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城医院三楼的手术室外边挤满了人,大部分是女人。手术室本身的肃穆的气场在四面八方的窃窃私语里越发显得阴森。在这些声音里,唯一少了许梅的,她和丈夫坐在远离人群的长椅上,一边哭,一边在穿堂而过的冷风里把自己缩成一团。
夕阳街口的零食店关张大吉,她只好到对面街上的超市里买东西。买完之后还饶有兴致地看了几个孩子在新开出的一条冰道上滑冰。然后徐梅忽然想到徐子洛也许没听见自己说要出去,就准备给她打个电话,许梅有点担心徐子洛会下来找她,可是一摸手机没带,于是只好赶紧往家里赶。一连串的疏忽让许梅觉得有点担心,徐子洛最近有点恍恍惚惚的,她特别担心她会出点什么事儿。
然后就是在合欢巷口,许梅看见躺在地上的徐子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歇斯底里地大叫,声音穿过整条夕阳街。她的眼泪随即就下来了。她架起徐子洛,徐子洛的下身已经被血染红。许梅头一次发现自己力气这么大,她小心翼翼地避开满地的陷阱,一步一滑地把徐子洛带到了夕阳街的街口。她对着路上的面包车拼命挥手,大声喊叫“停车”徐子洛的身子越来越沉,天空的斜阳也在一点一点地收进它的光芒。
夕阳街的寒冷和萧索让人万念俱灰。可是许梅没有时间掉眼泪。很多面包车都在看到流血的孕妇之后绕道而行。许梅的嗓子在冰冻的空气里渐渐嘶哑,这时候才终于有一辆面包车停下。许梅带着徐子洛上了车。冲着司机吼了一句:“新城医院!快点!”随即丢上一张百元大钞。许梅摸着徐子洛的脸,那张脸在黑暗的车厢里显得越发苍白,像是在阳光下慢慢融化的雪。许梅一点一点地帮她理着头发,说:“洛洛,我在,咱们不怕啊!”许梅没来由地想起当年一起住集体宿舍的日子,她晚上很怕黑,徐子洛总会从上铺下来和她一起睡,告诉她:“丫头,我在这儿呢,别怕啊。”
时光荏苒,终于到了一切反转的时刻,许梅却觉得这种形式的报偿,是不是过于残忍?
师傅扭过头,说:“小姐,其实你可以打120的。这样就不用等车了。”许梅忽然回过头来,依旧是用她已经嘶哑的声音吼:“我傻么,我知道,我带手机了么?我没带手机,你让我怎么打,我把她放地上,我再去找公用电话?我打了公用电话,谁管她?你去看看那条破街,你叫120人家能进来么?你去看看!”司机嘟囔了一声什么,就没再说话,很显然他不想和眼前这个疯狂的家伙吵架。新城医院很快就到了,许梅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把徐子洛送进来的,好像那个被她骂过的司机也帮了忙。她看着徐子洛进了手术室,抓起电话拨通了所有她想得到的号码,然后就一个人坐在手术室的长椅上,再也起不来了。
姐妹淘们的议论都带着惋惜,最大的惋惜不外乎在徐子洛最需要男人的时候,她的男人现在还不知道在哪。许梅是给李梦梵打过电话的,没人接,打第十次的时候,发现手机已经关机。许梅把电话摔在支架上,心里的悲痛越发铺天盖地。
黑夜很快地降临了,手术室那盏灯越发冰冷和明亮,姐妹淘们都靠着冰冷的墙壁,顾不得衣服,许梅直勾勾地盯着那盏灯,觉得它每闪一下,都扎得她心窝生疼。时间忽然在此刻变成了亲切可感的东西,回忆像胶片一样在这个失去胃口失去温暖只剩下无尽恐慌的夜晚里循环播放。徐子洛替许梅梳头,告诉她今晚我在你旁边呢,别害怕;许梅告诉徐子洛旧时光是人海中一眼就看得见再也忘不了的美人,不会苍老,永垂不朽;合欢树在盛夏开放得像场绵延不尽的美梦;徐子洛看着电视里的丈夫,说梦梵快回家了,想想就觉得心里舒服多了。是这样么?那个满身是血的徐子洛,是这样么?你还记得你说过的那些话么?
“洛洛,别害怕。”许梅还记得自己摸着她因为失血而越发苍白的脸,这样告诉她。她听得见么?
