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长莺飞，花红柳绿里，85年的春天来临了。包产到户后，人们的生产积极性普遍提高了。真是人勤春早！正月十五刚闹完元宵，大部分人家就抗着犁头下了地。风风火火的种完麦子，山子就联落了同村的孙虎、马成大哥，邻村的小根子等几个人，准备好了外出打工的行囊。父母嫌他年纪轻，没出过远门，让他再考虑考虑。而山子觉得古人说得十分有道理：“行千里路，读万里书。”年轻人不凭着年轻的资本，去闯一闯世界，又怎么能知道天地之大，世事之难易。他终于用不多的墨水，劝服了父亲。再说他还是跟着已外出打工两年的孙虎和马成大哥一起去，所以父亲也就不再坚持。而母亲还是一个劲地担心，心里老放心不下，怕他出去没人照顾。一个劲地唠叨：“你没出过远门，还是不去吧。”可山子只是以沉默作答。最后，父亲劝服了母亲。
　　临行前一天一大早，大姐、二姐全家人，都来和山子饯行。一家人围着饭桌，想着各自的心事，强颜欢笑的吃了一顿团圆饭。看着母亲唉声叹气、愁眉苦脸的样子，再看着她精心炖煮的老母鸡和鲜嫩的红烧肉，山子心里却象被什么堵上了似的，怎么也吃不下。大姐和二姐在一旁陪着母亲落泪，一边安慰、劝解着母亲，山子心里更难受了。父亲苦笑着拿起酒杯，打破了一家人的沉闷。他破天荒的给山子倒了一杯酒，说：“来，山子，今天陪爹喝一杯，是男人就得酸甜苦辣都能喝下去。人一生不容易！要走好多好多路。你的一生才刚刚开始，在外面磨炼磨炼，对你一生很有好处。窝在我们这个穷山沟里，也没多大出息。记住，出门在外，以后什么都靠自己了。要胆大心细，踏踏实实做人，别做什么偷鸡摸狗的事，给家里人丢人显眼，惹事生非。我也不指望你能干什么大事业，光宗耀祖，只要规规矩矩，踏踏实实做人，平平安安的回来，我也就心满意足了。出门在外，吃苦受累是难免的，不要和别人争强好胜，能忍则忍，不能忍也要尽量忍。能吃得了那份苦就吃，不能吃就回来，家里毕竟有你两个姐夫和爹娘可以互相照应。记住爹的话。来，喝酒，第一次喝酒，少点喝，慢慢喝。来，振东，保国，喝。”父亲一边招呼山子和他俩个姐夫，一边一饮而尽。
　　山子看着父亲和俩个姐夫将酒一饮而尽。忽然有了一种男人的豪气！一仰脖子，也将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一条火龙直窜入胃腹，他感觉到浑身火辣辣的，嗓子眼一阵痒痒，不由得咳嗽起来。
　　父亲望着山子，慈祥的笑了笑，说：“你看你，让你慢点喝，慢点喝！”一边拧下一个鸡腿放进山子的碗里。
　　母亲则一个劲瞪着红肿的眼睛埋怨父亲：“你看你这个老鬼，小孩子能喝什么酒！你真是的！儿子这犟脾气都是你惯的。”
　　山子赶紧忍住咳嗽，说：“妈，没事的。我只是喝得急了些，呛了一下嗓子。来，大家一块吃饭，今天应该高兴！平时难得聚得这么齐一块吃饭呢！我只是出去打工，长长见识，又不是生离死别。妈，你别再伤心了，应该为儿子长大了，能独立生活了，感到高兴。”
　　说完山子扶妈坐到父亲身边，招呼大姐、二姐等人分别落座。又给大家都满上酒，自己又倒了一杯，说：“爹、妈，二位姐姐、姐夫，山子今天敬你们一杯酒。祝爹妈二老身体健康！天天开心！祝二位姐姐、姐夫合家欢乐！心想事成！山子今后出门在外，二老要互相照顾好自己。二位姐姐、姐夫，山子不在家，请烦劳多费心，抽空多来看望、照顾照顾爹妈，山子在此表示感谢了！”说完，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大家看事已至此，互相说了一些鼓励安慰的话，总算吃完了团圆饭。吃完饭，姐姐、姐夫们还要忙农事，各自回了家。妈妈默默地帮山子收拾着行囊。山子酒力有些发作，小睡了一觉。醒来已是下午三点，他急急的洗了把脸，就直奔花儿家，想再见花儿一面和她告个别。
