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街的夏天似乎要盛极而衰。
　　冬青在过于充沛的阳光中苍翠得有点发黑。合欢树的每一寸枝条上的每一朵花都在这个时候把自己的面积努力扩大，像是求偶期的某种鸟类。让人不禁想起《动物世界》里的生存竞争，这样的鸟类获得的大多只能算是一场空洞的欢喜。粉色和粉色的交叠远看好像是一簇跳跃的火焰，带着莫名其妙的癫狂意味，似乎要在大限将至的时刻提前粉身碎骨。几乎所有人都看见合欢花开得正艳，有几个孩子还在这些怒放的树木底下盘桓良久，大声喊叫：“开花了，开花了，合欢花开得真好看啊。”耿家老太太正好从树下经过出去买菜，听着小孩们兴高采烈地叫喊，有点木然地一撇嘴：“这群孩子，花都快败了还在这嚷嚷。”她看了一眼，站在远处的老耿，挥了挥手：“老头子！”老头子最近血压高，她端着一碗芹菜汁要给他送去，芹菜汁本来是打好的，老头子总是以各种理由忘了喝，她这已经不是第一次给他送去了。阳光依然毒辣，她一手盖着眼，加紧往前走。昨天女儿又给他们打电话，说是既然爸爸最近身体不好，就先搬到他那里住住，等好了再回去也成。女儿理直气壮地说，自己的房子大，住着太空旷，并且房子在朝阳街，离新城医院近，看个什么都方便，万一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在夕阳街只能坐以待毙。老太太听到女儿说“坐以待毙”就对着电话骂，你个没天良丫头片子，你还想着我们有个三长两短啊？女儿赶紧道歉。老太太知道女儿是为他们好，这搬家的事情说的也不止一次，想想自己一来一来老了，爬楼的确是不怎么方便，女儿住的是一楼，省劲儿。可是自己又特别舍不得夕阳街的花花草草，也舍不得李梦梵和徐子洛，老耿舍不得他的天涯饭店，他那些老主顾的胃口都被他惯坏了，他一走还不骂他？昨晚自己接了电话就睡不着了，就问老头子，这都说了不少回了吧，总不能老是没个动静吧？老头子假装没听见，他说不过女儿，所以每次电话都让老伴接，老太太看了老头子一眼，说老耿咱这要是真走了，算不算是背井离乡啊？耿师傅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说你还以为你这是去做难民啊？老糊涂！老太太对着耿师傅哼了一声，说你不老糊涂，那下次你接她电话。耿师傅没吱声，老太太觉得天气闷得慌，顺手就把毛巾被拉下来了。耿师傅后来又给她盖上，老太太忘了这事，只记得自己睡前不住地念叨，这怎么越想越像《最后一课》似的？
　　李梦梵没有和徐子洛描述他的梦，原因很简单。他太了解他为什么会经历那样的梦境，在他梦见男孩看着他，梦见那一排镜子照出他满脸的狼狈的时候他曾经感到绝望。不过那些绝望注定没办法和生活中的困境等量齐观，他试着心安理得，并且成功地把一切吞咽下去。他甚至还有心思和徐子洛开几个无伤大雅的玩笑。现在他走在去活动现场的路上，即将坐上54路公交车前往中华广场，乔宁玉短信通知他，这次“宝净洗衣粉——寻找中国文学救市主”的主会场就设在那，乔宁玉在短信里还说，要记得早点去啊，虽然11点开始，但是你10点去我都保证会堵车。李梦梵看着篇幅不长的短信，就可以感觉到短信背后的意满志得。李梦梵登上了公交车，54路在马路上行驶，9点钟，夏天的9点钟一切都从清晨才开始的睡梦里刚刚苏醒，公交车里稀稀落落，李梦梵在最后一排的窗边，看着所有景物如同倒回的记忆一样川流不息。绿色的树枝，陌生的建筑，道旁不见面目的行人，从来没到过的店铺，一切都步履蹒跚地渐行渐远。李梦梵忽然有点害怕想到昨天的那个男孩，那些镜子注定会记住他与当年的自己对视的窘态，明亮的灯光灿烂得如同白昼，把他的身影都照得猥琐而且飘忽。李梦梵看了一下表，9点15分，闭上了眼睛。等他睁开眼，中华广场已经在眼前了，他在下车之后看到了整个广场被人流塞满，在广场的正当中高挂着读友出版社的标牌，“宝净洗衣粉——寻找中国文学救市主”的横幅在空中飘荡，是艳丽的大红，远远的看上去让李梦梵想起曾经读过的旧小说，在那些远近闻名的秦楼楚馆，总会有一两件大红的肚兜引得四下的男人竭力追逐，想入非非。
　　在不远处，是两个巨大的帐篷，帐篷已经被黑压压的人群包围。李梦梵看见一个帐篷上写的是“寻找有声读物时代的民间故事达人——全民海选”很多人都探着头手里拿着号牌，像是计划经济时代猪肉上市人群争相抢购的场景。太阳逐渐升起，噪声也渐渐传入耳朵，李梦梵感觉自己好像一块煮烂的熟肉被送上了菜市场。他准备捂住耳朵。后面有人拍他，是乔宁玉。乔宁玉戴着墨镜，所以看不到他的表情，他凑近了说：“嗨，怎么样，够壮观吧？人山人海啊？梦梵，你知道今天来了多少人么？3万。3万啊。明天还得来一次，我估计不下六万！”李梦梵在鼎沸的人声中费力地点了点头。“赶紧的啊，你看就那个帐篷，是你们这些作者的海选区，你来的可不早啊？人家郑建国和白月早就来了，人家都已经领到通关卡了，直接进全国一百强，晚上就安排人给他们建贴吧。你也去吧，打个照面就成，今天大牌评委都没来，主要是往下裁人。下次全国一百强直播的时候，大牌就来了，你猜有谁？林宽，嘿，张大庆，嘿，当时读书的时候，咱们老看他们的东西，我请的时候还担心，这么著名的文化名流，你请人家人家能来么？你猜怎么着？钱一打上，马上就到，特敬业。到时候你就能看见他们了。”乔宁玉又拍了一下李梦梵的肩膀，指了指前面的蓝色的帐篷，说：“我都安排过了，你现在就去吧。人家郑建国和白月都已经去做下一轮准备了，你可得好好整啊。”乔宁玉说完，就引着李梦梵往前走。
　　
　　李梦梵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度过下面的半小时的，海选就像体检，或者是手术。坦白的说，李梦梵更想把它形容为一次有原则的屠宰。三个磨刀霍霍的评委在品尝删去候选人姓名的快意的时候看见了李梦梵，问了一下姓名，马上就露出职业性的欣赏的笑容，他们大赞了一下李梦梵的实力，随后决定，为了振兴没落的中国文坛，将通关卡直接发给具备超凡实力的李梦梵先生。李梦梵接过通关卡，面对着镜头傻傻地笑，众人回敬他以心照不宣的掌声和在阳光下寒光凛凛的牙齿，这些场景让李梦梵莫名其妙地想起了《阿Q正传》。
　　
　　12点钟，李梦梵搬着通关卡坐上了54路公交车，所有的乘客都好奇地看着他手中的那张明黄色的大纸片。李梦梵在所有的目光中紧紧地靠着车窗，尽量把身体和通关卡并成一条直线。他还记得评委提醒的一百强挑战赛的日期。他的脸整个地贴在玻璃上，公交车的玻璃被阳光晒透了，滚烫的如同一张烙饼，可是李梦梵居然没感觉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