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子洛睡得不怎么心安理得,那个寻而不见的扇扇子的老头最终扇着扇子走进她的梦里,顺势用扇子扇起了一场暴风雨,从天空倾泻而下的闪电和雨水拆墙拔树,街边那些仍然盛开着合欢花的树木和盘根错节的冬青都成了这场灾难的牺牲品。雨水越积越多,通过夕阳街的街道像洪水一样地涌进合欢巷,她听见水流在她的四周回旋疾走,紧接着是一种模糊的漂浮感,她和李梦梵的床被突如其来的积水卷入了漫天降落的暴雨之中,闪电如礼花般持久不息,她的喊叫也被巨大的水声吞噬。她在呼喊中远远地看到了耿师傅和老太太,他们坐着一艘大船安然远离。神情自然得像是没有听到她渐渐声嘶力竭的叫喊,李梦梵一直没有醒,他在大雨中居然可以安然入眠,只有她一个人目睹这场穷途末路。她的叫喊渐渐停息,他和她的床渐渐飘向远处一个巨大的漩涡,她感到了水势带来的眩晕感,她又叫了一声:“梦梵。”然后满身是汗地清醒过来,李梦梵握着她的手,问:“做梦了吧?听你刚才叫的那声,就跟世界末日似的。怎么了,和咱们家的宝宝一起去看恐怖片了?”徐子洛拿手轻轻地擦了擦汗,不愿意说话,最后还是撇撇嘴,说:“做噩梦了。梦见整个夕阳街洪水滔天,把该冲走的都冲走了。”李梦梵笑了,说:“怎么听着跟诺亚方舟的故事似的,那我们两个也在你的梦里吧,最后的结果,是不是我们两个因为特善良最后逃脱了洪水的惩罚,或者是你或者是我一回头,整个夕阳街在洪水里忽然坍塌?”李梦梵说着说着就又笑起来了,他把头凑到徐子洛面前,说:“洛洛,你是不是偷偷看我摆在桌上的圣经故事了,我发现你的想象能力不简单啊。”徐子洛没有答话,眼神直直的,好像还没从梦里醒过来。李梦梵拿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说:“做了噩梦可要说出来啊,憋在心里可不好啊。忘了问你了,你那个噩梦,起因是什么?”徐子洛推了李梦梵一把,说:“都说是噩梦了,还要一直问问问,没良心。”李梦梵说:“哎呀,不是说说出来好一点嘛。”“你就知道快乐,还把快乐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好了好了告诉你,不准笑啊,我梦见昨晚那个老头了,是他用扇子扇起了一场大水,我做梦的时候就觉得特奇怪,可是我明明知道奇怪,可是说什么也醒不过来,我害怕的时候就觉得特荒谬,可是我就是止不住的害怕。”徐子洛眼里还
有一些显而易见的惊魂未定。李梦梵听她说起那个老头,他记得自己和徐子洛是去找过他的,不过没有找到。那个素不相识的老冯说过一个什么旧城改造计划,说夕阳街这样的老街首当其冲,这话他还是记得的,他当时只是听了有点不舒服,也没有再想,可这句话却变成了妻子梦里的一场洪水,吞噬了他们安身立命的夕阳街,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徐子洛看着丈夫,问:“想什么呢?”李梦梵说:“你醒过来了吧?”“过来了。”“嗯,那还怕么?”“不怎么怕了,本来是特别怕,我在梦里叫你,你就是睡,怎么叫都不起来,现在你就在我旁边呢,我还有什么好怕的。”徐子洛往李梦梵身边挪了挪,李梦梵也往前挪了一下。“洛洛,你知不知道,其实我以前也在做一个梦,不过这个梦,没你的可怕,但是比你的梦长,长的我都数不清多少天了。我本来就知道这个梦特别可笑,你说说,现在讲什么啊,日新月异,是不是?那天我和乔宁玉他们说话,乔宁玉跟我说,前些年他去南方,发现林宽的东西都成大闷片了。我还守着我这个梦做个十年半载的,真是特别的没意思。”徐子洛像是听寓言一样地听完了丈夫的话,她有点不明白这些话的意思。“那天我和白月他们一起去乔宁玉那,实际上你也知道,是去求他去了,他们两个都带着作品去的,这么厚的一沓子,乔宁玉看了不几眼就说爱莫能助。那时候白月和郑建国就想走,我就想着既然已经来求人家了,索性多说点话。”徐子洛看着窗外,说:“我早就知道你那个同学不是怎么靠谱的人,你其实不用去求他的,咱们以前没他的施舍不也过来了么。这样你心里一定不舒坦,最近你就够费心的了,别给自己再增加负担。”徐子洛用细长的手指抓起李梦梵的一撮头发,使劲地揉啊揉啊,说:“给你减减压。”