　　推开虚掩的柴门，山子走进花儿家。花儿家那条拴着铁链守门的大黄狗，抬起头刚想狂吠，见是山子，转而欢快的摇起了尾巴。（自从花儿的大哥死后，她们家就多了一条看门狗）。此时，他才想起，忘记给它带根骨头。平时，他准会转回家去取些来喂它。但此时，他已顾不了这么多。尽直直奔正门的客房，推开门，泥皮墙正中的八仙桌上方，贴着一张毛主席像，八仙桌两旁，摆着两把靠背木质椅。左手靠墙，砌了一铺通床大坑。上面铺了毛毡，还有白底蓝素花床单，靠墙并齐排了两床被子。枕头放在被子上，枕套上是花儿绣的“喜鹊登梅”栩栩如生。屋子收拾的干净整洁。靠右手是一个里套间，山子走进去推开门，喊了声：“花儿”，无人应答。他知道那是花儿的卧室。小屋子正对门，放了一张四方桌，桌子上除了小镜子、梳子、雪花膏之类，一些女孩子梳妆的用品，其它整整齐齐放了许多书，而且都包着书皮，有花儿读过的课本，还有山子零星买了，读过又送给花儿读的《红楼梦》、《西游记》、《岳飞传》、《第二次握手》等书，还有一些红宝书（文革时的语录书）。
　　左边的土坑上，被单上的“并蒂莲”和“鸳鸯戏水”绣得更精致。而床头又贴了许多花儿精巧的剪纸，“西游记人物，红楼梦人物”，被她剪得活灵活现，栩栩如生。还有那此花花鸟鸟，无不像红色的活物。山子看屋里没人，赶紧退出来带上门。重新来到院子，走向西南角座落的厨房。一边喊了一声“王大爹”。这时，传来许是受了惊吓的花儿娘的咳嗽声和询问声：“谁呀？”山子快步走过去推开门，看到被柴火烟熏得黑洞洞的屋子里，花儿娘虚弱地躺在土坑上。盖着一床打了补丁的破被子喘息。
　　山子走过去急急地问：“大妈，花儿呢？”王大妈清瘦枯黄的脸上挤出一丝笑意，失神的眼睛扫了山子一眼：“噢！……山子呀！……花儿……和她爹……去地上……种豆了。”短短的一句话，她好象用了许多力气才说出来。
　　山子心里一酸，赶紧帮她掖掖被角说：“大妈，您身子好些了吧？！”问完才觉得真不应该问。可他又不知除此应该说些啥！
　　王大妈喘了一口气，才接着说；“我知道……我娃疼人哩，……好啥！……老毛病了……害人呢！……还不如死了……算了。”
　　山子听完，难过极了。赶紧说：“大妈，说啥呢！花儿和王大爹都指望着您多活几年，盼着您早点好起来呢！说啥死呢！你这气管炎的病总会治好的。我准备明儿进城打工，挣了钱就给您买些好药，准能治好。”山子一边说，一边起身到进门右手的墙角的锅台上，拎了暖瓶，再到靠窗的大案板上，拿了一个碗，倒了半碗水，端给王大妈，捡起案板上的一个小勺，喂给她喝。
　　王大妈喝了口水，露出一丝苦笑：“山子，……我知道……你是个好娃！……你对花儿……有心，……可出门……难哪！……受罪哩！”
　　山子说：“大妈，不怕。现在改革开放了，过去日本鬼子统治的时候，都有人敢闯关东。现在我怕啥！人又吃不了人！再说，我是和孙虎、马成大哥，他们一块去的。一辈子窝在家里伴土坷垃，我觉的实在没出息。总之出去长长见识也好！”
　　王大妈又喘了口气：“我娃心高哩！……有志气。……出去长长……见识……也好，……不过……记着早点……回来，……花儿可……惦记着你哩！”
　　“我知道，大妈。”山子嚅嚅的说：“我今年才十九岁，想出去干上三四年，挣点钱，到时候回来盖间新房，娶花儿做媳妇，刚合适。还怕您和大爹不答应呢？然后再也不出去了，就守着她过日子。还天天来看你，大妈你说好不好？”说完山子羞涩的笑了。
　　“那感情好！……那感情好！……只要你……对花儿好，……我们能……有什么……意见！……女孩子……迟早是要……嫁人的，……与其嫁……一个……陌生人，……还不如……嫁个知根……知底的人好，……我们也……放心。……花儿和她爹，……在西崖的……坡地种豆，……你去看看吧。……带上瓦罐里……的水。”王大妈说完又说：“出去……帮我把……门带好。”
　　山子听完高兴极了！马上告别了王大妈，一路小跑直奔西崖头坡地。毕竟是春天，土地踩上去软绵绵的，田间路旁的胡杨林正泛着青绿，眼看马上要抽叶了。已吐绿的柳枝妸娜摇曳在微风里。太阳照得到处暖洋洋的。山子想着马上要见到心爱的花儿，快乐地象只小鸟。心想：春天真好啊！
