用拐杖砰砰敲着地面,高声骂道:“你们这些狗杂种,看我成了瘸子,背地里笑话我。你们赶快滚蛋!”
  
  他的老婆把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端到他的面前,他猛地把那碗饭摔在地上,怒喊道:“我成了一个废物,生不如死。这场车祸如果把我撞死那该多好。我不想活了,真的不想活了,让我早点儿饿死!”
  
  他看到刘冠军与刘亚军便挥舞着拐杖打他们,骂道:“小兔崽子,我非把你们的两条腿打断,让你俩成为小瘸子。”
  
  他们兄弟两人吓得不敢回家,放学后在村子里四处游荡。
  
  村里人都说刘抗战成了瘸子,也不折不扣成了疯子。他见人就打,见人就骂。村民们走路的时候都绕过他家门口,远远地躲着他。
  
  有一天刘抗战坐在院子里的阳光下晒暖,听到大门外一阵踉踉跄跄的脚步声。他高声骂道:“你们这些狗杂种,快些给老子滚远些!”
  
  “抗战,是我啊!”一个洪亮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过来。
  
  “你是谁啊?朱大哥。”刘抗战望着门外,听出了朱老兵的声音。
  
  只见朱老兵拖着一条腿歪歪斜斜地走了过来。他的头顶已秃,露着光亮的头皮,一张枯黄的脸,眉头上爬着很多条像蛇似的皱纹。
  
  “老弟,你出院这些日子了,我来瞧瞧你。”朱老兵一瘸一拐地走着。
  
  刘抗战望着他,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说:“朱大哥,现在全村的人都觉得我腿瘸了,成为一个废物了。我很伤心,很气恼。”
  
  朱老兵坐在一个木凳子上说:“抗战,我也是瘸子,咱俩是难兄难弟,我理解你。”
  
  “这些日子我真想一死了之,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世界上有多少临死的人想活还活不成,你倒是想死,你说你傻不傻?”朱老兵冷笑一声说。
  
  朱老兵从口袋的烟盒里掏出两根香烟,一根递给刘抗战,一根自己叼在嘴边,然后掏出打火机点燃香烟。
  
  “朱大哥,说句真话,前几天我还想起你,想找你唠嗑。你今天真的来了,我真的很高兴。”
  
  “嗯,咱俩现在是同病相怜,不过你真的比我幸运——我二十出头就成了瘸子。你嘛,现在年近四十岁,有老婆,还有两个孩子。唉,我孤苦伶仃一个人活在世上,没人关心,没人依靠。你呀,真的比我幸运多了。”
  
  “唉,现在我都这样了,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我一点儿不幸运。”
  
  “抗战,我先给你讲讲我的经历,”朱老兵吐出一口香烟说,“当年我参加抗美援朝战争的时候是一个四肢健全的小伙子。子弹不长眼睛,打着谁谁倒霉。在一次战斗中我的左腿吃了一颗子弹,流了好多血,钻心的疼。他妈的,该死的战争!我本想着自己没命了,谁知道被军医救治好了。打那时起,我的左腿残废了。我的一些兄弟在战争中牺牲了,我捡回半条命在世上苟活。有时候想想,我比他们要幸运,起码我能活到现在,看到很多他们看不到的事情——我看到了大家解决了温饱问题,不再受苦受饿。现在又看着大家一天天富裕起来,过上了好日子。想到这些,我感到自己真的很幸运。”
  
  “朱大哥,你的那条腿残废后,也想过自杀吗?”
  
  “我当然想过自杀,不过我想到自杀,不是因为我的腿,而是因为自己的老婆跟人跑了。我回到芦湾后乡亲们把我当成英雄,敲锣打鼓欢迎我。我的那条残废的左腿成了我的荣耀,似乎战争留在身上的伤疤成了挂在身上的奖章。经人介绍,我和一个长得很俊俏的姑娘结婚了,可是好景不长,她总说我不行,还骂我是废物,令我气愤的是她和剃头匠老李勾搭上了,她竟然跟他跑了。唉,几十年过去了,想到这些事情我心如刀割。记得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坐在贾鲁河边,月光下望着河水想跳河自杀。我想我的一条腿残废了,老婆也跟人跑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活着还有什么盼头,我还是死了算了!正在我想要跳河的时候,河滩上有一只小羊羔咩咩的叫着。我突然生了怜爱之心,怕它掉进河水里淹死,就走近它,把它带回村子。回到村子后我就不想死了,想看到第二天的太阳。”
  
  一束金色的阳光抹在朱老兵的脸膛上,他说完悠然地吸了一口烟。
  
  “朱大哥,听你这么说,我也不想死了。今晚我要举办感恩宴,感谢在这次车祸中救我的那些人。我也诚心诚意邀请你参加,好烟好酒好菜款待。”刘抗战豁然开朗地说。
  
  “好,看到你想通了我也很高兴。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着’,阎王爷给我们一张人皮,我们就要好好做人,好好活着。”
  
  朱老兵的这一番话好像表达了芦湾人的生活哲学。
  
  “孩子他妈,快些准备酒菜!”刘抗战提高嗓门喊叫,“孩子他妈,去哪里了!”
  
  “她怕你用拐杖打她,远远躲着你。”
  
  “我以后不再无缘无故打人、骂人了。”
  
  “这就好,我先回去喂羊,晚上我一定来。”
  
  那天晚上刘抗战邀请了十多个人参加感恩宴,其中也有我的父亲。父亲扛了一箱神河粮液赴宴。
  
  昏黄的白炽灯下围着两张合并的木桌子,桌子前坐满了人。大家一起喝了一杯酒,吃了几口菜后,刘抗战站起来逐一敬酒。当他向我的父亲敬酒的时候,两人端着酒杯相视而笑。
  
  “福来,咱俩好多年没有一起在酒桌上喝过酒了。我年轻的时候气盛好斗,太鲁莽了。当年我真不该动手打你,不该下手那么狠,更不应该用烟头在你的额头上烙下疤痕。”刘抗战惭愧地说。
  
  “当时我也该打。说真的,当年我也想报复你,不过现在想想,我要感谢你。如果没有你那一顿打,我不会洗心革面,估计着我现在在村子里还是一个混子,天天挨家挨户蹭吃蹭喝。”
  
  灯光映照着父亲额头上的那一点小疤痕,它像信封上的戳记印在他的脸上,印证着他的过去。
  
  “亚军与家树两人关系很好,天天秤不离砣。他们一天天长大,咱们是一天天变老了。时间一晃,他们就会长大的,但愿他俩比我们有出息。来,咱俩喝一杯!”刘抗战面带微笑地说。
  
  两人说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屋子里弥漫着烟味与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