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建国和白月看着李梦梵一言不发，也觉得今天聚会的气氛实在有点怪。幸好耿师傅把三菜一汤按时端上来，大家才终于有机会用各自的咀嚼和味蕾名正言顺地打发时间。避免和夕阳街让人躁动的阳光以及四处蔓延的热气一起陷于沉默。李梦梵似乎也觉得自己的不对劲影响了白月和郑建国，赶忙举起筷子说：“尝尝耿师傅的拿手好菜，秘制青椒，我猜你们之前都没吃过这么有内容的青椒。”说完，就给白月夹了一筷，顺便招呼郑建国：“建国，我就不给你夹了啊？女士优先，白月得吃第一筷。”郑建国也伸长胳膊夹起一筷子，塞进嘴里，闭上嘴慢慢地品起来，边品边说：“哎呀，是肉馅裹在辣椒里炸，不对，有酒味，唉，不对，还有酸味，嗯！居然还有甜味。了不得了，耿师傅真是神了。”郑建国这时候已经闭上眼睛，专心地像个孩子，急于把每一种味道从这一块青椒中分辨出来，他似乎又回到了他写了很久的童话里，变成了那束长在阳光灿烂的阳台下的小百合，随着它的小主人坐着神奇的飞毯四处遨游，把世界上所有五光十色的风景都放进记忆里仔细收藏。李梦梵笑着说：“建国啊，你孩子可真幸福，有一个这么有爱心有童心的爸爸，可以和她一起闹一起疯，就像彼得潘一样，多好。”郑建国睁开眼睛，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有点想笑，可又笑不出来，说：“可惜啊，我倒是有童心，可惜我们家乐乐没有遗传我的基因，早熟的厉害，这么小就知道和别人比赛谁家的房子大，谁家的摆设好，谁家的东西贵，前一次我给她买了个小礼物，她硬是问多少钱，我问她好不好看，她说我不知道多少钱怎么知道好不好看？那个时候，我的眼泪几乎都下来了，梦梵，白月，你们知道我想到什么了么？我想到《小王子》里边有句话，说你告诉一个成年人这个房子有漂亮的阳台，有大大的窗户，有碧绿的草坪，他都不觉得有什么稀奇，你告诉他房子值五十万法郎，他一准说房子漂亮！乐乐才多大啊，就成这样了，孩子眼里没有关于世界和未来的美好幻想，只知道钱钱钱，什么都要标上个价格，才能分得清高低，这辈子还不是和瞎子一模一样？我想着，这大概是因为我平时作品发的少，名气也小，总是要提钱，结果乐乐就在我身边，她能不受污染么？我就下定决心了，把我最好的作品给乔宁玉拿去，我就不相信没个慧眼识珠的，等发了书，得了版税，就好好好过几天不提钱的日子，也算是让乐乐好好地感受感受孩子应该体会的无忧无虑的感觉。”郑建国说话的时候几乎没有停，一起说下来，脸都有点红，气也有点喘，他说完之后静静地看着李梦梵，满眼都是昭然若揭的期待，弄得李梦梵只好顾左右而言其他，最后只好低头大声地吃菜。李梦梵看见郑建国说完之后餐桌忽然之间又恢复了令人尴尬的平静，赶忙说：“建国，你放心，咱们吃完了就去找乔宁玉，我知道，大家都不容易，能多找一个机会，就多试一次。”郑建国用力地点了点头，一脸和刚才判若两人的轻松神色，看得出，他放心了。这时候，白月忽然转过头来问：“你那个同学，他们出版社叫什么名字啊？”“叫，读友出版社吧。对，就是这个。”李梦梵努力搜寻着记忆。“哦，是读友啊，这么大的出版社，原来是你同学开的，真是了不得。我想大一点的出版社，应该会有比较资深的编辑对散文感兴趣的，现在社会真是人心浮躁啊。散文多美啊，净化心灵，陶冶情操，说不定还美容养颜呢。就是没几个人读。你说，按说这社会受教育程度越高，文化消费的水准也应该越高是吧？可现在呢？程度提上去了，水准可掉下来了。唉！我还记得我第一次发文章的时候，兴冲冲地在我儿子和老公面前保证，在我三十五岁之前一定要出散文集，扉页就写上‘献给我永远爱着的儿子和老公’，可是现在都快三十六了，还是零敲碎打呢。有时候觉得，都不敢看他们，觉得特丢人。”白月夹了一筷子干煸鸡柳一下子塞进嘴里，费力地咀嚼着，似乎想要把长久的失望和鸡柳一起吞咽下去。其实，李梦梵知道，白月的儿子快要上高中了，她儿子成绩不稳定，要是考不上，光是掏高价就得好几万，再加上最近她家里的老人住院，肯定等着钱用，只是她没说。不想让大家替她着急，替她难过罢了。