　　来到西崖坡地，远远地看见花儿和他爹一个用脚踩着铁锹挖坑，一个拎着篮子往坑里点豆，然后用脚踩实了。庄户人过日子，不让一寸地闲着，大田里种上了麦子、玉米。田埂上都要点上大豆（蚕豆），黄豆等其它农作物。以免荒了田，也可以多收上三、五十斤杂粮，凑日月，饱口福。山子快步走过去说：“王大爹，花儿，种豆哩！”王大伯“嗯”了一声。花儿则对他甜甜地一笑，算是回答。
　　山子赶紧递上瓦罐给王大伯，说：“王大爹，你去喝点水，歇会儿，我来。”王大伯推辞着，山子硬是接过铁锹，王大伯只好拎了瓦罐坐到旁边的地埂上去喝水。一边看着他们点豆。
　　他挖着坑，花儿点着豆问他：“山子哥，你咋来啦？”山子深情地看了花儿一眼说：“我来和你告别，明天我要跟上虎娃哥（孙虎小名），去新疆打工了。你要多注意身体，我出去挣下钱，就回来娶你。”
　　花儿听了，脸上顿时升起一朵红云：“谁要嫁给你！把你美的。”既而又转成羞涩的忧虑：“能行吗？！听说工地上的活很苦，你能吃得消吗？再说，人生地不熟的。你又没出过远门，头痛脑热了，也没个人照顾。你不能不去吗？”
　　山子垂下眼帘，不敢看花儿忧郁的眼，装做专心挖坑，说：“花儿，你不用担心，农村摸爬滚打了十几年，有什么活比农村活苦？！咱农村人一辈子就这吃苦的的命。吃苦我不怕，重要的是我还年轻，我想到外头见见世面，想看看人家都是怎么个活法。不能就一辈子窝在咱这小山沟里，眼睛里只有咱这一片天。世界大得很，我想去看看到底有多大？而我在这个世界上，能活多大个人？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再说，我们都太年轻，见见世面，对我们今后的生活有好处。书上怎么说的，‘行万里路，读万卷书’。我这是出去学文化哩！你那时候，不是还盼着我读书考上大学，到外面做事吗？人生地
　　不熟怕啥！还有孙虎、马成大哥和我做伴，照顾我哩！放心，好花儿，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山子一股脑儿说出自己的心里话。花儿无奈地叹了口气：“山子哥，我可劲说不过你，知道你肚子里墨水多，也知道你脾气犟，认准了的事，八头牛也拉不回来。可你出去别把人家忘了。”
　　山子听了不由地笑起来：“哪能呢！花儿，忘了谁也不能把你忘记了呀！”
　　花儿听了也笑起来：“你嘴上说得好听，谁知道心在哪儿？！”
　　山子听了不由地停下手里的活计，怔怔地盯着花儿看，看得花儿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他拉住花儿的手说：“花儿，我对天发誓：我张山子要是对花儿变心，遭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花儿连忙用手堵住他的嘴：“别说了，山子哥，我信，我信。”
　　太阳偏西的时候，他们点完了豆。王大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许是先回去了。山子和花儿更无拘无束起来，拎了瓦罐、竹篮,扛了铁揪，手拉手来到寻根河边的沙枣林。时光一下子回到了过去……
　　曾几何时，他们坐在林中的树桩上看夕阳西下；看不知疲倦的河水哗哗地流向远方……想起花儿刚离开学校的时候，从没停止过对知识的渴望，山子对她更是又敬又爱。每次周未他都带着学过的课本，给花儿讲书中的知识。尤其语文知识，在他给花儿的讲解中，他的语文知识也得到了巩固和补充。每次看花儿听得如醉如痴，山子心里充满了成就感！看得出花儿对上学是多么羡慕、渴望。觉察到这一点，以后花儿每次问他上学好不好？他都会说：“不好！数、理、化太累人，一大堆作业；恼人的考试显摆人，考得好的高人一等，考得不好矮人三分。要不是我爹妈逼我上学，我才不上呢！还不如你放羊自在。”