李梦梵笑了。他伸出胳膊抓住徐子洛的手,说:“洛洛,本来有件事我一直没跟你说,其实昨晚出去散步的时候就想和你说的,后来想想还是让你睡个好觉。我已经同意乔宁玉参加他举办的一个作家选拔赛了,具体是作家选拔赛还是其它的什么,实际上我也不清楚,甚至我都不知道会不会被他搞得像个哗众取宠的笑料。但我觉得,既然脱离现实这么长时间,白日梦也做得够了,就不妨试一下,他承诺我参加可以直接进全国一百强。我不知道这个名头有什么用。不过我得为我们家着想,也得为你和孩子着想。昨天我接到宁玉的短信,他说这几天活动就要开始了,让我准备准备,我昨天上午和领导请过假了,先请了几天,说是参加一个文学比赛,领导也批准了。”李梦梵说完之后看了看徐子洛,徐子洛一脸惊异地看着他。李梦梵看着徐子洛雪白的皮肤,无端想起了那天被他碰掉的,像白蝴蝶一样坠入黑暗的诗句,那些诗句在他挂掉电话的那个夜里依次地敲击着他的心脏。它们在第二天被他扫进了纸篓,李梦梵把那一夜的景象理解为诗神的最后的反抗,它力图向他证实,他曾经是一个多么热爱诗歌的孩子。
徐子洛在和丈夫说完话之后整整一天都像是在思考什么一样魂飞天外。她在巷口遇见老太太,老太太问她最近身体怎么样,徐子洛只是笑,然后忽然问老太太,您和耿师傅是不是最近也计划搬走。老太太吃了一惊,笑笑说女儿女婿三番五次地说让我们走,可是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了,老耿的饭店也在这,这算是家庭事业都扎根夕阳街了。这些老街坊连带着门口的合欢树和冬青都刻进脑子里去了,有时候想想到别处住的条件是好了。可是你未必还有这些东西。加上现在和你们家走得近,惦念着你也惦念着你肚子里的孩子呢,还想着抱着逗他玩。你说说,这要是离了夕阳街,这点子念想还不全丢了,老了老了不就图个热闹么?那天女儿是来催了,不过我就一句话,现在我不能搬。老太太说完笑了笑,徐子洛看着阳光下她满脸的皱纹,情不自禁地想起满阳台的花儿。
有这样一个保证,她是不是该安心了?那个洪水滔天的噩梦不过是个意想不到的玩笑,她该回去好好浇浇老太太的花了,今天早起浑浑噩噩地忘了这事,徐子洛一想到这里,格外地害怕花儿们有个什么状况。老太太说要回去做鞋垫,就先走了,徐子洛站在亲密得如同老友的夕阳街口,终于觉得她本来支离破碎的世界重新安排停当。
那一夜,徐子洛再一次睡得甜美。一片如水的月色照出了徐子洛的脸,脸庞安谧,终于和这个难得的有清风和花香的夏夜融为一体。
可是梦魇似乎还是决定暂时把合欢巷作为栖身之所。李梦梵梦见了自己走过一条漫长的夜路,这条夜路直通一座带着灯光的房间。他推门进去,房间里有一个瘦弱的男孩,房间里摆满了镜子,每一面都注视着李梦梵的每一寸影子。李梦梵有点后怕地向后退了几步,但还是很好奇地盯着那个男孩。男孩用手指沾了蓝色墨水在一面镜子上写着什么,他写得很急,一遍一遍的,把镜子写得像块水晶,李梦梵透过这块水晶无法看清男孩的眉目,只看到一条被拉长的带点淡蓝色的影子。男孩只管写了擦,擦了写,却总好像没写完。过了一会儿男孩似乎嫌用手擦得慢,就用舌头舔了舔手掌,用带水的手把字迹擦掉。李梦梵看见他的嘴唇沾满了蓝色墨水,忽然有点担心,向前走了一步,对他说:“别舔了,找块布吧。”说着就要走上去。男孩一愣,随即笑着扭过头来,这下呆住的换成了李梦梵,那个男孩分明是当年的自己,细瘦的脸型,清澈的眼神,秀气的鼻子因为过度的热切也沾了不少浅蓝。镜子发射的灯光照得黑夜和李梦梵一样无地自容,在这个被光芒照彻的房间里,李梦梵看着还是个男孩的自己,忽然有一种类似于绝望的疼痛感,他想闭上眼。“你是说,用块布擦?”男孩问他。“嗯。”“但是我从书上知道,诗歌是要用心来写,用生命来爱的。随便找块布就能擦掉么?”镜子又一次照出李梦梵的脆弱和男孩的执着,“没人告诉过你么?”男孩问。李梦梵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觉得自己浑身发热。“我叫李梦梵,我希望做一个诗人,按自己的期待描写世界。你叫什么?”
男孩伸出了沾满墨水的手指,李梦梵看着那么浓郁的墨迹,不知道他写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