　　餐桌上再一次陷入寂静，只剩下参差不齐的咀嚼声，像是暴风雨之前令人窒息的片刻宁静。李梦梵早就没心思吃饭了，他忽然明白这次会面，他要担负多大的责任，肩负两个家庭的悲欢，不，三个，他忘了把自己和徐子洛算上，他还记得那个夜晚的朝阳街之旅，徐子洛分明对于那些闪闪发光的物件分明是爱不释手的，只是每当他问她，她都说，物件哪比得上男人的真心。每次她们姐妹淘聚会各自秀衣服的时候，徐子洛总是说，你们这些物质安慰哪里比得上我们家李梦梵的精神奖励贴心贴肺。但是他知道每次徐子洛出去聚会的时候，总是要费尽心思地在镜子前努力地运用不多的十几件衣服进行搭配。他一直觉得自己欠老婆的。尤其当徐子洛总是不提那些话题的时候，那种亏欠感就更像是雨后的春笋，从各个出其不意的角落喷薄而出了。他想着想着，觉得胃忽然紧缩了一下，瞬间就丧失了全部的食欲。这场聚会因为过度的宁静而显得旷日持久。耿师傅这时候从后出钻出来，满脸都是汗，悄悄地走到李梦梵身边问：“怎么了，是不是饭菜不合口？”李梦梵赶紧低头吃下一大口来，说：“怎么会，您是没听见，刚才建国吃您做的菜的时候一直叨叨着，绝了，绝了，是有这个味，又有那个味，说是什么味儿都全了。把我们笑得肚子疼。”郑建国赶忙接上：“耿师傅，您这个秘制青椒要是搁在封建社会，得是贡品，您现在估计就是御膳房的掌勺大师傅，我们到时候估计就没法吃您做的菜了，估计见了您都得跪下，齐声喊，那个什么，对，参见老爷。”李梦梵和白月还有耿师傅哈哈哈地都笑了起来，耿师傅笑的尤其厉害，他说：“凭你这句话，我这忙活一上午，知足了，还给我封了个官。一道菜换个官做，值得啊。对了，后面还炖着东西呢，我得赶紧去看看。”耿师傅说完就跑了，边跑还边笑着，看起来像个孩子。李梦梵看到该开的玩笑开完了，该说的话也说得差不多了，省得大家再在这里干耗。就决定马上直奔主题，他站起来喊了一声结账，耿师傅的徒弟过来把钱给收了。郑建国和白月立刻跟着李梦梵站了起来，三个人在夕阳街的街口叫了一辆白色的出租车，依次进去之后，李梦梵对司机说了一句：“去朝阳街的万卷文化企划开发有限公司。”出租车灵巧地转了个弯，直奔朝阳街方向而去。
　　
　　耿师傅从后出来的时候，看见人走光了，赶忙跑到了店门口，夕阳街的街口在接近正午时分的阳光中似乎要被晒成一滩粘稠的胶状物。耿师傅看着公路上默默行驶的汽车，咕哝了一声：“今天可有点怪。”
　　
　　出租车在寂寞中行驶了半个小时，终于到达了万卷文化企划开发有限公司。公司门口的铁质护栏在盛夏的阳光里反射着刺眼的白光。李梦梵眯着眼睛往左看，看见左边有两块牌子，一块是万卷文化企划开发有限公司，一块是读友出版社，这才放下心来。付过钱之后，李梦梵走进门卫的岗哨，说，请问，你们乔总编在哪里办公。门卫一脸疲惫地问了句，你是？李梦梵说；“我是他大学同学，之前和他约好了今天来找他的。”门卫看了一眼李梦梵背后的两个人，说，他们也是一起的？李梦梵点点头，门卫说，去主楼三楼201室吧。李梦梵谢过他，就带着白月和郑建国进去了。
　　
　　白月和郑建国一直在议论读友出版社的气派和宏大。很显然，他们的期待在他们走进读友出版社的那一刻越发鲜明夺目。李梦梵只感到走进主楼那一霎那的一阵清凉，建筑真的是好东西，不仅帮人遮风挡雨，而且还让人避免夏天无处不在的毒辣阳光。
