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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本信息

状态:
家与梦
位置:现代小说·如歌岁月
作者:曹含清
发表:2020/4/19 11:40:28
阅读:10535
等级: ★★★★
编辑按[漂泊自由的阿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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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十八章
第2章 第十七章
第3章 第十六章
第4章 第十五章
第5章 第十四章
第6章 第十三章
第7章 第十二章
第8章 第十一章
第9章 第十章
第10章 第九章
第11章 第八章
第12章 第七章
第13章 第六章
第14章 第五章
第15章 第四章
第16章 第三章
第17章 第二章
第18章 第一章
待续...
第十七章

  父亲几经折腾,又折回了原点。酒厂倒闭后,他将破损的机器设备当作废品卖掉,又借钱从外地购买了几台生产毛巾的机器。他将大门口“神河粮液酒厂”的门牌拆掉,挂上“神河牌毛巾厂”的门牌,幻想着要让无数人每天用神河牌毛巾擦脸擦脚,然而事与愿违,毛巾厂利润低、销路窄,惨淡经营了一段时间便倒闭了。
  
  令人惊诧的是父亲并没有停止折腾。他将厂子临近河堤的围墙推倒,在河滩上围上低矮的栅栏,又搭建很多木棚。他买来两万只鸭苗。毛巾厂摇身一变又变成了养鸭场。他幻想着让无数人吃上烤鸭与鸭蛋,然而传染病肆虐、鸭子成活率低,且价格低廉,一年下去赔得血本无归,还欠了一屁股债。
  
  王守道劝告父亲说:“福来,你别再折腾了。我看你呀,还是重操旧业,老老实实卖皮鞋吧。记得你最初卖皮鞋赚了不少钱。那是小本买卖,赔钱也不会赔太多。皮鞋卖不出去,你留着自己穿,留给子孙后代穿。”
  
  父亲点了点头说:“唉,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毛巾厂失败了,养鸭场也赔本了。老天爷不想让我成功,我只好认命了。”
  
  他垂头丧气地走进母亲的裁缝店。店里没有顾客,母亲正在缝制一件棉衣。
  
  “孩子他妈,借给我一万块钱。”他进店后直截了当地说。
  
  “孙福来,我欠你钱吗?”母亲绷着脸说。
  
  “咱俩也是患难夫妻,这些年磕磕碰碰走过来,却没有离婚,咱们现在还是一家人。我从前干了蠢事,自己知道对不起你。我现在想起从前的事情,就想狠狠扇自己的脸。我知道错了,心里一直悔恨。这次看在咱俩多年夫妻的份儿上你也要帮我一把。”
  
  母亲心软了下来说:“你借钱干什么?是不是还要办毛巾厂、养鸭场,或者去赌博?”
  
  “孩子他妈,我已经不再赌博了。我已经想清楚了。这次我要捡起自己多年前的生意——卖皮鞋!咱们芦湾、水坡、庄头、韩寺、朱仙镇逢集的时候我去卖皮鞋。我有钱了,就不去四处找那些亲戚朋友们借钱,也不给你丢脸。”
  
  母亲皱着眉头思虑片刻说:“孙福来,这钱我借给你。你给我写个借条,到明年端午节前还给我。看在儿女的情分上,我不要你的利息。”
  
  “那好,我现在就写借条。”
  
  父亲又回到了十多年前的状态。天还没亮他就起床骑着电动三轮车拉着七八箱皮鞋去赶集。他在集市上扯着嗓子吆喝:“高档皮鞋,赔本甩卖啦,大家都来看看,快来瞧瞧,千万不要错过!”中午他饿了,就着咸菜啃两个烧饼吃,渴了便喝几口白开水。太阳西下,集市散场的时候他才收拾东西回去。
  
