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子洛在熟悉的一段回家的路里走得失魂落魄。整个夕阳街从来没有如此的空阔和令人惆怅。路边的冬青依旧还是日复一日的深绿,陈旧地让人忘了观察。合欢树上挂着深褐色的荚果,完全没有了夏天的梦幻般的清丽,显出一种产后积重难返的痛苦和衰老。夜晚的夕阳街如今总会起风,风来回摇晃着合欢树上的荚果,干燥的回声完全没有什么成熟的喜悦,反而是切切实实地心疼。徐子洛一直没有注意过两边的合欢树的动静,在她的意识里,似乎合欢树似乎是永远会保持盛夏里轻舞飞扬的状态,可今天送完老太太才发现,原来合欢树的花也像人一样说老就老了。可惜合欢树的花明年还可以开的像今年一样,但那些关于老太太,关于耿师傅和他的天涯饭店,关于夕阳街的粽子和菜角的记忆却永远不会从头再来。徐子洛这个时候特别想哭。这时候,手机响了,是李梦梵:洛洛,比赛很顺利,我接受了采访,马上到家了。徐子洛看了看手机,决定等等李梦梵。她在合欢巷的巷口靠着墙站着,她现在的身体站久了就会觉得累。可是她特别盼着李梦梵来。丈夫是可以让她感到宽慰的唯一的现实事物。她曾经那么努力地忍住泪水,她认为只要自己不哭,那些一直让她满怀欣喜的记忆就不会远走高飞,可当老太太终于消失于这个黄昏,她终于相信自己抓不住记忆,能抓住的,也只有李梦梵。
李梦梵怀着一种复杂的疲惫感走进街口。傍晚的风凉爽里已经透出一种寒意。满街这个时候都是被风吹过的合欢树荚果发出的声音,密密麻麻的,数也数不清。夕阳街在这样的声响里显得拥挤却又空旷。不过当比赛结束,当自己基本确信可以进入下一轮比赛,李梦梵的心情还是挺高兴的。他还在回忆徐子洛给自己发出的两条短信,他相信是那两条短信在那个犹豫不决的时刻给了自己坚持下去的力量。虽然比完的那一刻,李梦梵很奇怪自己为什么在欺骗和表演的使用上如此驾轻就熟,可是所有的选手的几乎是主动的妥协都历历在目。自己的那些被动应该算不上过于丑陋。李梦梵觉得比赛之后,自己的愧悔随着体温的升高已经逐渐消解,他现在只想回家,摸着徐子洛的肚子告诉那个整天调皮捣蛋的果果,孩子,等你出来了,爸爸一定可以让你过上本应该属于你的幸福生活,让你一点点也不比别的孩子差。想到这里,李梦梵心里暖暖的。李梦梵在路上走着,几乎是无意识地看了一眼天涯饭店,只看见饭店铁将军把门,按说到了这个时候,耿师傅还是会继续做饭的啊。他想起自己很久没见过耿师傅了,也没吃过他做的菜了。今天比赛完,忽然特别想带着徐子洛一起去吃一次,顺便和耿师傅聊聊天,这样心里会舒服很多。李梦梵最近因为比赛紧张和旷日持久的思想斗争,总是很容易失眠。走到巷口,他发现徐子洛在等他,徐子洛站在巷口的一棵合欢树下,这个时候的合欢树已经开始掉叶子了,在他们互相看见的时刻,几片叶子正好从树上掉下来,让这次见面褪尽了心心念念的欣然倒是多了几缕满耳满眼的清秋的凄楚。徐子洛走上来,拉着丈夫的手说;“回来了,比的还好吧?我就知道你一定没问题的。”李梦梵只是笑,说;“挺好的,最后一个出场,不过还是算结了个好的尾巴。我看大概的意思是我估计直接晋级了。听说还要在各大电视台录播呢。刚才还接受了几家媒体报纸的采访,才来的晚点。你是一直在这里等着吗?肚子大了站久了对身体不好啊。老太太不是说过么?下次可别这样了。”徐子洛听到这里嘴角有点神经质地抽搐了一下说:“没等多久。你说的我都知道。你是不是从上午忙到现在,还没吃饭呢吧?”“嗯,比赛参赛的多,又要评委一一点评,所以拖的时间比较长,我又是最后一个,所以就只能回来的晚点啦。”李梦梵没注意到徐子洛的眼圈有点红,直接问:“现在饿不饿?”徐子洛说:“你呢?”“我那么久一点东西都没敢吃当然饿了。”“我倒好,不是很饿。”徐子洛的心里还是杵着老太太那件事,自然没胃口。刚才见到李梦梵,眼泪差点出来,尤其是当他说道老太太的时候。