　　
　　上了三楼，三个人一一地寻找201的门牌号，终于在走廊的尽头发现了它。李梦梵轻轻地敲了敲门，里面响起一声公事公办的“请进”。李梦梵打开门，走了进去，白月和郑建国紧跟着走了进来。乔宁玉正在翻着两本书，远远地看不清封面和题目，他的办公室宽大而且凉爽，墙上挂着一幅标着“虚静”的书法作品。办公桌上摆着一台电脑和不少的书。乔宁玉过了几分钟才从书桌上抬起头来，他看见李梦梵站在自己面前，一脸的惊讶。他赶紧站起来，走上前去，拍了一下李梦梵的肩膀，开玩笑似地说：“大作家中午来访，有失远迎，恕罪恕罪。”油腔滑调地让李梦梵想起了当时和他一起作为学校杂志正副主编的时代，那时的乔宁玉就总是因为这张喜欢开玩笑的贫嘴逗得所有女性编辑哈哈大笑，没想到现在依然没变，李梦梵其实希望很多东西都没变，那样，该多好。
　　其实也不该怪乔宁玉吃惊，本来约的是下午，可是今天的聚会里所有人的态度让李梦梵提早就带着他们来找乔宁玉了。乔宁玉冲着坐在自己对面的秘书喊了一声：“小张，去沏四杯我从杭州带来的新茶来。”然后对李梦梵说：“你们坐，别拘束啊。我和梦梵是睡一个屋子的人，知根知底，大家都不用客气。”白月和郑建国笑了笑，就坐下了。李梦梵说：“这位女士，叫白月，平时喜欢创作散文，也有不少发表的。不知道宁玉你日理万机，是否看过。”乔宁玉嘻嘻一笑，说：“文如其人啊，看这位白月女士气质高雅，文章也一定是这种风格，就算我看过了吧。”白月赶紧站起来说：“谢谢乔总编夸奖，不敢当，不敢当。”李梦梵看了乔宁玉一样，又指了指郑建国，说：“这位是郑建国，搞儿童文学的，写了不少好故事，也发表过好几篇各种童话，宁玉你知道，现在这样的写作环境，保持这样的童真的作家，很难得。”乔宁玉笑着向郑建国点了点头，说：“建国兄，幸会啊。”郑建国看着他有点公事公办的笑容，不知道说什么，只好笑。李梦梵说：“我就不用介绍了，你知根知底。”乔宁玉正准备说话，小张把茶给一杯一杯地递过来了，李梦梵呷了一口，是碧螺春，清亮的茶水似乎具有神奇的魔力，一口就洗尽了夏天的闷热。乔宁玉等大家都喝一口了，笑着说：“我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知道诸位的来意，也许诸位还带了稿子来吧。”郑建国和白月赶忙把精心包装好的稿子递上去，样子好像是交迟了作业的小学生。乔宁玉看了李梦梵一眼，李梦梵先是摇了摇头，但是最后又从嘴里挤出；“忘带了。”乔宁玉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低头看另外两个人的稿子。
　　办公室的一切好像忽然静止了，变成了一种透明的无法移动的固体。白月和郑建国听见了自己的心脏堂而皇之地大声的呼叫。满手都是冷汗。乔宁玉从稿子里抬起头来，他飞快地各自翻了一遍，说：“恩，写的不错，真是很用心，看得出对文学的热爱了。但是……”乔宁玉拿起自己刚才看的两本书，分别递给白月和郑建国，说：“现在我们出版社主要的出版计划都是这一类型的图书，我实在有点爱莫能助。”白月和郑建国各自拿到一本，那些刚进门的时候看不清楚的字迹终于明晰起来。白月手里的那本，叫做《小学生奥赛专家详解方案》，而郑建国手里的那本拥有粉色的封皮，上面画着许多笑脸和红的绿的各种菜肴还有斟满了酒的杯子，书名占据了半边封面，也是鲜艳的红色，叫做《365天主妇必备家常菜》。
　　郑建国和白月拿着书的手都忽然无力地垂了下来，像是两条精疲力竭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