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梦梵看着白月和郑建国两个人写满脸庞的失落，觉得有点对不起他们。乔宁玉拿着茶杯继续喝茶，依旧是公事公办的表情。白月和郑建国看起来是准备把书还给乔宁玉直接回家了。白月本来还巴望着乔宁玉这样的文化人兼好友的好友可能出于文人的本性抑或看在李梦梵的面子给他们的稿子找个去处。即使在这里没有希望，也不妨帮他们向出版界的同仁打个电话美言几句，也不枉他们顶着如此茂盛的阳光从夕阳街到达这里。可结果，她的一切设想都被证明太过完美，乔宁玉虽然有文化人的名号，却只显露出生意人的狡猾。
　　白月准备站起来的时候。忽然看见李梦梵放下茶杯，说：“宁玉，我想我们的来意你也明白，来了，就是为了让你给作品找个去处，您就这样直接一句爱莫能助就想把所有人打发了？宁玉，咱们可是老同学。我也很少求过你，这个你知道的。”白月和郑建国吃了一惊，他们没想到李梦梵会忽然说出这样的话。这样的话两个人关在屋里说已经有点伤和气了，毕竟是咱们求别人。况且办公室里还有他们两个外人，这得让乔宁玉多不舒服。白月和郑建国一起看向乔宁玉，他还依然是一副不急不躁的样子，面对老同学的质问，乔宁玉又喝了口茶，拿起几本书递给李梦梵，说：“怎么这么快火气就上来了啊，大文豪，看来这天真是热，既然咱们是老同学，我呢，也绝对把你带来的朋友当自己人。”乔宁玉转过头看了白月和郑建国一眼。接着说：“你记不记得你上大学的时候，学现当代文学，你小子最喜欢谁？你最喜欢鲁迅。是不是？鲁迅有句名言，你总挂在嘴边，直面惨淡的人生，正视淋漓的鲜血，对吧，我没记错吧？”李梦梵点点头，白月和郑建国舒了一口气，可是都不知道乔宁玉说这个干什么。乔宁玉笑了笑，说：“你看看这些书，什么《水产养殖》《妇女保健》《家庭养生》《小学生字词句》，为什么我们要出这些书，我是为了哪一次出去问问别人，您知道读友出版社么？人家说，知道，我们家养猪就用的他们的书，挺好用。然后有人接话说，我们家坐月子也是用他们的书。是么？不是啊。难道我经营一个出版社，就是为了出点这样的东西，指导一下大家该怎么养猪，怎么坐月子，怎么算奥数题，我记得我当时经营出版社的时候，从来没想到过这些，当然，有些出版社就出这种实用性的书，人家是老字号，够专业，读者信得过。但是你知道，一个出版社够不够出色，是看它有多少套大家记得住的经典图书！你想起人民文学出版社你就想起它重印的经典作家作品，你就想起它的九元文丛。这叫什么，这叫认同感。可是，这些书的版权我弄得来么？很显然，中国有这么多出版社，轮得上我么。我自己有几斤几两我比谁都清楚。我没本事捞着经典作品，没资格和大作家合作，现在纸价就是一个劲地涨，我除了出教辅，除了出乌七八糟的私房菜养生指导没别的出路，出别的书只有一个字，赔!我的出版社文化策划中心养着近百号人，我赔不起！当然，如果有作者非要出本文学刊物，那也可以，你交钱，我帮你出。当然，这样的人一般不等着自己的文章赚钱。我知道你们的情况。我压根就没跟你们提这档子事！要是生人，我就回答他们可以出，拿钱过来就行。”乔宁玉一口气把上述的话撒到了李梦梵他们面前，白月和郑建国顿时呆若木鸡，满腔的期待在这些话的重压之下轰然碎裂。李梦梵只是摇了摇头，他知道乔宁玉这是真心话，但是他不相信乔宁玉没有办法。
　　白月准备站起来走了，她听完乔宁玉的这些话，觉得把出散文集的时间改到46岁比较合适，现在自己还太年轻。郑建国则准备和他可爱的小百合再见了，他想他估计会多做点可以直接拿到钱的事情了，把小百合丢在窗台底下直接晒死。李梦梵等乔宁玉喘息方定，又问；“宁玉，我知道你的苦衷，可是，你说，我也不求你帮着找去处了。你就给大家指条路，毕竟路你还是知道的，是不是？”白月和郑建国听到李梦梵还在坚持，心里越发觉得感激，就依旧保持原有的姿势坐下去了。乔宁玉看见李梦梵依旧穷追不舍，宽容地笑了笑，说：“其实啊，梦梵，你本来应该是不愁门路的啊。你年轻，以前文字就不错，洗练干净细腻精巧，你四样都占了，还得过省级的年度文学奖。你该是个文学新星啊。你要是能转变一点观念，努力考虑考虑市场的胃口，你说不定现在也是红人一个，我还得跟你求版权。