徐子洛现在只觉得胃里酸酸的,提不起任何食欲。“我是很饿的,现在特别怀念耿师傅的干炸腰花,秘制青椒,凉切鸡。蜜汁松果。还有……总之很多很多,本来想着带你去吃呢。今天我从天涯饭店那里过去,看见门上带着锁呢,我也挺奇怪今天怎么打烊这么早,一个星期前我从这过,这个时候还是开门的呀。”李梦梵有点迷惑。徐子洛再也忍不住泪水,李梦梵看见徐子洛的眼泪像瀑布一样夺路而出,有点措手不及。“洛洛,你怎么了?这是?是不是我最近太忙,生我气了?”李梦梵慌忙地拿出面巾纸准备给徐子洛擦眼泪,徐子洛没有哭出声,只是默默地流泪,无声的泪水比有声的痛哭更让人心疼。徐子洛的泪水被李梦梵一再擦干,又一再流出。夕阳街的夜晚在这场哭泣里姗姗来迟。徐子洛很久才吐出一句话:“梦梵,我们什么都吃不到了。老太太走了,耿师傅也走了。”李梦梵感觉到记忆里夕阳街的良辰美景轰然碎裂。“洛洛,你说什么?”李梦梵抓紧了徐子洛的肩膀。“梦梵,老太太他们都走了,搬走了,今天下午搬走的,我没敢告诉你,害怕影响你比赛,我自己去送的老太太。他们不再住夕阳街了。”李梦梵听见夜晚的风在合欢树和矮墙边川流不息,感觉到淡漠的月牙的光亮也被秋风摩擦得凛然生寒。“是么?他们……走了?我……之前就听你说老太太耿师傅要搬到孩子家里住的,这么快,真没想到。你看看……这个比赛真不会挑日子,要是我不比赛还来得及送送他们。你说……是不是?不过,没事,又没搬到外国去,总见得着。”李梦梵搂着徐子洛,他不知道自己断断续续的发言是在安慰妻子还是在安慰自己,或者是在安慰自己脑海里那个逐渐千疮百孔的夕阳街?他答不上来。
两个人在夜色和大面积的静默里回到了家。李梦梵下厨做饭,给妻子熬了小米粥,从冰箱里找出几乎所有的菜炒了满满一桌子。他在炒的时候就知道吃不完,即使他们两个吃到吐也用不了这么多菜。可是当痛苦的时候,填充不了空空如也的心脏,就只好塞满自己的胃,这是他可以想到的抑制痛苦的唯一药方。徐子洛在卧室看电视,声音开得很响,似乎觉得夕阳街今晚过度宁静,需要一点反映人间烟火气的噪音来驱散寂静。这一晚的饭桌上只剩下咀嚼,李梦梵和徐子洛都巴不得把所有的酸楚随着食物统统下咽,可是这个过程异常艰难。
李梦梵在餐桌上忽然想起了自己和白月郑建国在天涯饭店的一次聚会。那次聚会的目的实际上是为了去找乔宁玉,因此所有人都在这个幌子的笼罩下吃得意兴阑珊。李梦梵觉得那是自己在天涯饭店所有聚会里最不愉快的一次经历。然而现在,这样的时光也让他怀念不已。因为他明白,从这个夜晚开始,当他走进街口的时候,他们不在了;当他闻到菜香的时候他们不在了;当他看到阳台上的花朵的时候,他们不在了;当他听到人们讨论包粽子和炸菜角的时候,他们不在了;当他一次又一次想起自己最甜美的夕阳街记忆的时候,他们不在了。从此以后,他和徐子洛在夕阳街度过的每一个时刻里,他们都不在了。他们在离开的时候顺便带走了所有流淌着温度和美好的时光。
李梦梵和徐子洛辗转了很久才终于入眠。两个人都觉得今晚过度安静,都想说点什么。可又怕有些话一说出口,就生生地打中了彼此隐藏已久的脆弱。徐子洛始终拉着李梦梵的手,她似乎害怕这场失去会愈演愈烈。她似乎是要用尽力量抓住自己最后的依靠。李梦梵也紧紧地拉着她的手,什么也没说。徐子洛睡着不久,李梦梵才入睡。徐子洛没有做梦,因为生活忽然出现大块空白,已经没有用来做梦的材料。李梦梵很偶然地再一次梦见那个当年的自己,那个孩子依旧站在满是镜子的房间里用天蓝色的颜料在镜子的表面写着什么。依旧很固执地用手擦镜子,还要用舌头舔舔。都做完之后吐出蓝色的舌苔冲着镜子里的自己笑。李梦梵再一次有想劝他的冲动,只是男孩子很专注,似乎也很忙。因此一直没有答理站在他身后的李梦梵。李梦梵记得自己默默地看了他很久,直到自己站累了,才走进来的时候的长长的甬道。他有点奇怪,为什么今天小男孩没有和他说一句话?