  他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夜色苍茫,天上露出点点星光。
  
  我望了一眼他,只见他的脸膛变得又黑又瘦,胡须茂盛而杂乱。他两手皴裂,一副疲倦而困顿的神色。
  
  母亲腰上系着围裙,她忙着把饭菜端上桌子上。在雪亮的灯光下,我们一家人坐在电视机前吃饭。
  
  “爸爸,你真辛苦。”家华说着拿着筷子将一个肉丸子夹起来塞进父亲嘴里。
  
  “现在习惯了。每天忙忙碌碌的,感觉挺好的。”父亲说。
  
  “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我这次考试,考了全班第一名。”家华高兴地说。
  
  “家华真棒!”父亲称赞说。
  
  “家树,你的成绩怎么样?”母亲问道。
  
  “马马虎虎,都考及格了。”我满不在乎地说。
  
  “你还挺知足的,目标就是考及格吗?你得下一番苦功夫,成绩不好你就回家跟我学习裁缝手艺。”
  
  “我不想当裁缝。”我倔强地说。
  
  “家树,你可不要小瞧裁缝。俗话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裁缝这一行你做好了,可以当服装设计师,让国际名模穿你设计的衣服。”
  
  “哥哥一直想当歌手,抱着吉他唱歌。”家华说。
  
  “唉,家树,你别做白日梦了,弹吉他不能当饭吃,还是要把功课学好,将来考上大学有前途。”母亲说。
  
  “我爱弹吉他,爱唱歌,这并不影响我的功课。”我说。
  
  吃过晚饭之后,父亲坐在门口的凳子上抽烟。我与家华坐在布沙发上看电视,母亲拿着扫帚在屋子里扫地。
  
  “你赶紧回厂子里睡觉吧,明天朱仙镇逢集,你又得早起。”母亲边扫地边对父亲说。
  
  “今天我心里高兴,在这里多坐一会儿。”
  
  “妈妈,以后让爸爸在家里睡觉吧,冬天天气冷,再说厂子里潮气重,还有很多老鼠。”家华说。
  
  “你爸爸在那里已经住习惯了。前段时间我把新做的一床被褥让他抱过去了,那里有电视机,还有热水壶,住着很舒适。他自个儿想抽烟就抽烟,想喝酒就喝酒,没人管束,没人唠叨,也没人烦扰,多好啊。”母亲说着望了一眼父亲。
  
  “我真是想不通你俩为什么水火不容。”家华流露出痛心的神情。
  
  母亲听得不耐烦,对家华说:“家华,你去卧室做作业。”
  
  “妈妈,老师布置的作业我已经写完了。”
  
  “当着孩子们的面,我也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孩子他妈,咱俩像是两辆破车,要时时保持距离,不能走得太近,不然的话会发生车祸。我在厂子里住,每晚睡觉前都吸两根烟——睡前两根烟,赛过活神仙。”父亲说着,嘴里叼着烟起身向外面走去。
  
  皎洁的月色笼罩着村子,清冷的夜风在村巷里轻轻吹过。
  
  我走进卧室,取下床头的吉他随手弹着。那把吉他是我用攒了几个月的零钱买的。每当我抱着它弹奏就身心愉悦。我背着它穿过村巷。我在街头弹奏,在田野弹奏,在河堤弹奏,在果园弹奏,麻雀、树木、云朵好像是我忠实的听众。我像是走火入魔似的,根本不在乎人们异样的目光。
  
  那段时间,二傻的死深深震撼了我,令我终生难忘。
  
  二傻与秀娟结婚一年多后有了一个儿子,他们全家欢天喜地。二傻央请王守道给孩子起个名字,说:“王大伯,今天老天爷抬举我,赏给我一个儿子,求你给孩子起一个名字吧!”
  