当然，我知道你的性格，你很执着。”李梦梵笑了笑，重复了一句：“嗯，执着。”“可是，执着久了，那就是顽固了。文学受关注有三条路，一条是你写主旋律作品，只要质量不错，就有政府奖励，你拿个政府奖，再成了某协会的成员，你就算是个名作家。一条是充分考虑市场，大家喜欢什么我就写什么，大家喜欢穿越，我就写穿越，穿越到哪都成。大家喜欢冒险我就编冒险故事，甭管编的水平怎么样，人家一看我是随潮流而动，好歹也得多看两眼不是？还有一条是搞纯文学，这个最难出息，为什么，这是高雅艺术啊，你高不高雅，不是你说了算，要听专家的！是不是？原则和标准都不在你手里，你怎么知道你写的靠不靠谱。或者大家都这样写，那人家专家凭什么放着那么多出名的不看来看你的？除非你写的让专家都闻所未闻，千奇百怪，比先锋小说还先锋，比私密小说还私密，我了解你，梦梵，让你那样哗众取宠随波逐流还不如直接杀了你。”乔宁玉又拿起杯子呷了一口绿茶，看来今天下午他费了不少口舌，继续补充水分。他叫了声；“小张。”小张紧忙走进来，出去帮他添茶。
　　李梦梵忽然觉得自己是在进行一场压上身家性命信仰未来的赌博。可是对面的对手对自己知根知底，自己把一切一件一件地输过去，永远都没有翻盘的希望。李梦梵觉得乔宁玉刚才的话说得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背，却又被乔宁玉看见了，乔宁玉问：“是不是屋里温度高？”李梦梵急忙把手缩回去，有点痛苦地摇了摇头。
　　小张的茶很快端来了。乔宁玉喝了一口，又恢复了笑脸，看来这些年他已经在商场的讨价还价里练就了一副席卷天下的铁嘴铜牙。乔宁玉忽然来了兴致说：“既然诸位今天来了，我也好久没和咱们自己人说点心里话了，大家索性就在这就地开个茶话会吧。”他不由分说地让小张再给大家添茶。随后就问李梦梵：“梦梵，你说，这个时代的主题是什么？”白月喝了口茶，说：“和谐？”其他三个人心有灵犀地笑了起来。乔宁玉说：“太全面了，但是我这个问题是说关于文化消费。”郑建国说：“草根？”李梦梵摇了摇头，说：“我还真没怎么关注文化消费，我是不知道。”乔宁玉扫了大家一眼，说：“错！是娱乐！并且是不断地用娱乐淘汰娱乐！”李梦梵有点吃惊，说：“接着说。”乔宁玉一笑：“我还记得去年我去一个南方城市，正好走过一个当街开门的录像厅。我就挺好奇，里边挤了大概有一百号人，我就特别想知道他们在看什么。我就走进去，那时候刚好一部武打电影放完了，等我进去，满眼都是男主角的血了。老板就说下一部咱们放林宽的《别把我当人看》。我心想，这片子可是够适合大众口味的。谁知道底下就嚷嚷起来了，说，谁愿意看那种文艺大闷片，我们要看外国猛片！当时我就吃了一惊。晚上躺在床上，很久都没睡着。”乔宁玉意味深长地看了李梦梵一眼，说：“梦梵，记得林宽吧”李梦梵点了点头，他对专业课老师给予这位作家的“离经叛道，幽默至死”的评语始终印象深刻。乔宁玉说：“你想想我为什么吃惊？嗯？林宽啊，几年前还是风靡大江南北的文艺顽主，街头巷尾谈起他的剧本还是嘻嘻哈哈笑个不停，说这么损的嘴，这辈子也没见过几个，现在才几年，就成了得给三流电影让路的大闷片了。娱乐风向标居然被娱乐淘汰了。真是……了不得。”李梦梵看着乔宁玉说完之后敲着茶杯，有点沉默的样子，忽然觉得他似乎也有许多没法表达的感慨和隐痛。办公室又一次陷入了比较长久的沉默。
　　李梦梵看了看也在看着他的白月和郑建国，终于下决心要走了。这一番谈话颗粒无收，并且窗帘外的太阳有西沉的趋势，李梦梵知道徐子洛会做好饭等着他，直到他回家。他想，既然谈下去也没什么结果，不如就走吧。