李梦梵醒来的时候,时间已经不早了。徐子洛靠在床头看电视,李梦梵抬起头,发现电视里播的是他们昨天比赛的报道——“各位观众朋友们,今天的每日头条,我们为您带来的是文化方面的报道,昨天由读友出版社和多家企业联合举办的名为寻找中国文学的救市主的写作者选秀活动,在该市读友出版社演播大厅进行了第一次100进60的淘汰赛,这场比赛没有进行售票,但是对各大媒体开放,并进行了全国录播。您在网络和电视上均可以目睹比赛的盛况。据悉,这次涉及6万多人的文学选秀因为它独特的立意和商业化的操作方式而备受各方关注。昨天的比赛和关于比赛的相关报道也印证了公众的猜测,我们今天在很多重要报纸上都发现这项活动的报道被放在了头版头条。有报纸称,这次选秀是兼顾了商业利益和文学崇高实质的完美操作,读友出版社的主编乔宁玉先生和著名娱乐导演刘定南先生功不可没。也有报纸认为,这次选秀是文学沦丧成为商品和玩偶的一次卑劣的炒作,所有的选手都在竭力作秀,都在制造新闻和话题。当然就我们的记者看,比赛的竞争是相当的激烈,形式也十分新颖,我们的记者认为这样的形式是号准了快餐文化时代的脉,是用一种最流行的方式推销最古典的文学,是一次伟大的创新。我们在今早也很荣幸地采访了乔宁玉先生,乔宁玉先生表示,自己是以一个文化人的良知举办这场比赛,当然一件事物,总有人说他好,也总有人不接受,他认为批评的声音很正常。当我们问到60强名单何时公布的时候,乔宁玉先生说有许多媒体关注这件事,也让他很有压力,但是评委投票之后,网络投票和短信投票还没有截止。因此他无法透漏更多信息。乔宁玉先生还强调,这次活动的网上视频点击量过千万,短信初步统计发送量达到一百万条,网上贴吧留言数过亿都是他始料未及的。他想借我们的屏幕感谢大家的支持,并且希望大家继续支持下去。最后,我们还问到了被问询次数最多的李梦梵,郑建国,白月还有另外几个选手的基本情况,乔宁玉先生表示出于隐私考虑,他不方便过多的透漏。乔宁玉先生还表示其后的几场比赛将在我国几大文化古城上演精彩对决,最终的总决赛将回到本地举行。这就是前方记者刚刚发回的报道。”徐子洛忽然发现李梦梵醒了,急忙换台。李梦梵说:“别换了,我都听见了。”徐子洛把遥控器放在床头柜上,没吱声。徐子洛很吃惊自己为什么没有因为这次比赛的巨大成功觉得欣喜若狂,是因为自己还没有从老太太离开的阴影里完全苏醒么?如果是这样,为什么她一直感觉到这样绚烂的开始似乎要预示着安宁的结束呢?徐子洛觉得自己在胡思乱想,可是又似乎不是这样。
这时候李梦梵的手机响了,乔宁玉的短信:梦梵,恭喜你成为本轮最佳人气选手,你可是得了20万票啊,另外祝贺你入围60强,这几天准备准备,然后到公司报道,我们要在外面几个城市比上几场。还要开见面会什么的各种活动,估计得几个月忙活的,和子洛好好说说,我想她会理解你的,另外,我估计比赛结束你的作品集就可以出版了。不说了,我还得去谈赞助的事呢。
“怎么了?梦梵?”徐子洛看着李梦梵对着手机发呆,问了一句。“没事儿,接了个信息。恭喜我入围了。”李梦梵想不出后边的话该怎么说出口,“啪”的一声合上了手机。
徐子洛有点呆滞地看着李梦梵的脸上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