  “咱们芦湾很久以前有个风俗,人们认为让陌生人为孩子起名字可以驱走邪祟,孩子这辈子会走好运,因此孩子呱呱坠地后,家人就抱着孩子在马路上让路人起名字。幸运的话遇到有学问、明事理的人,会给孩子起个好名字;遇到那些暴脾气、冷心肠的人,随口给孩子起个名字,‘狗生’‘鳖蛋’‘鳖孙’‘丑妞’这些难听的名字就跟了孩子一辈子。哎,这些都是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情了,咱们不提了。看着一代新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我真的很高兴。二傻,我想这孩子就叫‘小聪’吧,‘聪’是聪明的‘聪’字——人家喊你‘二傻’,你儿子叫‘小聪’。你这一代人傻,下一代人聪明。”王守道笑容满面,滔滔不绝地说。
  
  “这个名字好。”二傻高兴得合不拢嘴。
  
  孩子出生十多天后,二傻就慌里慌张返城了,在建筑工地继续打工。
  
  一转眼,小聪已经两岁多了。他长得虎头虎脑,红扑扑的脸蛋,两只眼睛犹如两盏明灯,十分讨人喜爱。
  
  那天赵奶奶吃过晚饭领着秀娟与小聪来我家串门。
  
  家华坐在凳子上用彩纸叠着一只纸飞机,说:“小聪,我给你叠一只纸飞机,你坐着它去城里找爸爸。”
  
  “好,我想爸爸啦。”小聪稚声嫩气地说。
  
  “小聪,你爸爸叫什么名字?你记住了吗?”母亲望着他说。
  
  “我爸爸叫二傻。”他脱口而出。
  
  “小聪真聪明!”家华说,“你妈妈叫什么名字?”
  
  “我妈妈叫张秀娟。”他声音响亮地说。
  
  秀娟呆呆地望着儿子,眼睛里充满爱意。
  
  “小聪,你如果迷路了,警察问你是哪里人,你怎么回答呢?”我问道。
  
  他小手挠了一下脑袋,扬起眉毛,目光闪闪地说:“我对警察叔叔说我家住在芦湾村。我爸爸叫二傻,我妈妈叫秀娟,让警察叔叔把我送回家。”
  
  我们都夸赞小聪机智聪明。家华将纸飞机递给小聪,他拿着纸飞机在屋子里投来掷去。
  
  纸飞机在银亮的光线下悠悠飘飞,向着墙角飞去。
  
  “我坐飞机了,我坐飞机去找爸爸啦!”他追着纸飞机喊着。
  
  “小聪,你别乱跑,安静一些!”赵奶奶轻声喊道。
  
  秀娟紧跟着小聪,担心小聪绊倒摔在地上。
  
  “二傻和秀娟再要一个女儿,就儿女双全了。”母亲说。
  
  “唉,我也想抱了孙子再抱孙女。二傻一年到头大部分时间在郑州打工,在家的日子扳着指头能数得过来。”赵奶奶说。
  
  屋子外面的一轮满月悬浮在夜空上,播撒下一道道皎洁而寒冽的银光。
  
  那天天蒙蒙亮的时候薛长顺的老婆拍打着赵奶奶家的铁门,咚咚的声音打破了村庄的宁静,搅碎了睡梦。
  
  赵奶奶急匆匆地穿上衣服去开门,她一脸惊讶地问:“长顺媳妇,怎么了?”
  
  薛长顺的老婆面如土色,惊恐至极,急切地说:“长顺给家里打电话说工地刚开工,脚手架突然坍塌,二傻从高空坠下来被压在了下面……”
  
  赵奶奶如同被雷击一般,浑身颤抖,追问道:“送二傻去医院了吗?”
  
  “长顺说给医院打电话了……二傻伤得很严重,估计人不行了。”
  
  一阵恐怖的飓风袭击了我们,天空好像猛然崩塌,阴森森的空气压迫着村庄。
  
  赵奶奶感到头晕目眩,眼泪像瀑布似的从眼眶里奔涌而出。她用衣袖抹掉眼泪,勉强镇静片刻说:“唉,人有旦夕祸福。”
  