　　正在这个时候乔宁玉却忽然先站了起来，他的脸色因为忽然的兴奋而变得有点红了起来。他走过来飞快地和李梦梵白月郑建国一次握了个手，弄得大家面面相觑。李梦梵嘟囔了一句：“宁玉，你这是？”没想到乔宁玉居然又向大家鞠了一躬，说：“谢谢各位啊，要不是今天各位和我开这个座谈会，我是想不到这个主意啊。不对，是创意。”他又向李梦梵神秘地眨了眨眼，说：“创意就是咱们文化界的生产力啊。”李梦梵被他搞得不知所措起来，心想，是不是刚才自己的话说重了，乔宁玉因为老同学的面子一直压着火，加上今天天热结果造成中了暑？他想到这里，又看了一眼同样目瞪口呆地白月和郑建国，心里顿时有点愧疚。乔宁玉又走回了座位，一脸从眼角到双下巴全都是笑意，他说：“之前还为公司和出版社的品味和未来发愁呢。今天你们一来，就让我想到一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真是，我得报答各位。”李梦梵赶忙走过去摸了摸乔宁玉的额头，说：“哥们儿，您没事吧？要不咱去医院检查一下?”乔宁玉一把甩开他的手，说：“没事，有事也是好事，你回去坐着，赶紧的。”没等李梦梵坐好，乔宁玉就问：“刚才咱们说到什么？娱乐，是不是？你知道娱乐的最高级模式是什么么?”李梦梵摇摇头。乔宁玉说：“我都不好意思说你，还是个现代人呢。选秀啊!你没听说么？现在是个选秀的时代。什么想红它都得选秀。那你们知道选秀为什么这么流行么?”白月和郑建国也是摇头。乔宁玉笑了一下，说：“原因有两个，一是它参加者基数大，谁都可以参加，并且看起来，谁都有机会选上，现在这个社会谁没有忽然变凤凰的想法？二是它的效果好，选出来的人马上就有死忠的粉丝。因为，那些人是你看着从第一轮到第二轮，再到第三轮一步一步地往前披荆斩棘的，看久了他和你也许就不只是单纯的看和被看的关系了，他就是你的偶像，他可以承载你的梦想啊，抱负啊，期待啊，总之他就是你的一部分，你说这种关系，那些选秀明星的专辑怎么会卖得不火？”李梦梵忽然间觉得乔宁玉的分析能力有点登峰造极的意思。乔宁玉又说：“一般作者和名作家的区别在哪？在读者基数，咱们不考虑水平信念之类的形而上因素，只从经济利益下手，两种作家的差别就在于有没有人买你的书？有多少人买你的书？对不对？”三个人点点头。“所以，我觉得，在这个时代，用选秀的形式把我们的作家推出去，让所有关注他们选秀的人都成了他们的书迷，那么，我们就可以用最小的成本创造我们文化策划公司和出版社的销售热点，诸位说，是不是这回事？”乔宁玉总结完毕，在座的三位忽然有了醍醐灌顶的感觉，虽然他们不知道这些东西和他们有什么相干。
　　乔宁玉有一次看了他们三个一眼，眼神里的喜悦之后满是意味深长，他说；“这个点子解决了我很多难题，坦白的说，诸位都有功劳，今天既然诸位找来了，我不能什么也不帮就打发诸位走人，这不厚道。所以，我先和诸位商量一下，我给诸位提供一个机会，能不能完成梦想，全看诸位的造化，诸位参加我这个活动，我让诸位直接进入全国一百强。诸位只需要在海选现场露个脸就可以了，我也相信诸位有这个实力。这是我的名片，诸位如果有兴趣了，两周之内打我的手机和我说一声，我就给安排下去，如果没兴趣，那今天我也把苦水倒了个干净，大家知道我的难处，别怪我帮不了大家。”乔宁玉又喝了一口茶，叫小张准备材料晚上要开紧急动员会。李梦梵他们三个有点木然地和乔宁玉告辞，乔宁玉把他们送出办公室，这时候太阳已经西沉，地面残留着有点像雾的热气。乔宁玉拉了一下李梦梵的衣服，悄悄地说：“梦梵，一定要给我电话啊。”李梦梵没有说话。
　　三个人依旧打了一辆出租车回夕阳街，一下午的经历好像一场说不上来感觉也没有留下记忆的模糊的梦。这个梦在残留在地面的温度中被晒化了，只剩下乔宁玉在三个人临走时的张名片和那句“给我个电话”。白月看着被夕阳然后的天空突然说了一句：“我去选秀，选秀时候怎么说？就直接说，大家好，我三十六岁了，是一个即将上高中的孩子的妈？”郑建国发出了两声类似于干咳的笑声。李梦梵没有说话。
　　三个人在夕阳街街口分手，都有些怅然若失。郑建国和白月拿着有些沉重的装着稿子的提兜登上了33路公交车。李梦梵看着他们和汽车一同消失在盛夏夕阳的余光里才转身回家。血红色的夕阳静静地梳理出合欢树高悬的叶片的每条脉络，李梦梵似乎看得见里面有液体在流动，这样的景象让他想起在大学的时候自己和乔宁玉对着一棵夕阳下的梧桐写诗的时刻，那个时候就像已经远远驶离的33路公交车，只剩下无关细节的一鳞半爪。他慢慢地走进合欢巷，在抬头的时候忽然发现徐子洛在窗边努力地伸出脑袋四处张望，她看见丈夫的身影，很高兴地叫了声：“梦梵!”
　　声音从巷子里传出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