　　花儿听了就叹口气说：“山子哥，你骗人，放羊有什么好！整天日晒雨淋。你说读书不好，人家为啥可劲地读书，想考上大学，去城里吃皇粮呢！你别以为我傻，好哄哩！山子哥，你有机会上学，
　　真应该好好读书，争取走出我们这穷山沟，做个更有出息的人呢！”
　　山子听完了，就会抓住花儿的手说；“傻花儿，我是不想离开你。再说，你上不成学，我还哪有心思读书！读了又有什么用呢？还有那讨厌的数理化太难了！你走不出咱的山沟，我也不想出去，出去了又有什么意思呢？！”
　　花儿听了就难过的说：“山子哥，别这样，我可不能害你。你别为了我，把你的前程糟蹋了，我可承受不起。”
　　“好花儿，哪能怪你呢？！我知道，我就这土里刨食的命。”山子急忙把话岔开：“别说这些了，给你说件高兴的事吧。公社电影队明天要来一队放电影，我和你一块去看吧。”
　　花儿一听看电影，眼里放出光彩：“真的，啥片子？好长时间没看电影了。”
　　“我也不知道，明天去看吧。”山子欢快的说。
　　第二天，他们去了离他们五队约一公里外的一队看电影。天快黑了，他和花儿手拉手走在山路上，山子心里美滋滋的，忍不住问花儿：“花儿，你说到底什么叫‘男女授受不清’？”
　　花儿羞红了脸。一个劲说：“坏山子，臭山子，你也学坏了。你真坏！再也不理你了。”说着，想挣脱他的手，他却死死抓着不放。并抱住她说：“好花儿，逗你玩呢！”花儿见挣不脱，羞得把头偎在他怀里。
　　他紧紧抱着花儿，感到一种从没有过的愉快袭遍全身！花儿也禁不住在他怀里轻轻颤栗。他忍不住低下头，吻着花儿的发梢直至额头。花儿一惊，猛的挣脱开来，往前跑了，他连忙紧紧的追上去。
　　他们看的片子叫《野妈妈》。当看到“野妈妈——玉桃”，被革委会主任污陷迫害的场景。花儿靠在山子怀里哭成了泪人。他也忍不住流下了无声的泪，怎么也拭不去。
　　回去的路上，他又忍不住拉住花儿的手，花儿轻挣了几次，见挣不脱，只好任他牵着。夜静悄悄地，只有夏蝉无聊的叫着。他们走得很慢，默默地走着。那一刻，山子真想就这样一直走下去，永远不要停下来……
　　“在想什么呢？”花儿的疑问打破了山子的沉思。
　　“噢！想起以前我俩的一些事情！明天以后，好长时间，再也不能和你一起，坐看夕阳、流水，共享清风明月，谈天说地了。你要多注意自己的身体！我一到做工地点，就给你写信，别忘记给我回信。”
　　“山子哥……”花儿扑进他怀里，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他紧紧地抱住花儿，想着明天就要离开心爱的花儿，眼泪也止不住地流下来。黄昏静静地来临了，
　　太阳慢慢地向西山滑去。一轮明月不知何时已挂上了树梢。他和花儿不知哭了多久，终于平静下来。他用轻轻的吻，吻干花儿的眼泪。突然产生一种冲动，颤声说道：“花儿，我想亲亲你！”花儿怔怔地看着他，许是没听清，也或想到了别的什么，没有出声。他顾不了那么多了，抱紧花儿，把他的唇压上花儿的唇。一刹那，他有一种触电的感觉！花儿的身子也一颤，第一次没有抗拒他。他勇敢地再次用自己的唇锁住花儿的唇，热烈地吻下去。就这样，他们吻一阵，互相对视一下，再吻一阵，真希望时光就此停止。
　　他们磨磨蹭蹭到晚上八点多才回到村里，他把花儿送到家门口，拿出前一段时间骑车到四十公里外的县城，买的路遥的名著《人生》，递给花儿，说他怕见不到花儿，写了一封信夹在书里，希望花儿认真读他的信和书，就当他在身边。他把花儿送进家门，王大伯看他们回去的晚，只是略含责备的瞪了一眼花儿，就热情地留山子吃晚饭：“山子，吃完饭再走吧！山子急忙说：“不了，我娘早该做好了，谢谢王大爹！我回去了。”说着便贼一样的匆忙赶回自己家去。
　　回到家，娘问他怎么才回来，他说帮花儿家种豆了。爹娘就没再说什么。吃完饭，他又去约好了孙虎和马成大哥，明早搭车进城去坐火车，便回去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