  她匆匆忙忙喊上王守道与我的父亲,将秀娟与小聪托给我的母亲照看。他们三人乘坐票车到开封,然后转车至郑州。
  
  两天之后赵奶奶抱着二傻的骨灰盒回来了。她形容枯槁,眼球上布满血丝,头上增添很多白发。秀娟抚摸着骨灰盒哭哭笑笑。小聪不懂得生死,不懂得人世间还有烦恼与悲伤。他在屋子里叠着纸飞机。他想坐着纸飞机去城里找爸爸。
  
  阳光白花花的照着村庄,树叶在风中哗哗的呻吟。我想到二傻上次从城里回家后兴高采烈的样子,而现在他以一个冷冰冰的骨灰盒的形式摆在我们面前,我难以接受血淋淋的现实,眼前的一切好像是虚妄荒诞的场景。我多么希望这只是一场噩梦。梦醒之后天亮了,二傻还会高高兴兴地回来。
  
  二傻被埋葬到了村北头的乱葬岗上,与大傻的坟为邻。
  
  按照我们村子的丧葬习俗,逝者去世后的第七天亲人们要到坟前祭奠,称之为“头七”。据说那天逝者的灵魂将重返人间,与亲人相见,然后进入六道轮回,开始投胎转世。
  
  那天清晨,我和赵奶奶一起带着小聪到乱葬岗去。
  
  碧绿的麦田犹如一片浩瀚的绿海,地平线显得犀利而辽远。
  
  我们穿过麦田来到乱葬岗,只见大大小小的土坟被杂草覆盖,几只鸟儿在杂草间跳跃鸣叫。那些死去的人埋葬在泥土中,他们的血肉与骨骼仿佛变成了一丛丛渺小、美丽的麦苗,与大地融化为一体,在阳光与雨露下默默生长,焕发着生命的力量。
  
  一棵小杨树下隆起一座新坟,前面留着一堆灰烬——那是二傻的坟。它的旁边有一个小坟堆,上面长满杂草——那是大傻的坟。
  
  “二傻,我们来看你了。”赵奶奶泪如泉涌,她将祭品摆放在二傻坟前。
  
  “爸爸,我想你了,以后我会经常来看你的。”小聪细声嫩气地说。
  
  “二傻,你在地下安心休息。我会照顾好秀娟,也会将小聪拉扯大。我要活一百岁,看着小聪长大成家。”赵奶奶嘴唇翕动,哽咽地说。她将泪脸转向大傻的坟说,“大傻,你在地下要照顾好二傻。你兄弟俩都要暗暗地保护小聪,让他平平安安、健健康康长大。”
  
  小聪望到麦田里飞舞着两只白色蝴蝶,就奔跑着追逐,喊着:“蝴蝶,蝴蝶,我要捉住你。”
  
  不久,秀娟的父亲开着拖拉机来到芦湾准备将秀娟与小聪接走。
  
  “二傻撒手走了,秀娟疯疯傻傻,她生活难以自理。我想把她和孩子接走,我养活他们。你年老了,又要照顾他们,多辛苦啊。”秀娟的父亲说。
  
  “亲家,你还是让秀娟与小聪留下吧。我身体好着嘞,腿脚灵活,做饭、种地、洗衣服都没有问题。我相信自己能够活一百岁,看到小聪成家立业。你如果将秀娟和孩子接走,我真是没法子活了。和他们在一起,我再苦再累也高兴。”赵奶奶说着,眼泪汪汪。
  
  “唉,我是担心你太累了。”
  
  “亲家,你放心,我只要有一口气就要照顾好他们。家里有人在,生活就有盼头。这日子再苦再累,也要啃,也要往肚子里咽。小聪一天天长大,我的盼头就越来越大。”
  
  “那好,以后我常来帮忙,咱们一起渡过难关。”
  
  人拥有强大的心脏才能承受命运的打击,拥有健康的体魄才能抵御暴风雪。我们要学会坚强,保持健康,才能不被生活打败。此刻想来,赵奶奶两次遭遇丧子之痛,她却没有向生活妥协,没有示弱,她是生活的强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