许梅无端觉得今天的日照极其短暂,短得有点出奇。似乎是太阳刚出现,黑夜就马上光临,许梅还记得当时中午太阳的温暖,那时候整个夕阳街都重新变得漂亮了一些。那时候是1点45分,徐子洛给李梦梵发了一条短信。告诉他果果最近很乖。徐子洛看见许梅站在窗边,就走过来,看着阳光洒进来,眼神都是亮的,说真暖和啊。可是这样的阳光只存在了半个小时,夕阳街重新回到了日复一日的阴冷和黑暗。许梅突然觉得,这次短暂的温暖像是一个隐晦的暗示,这次暗示像一道火漆,如此轻盈地封存了徐子洛的似水过往和如花未来。
手术室的灯灭掉了,大门缓缓打开,医生一边走一边摘掉口罩,护士走在前面,带着职业性的冷静问了一句:“谁是她家属啊?”
许梅几乎是冲上去的。
“你是啊,你先把住院费交上,还有其他的费用,一会儿你跟我去一下财务科。”许梅丢下护士,奔向医生,几乎是恳求的语气;“医生,她,怎么样?”医生还没摘掉口罩,看来他是个很讲究整洁的人。他冲着许梅很镇定地笑了笑,说:“手术很成功。”
许梅忽然想到自己签手术知情同意书的时候颤抖的双手。
“那,具体怎么样?”许梅觉得安心了点。
“孩子掉了,大人只是失血过多吧,不碍事的,你放心吧。”医生特别期待看到病人满意的笑容,可是许梅只是一脸的僵硬,这让他很失望。
医生和护士都离开了,许梅远远地听见他们议论:“可惜了,还是个男胎。”
许梅的丈夫去财务科交款。姐妹淘听说暂时不方便打搅病人,大都各自回家了。许梅一下子变成了一个人。徐子洛被推进监护室的时候,她只能远远地看着被几名护士围得密不透风的惨白色的一角,徐子洛的长发披散下来,看不见她的脸,她被越推越远,许梅在旁边怎么跟都跟不上。护士们把徐子洛带进监护室,许梅在门口被一位面色严肃的小护士截住,说:“对不起,您不能进去。”
许梅慢慢地回到原来的那张长椅,丈夫慢慢地走回来,坐在了他旁边,她记得自己平时都不怎么喜欢和丈夫拥抱的,但是这次却异乎寻常地抱紧了他,几乎把他抱得透不过气来。
整个走廊只剩下边上放着的一台挂钟的声音,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李梦梵在那个莫名其妙的梦之后再也没有睡意,想想第二天晚上的比赛,他还是有点紧张。这就像是一位在台上驰骋一生的名角忽然被告知下一场便是他的最后一场。此后领略欢呼雀跃都是别人的乐趣,再也和他无缘。李梦梵渐渐觉得自己注定不是个青灯长卷无欲无求的人物。况且,热闹是一种很容易轻易上瘾的东西,要从歌舞升平的花花世界徒然坠入破败萧条的夕阳街,谁都会不情不愿。李梦梵在这样的想法里开始琢磨自己明天登台的所有细节,那些灿烂的闪光灯和欢呼以后也许还会再有,但是注定没办法如此集中的出现。他提醒自己记忆每一秒的时光,人都有最好的时候,在这样的时候不尽力享受就是暴殄天物。
“在姹紫嫣红的时候就要拼命地招蜂引蝶,这是原则。”李梦梵想起乔宁玉的这句话,特别想笑。
还是继续睡吧,明天气色不好会影响比赛吧。别人说不定都睡着了呢。他忽然想起徐子洛,她应该也会在电视前看着自己的比赛吧。李梦梵现在每次想到妻子,大都和他的比赛有关,有时候多一个观众,真的不是坏事。
李梦梵想着想着又睡着了,接下来的睡眠很好,梦都没做一个,那个小男孩在离开之后再也没有回来捣乱。美中不足在于脑子里总会出现一个孩子的影子,就那么不远不近地看着,眼神让人心里发慌。
第二天清晨,许梅在看到阳光后一个激灵坐了起来,她和老公就这么搂着睡了一夜。许梅看到一个医生,就拉着人家问自己可以进去看看病人了么?医生说你是说那个早产的孕妇?许梅说是啊。医生说她脱离危险了,在前边的病房里呢,你们可以进去了。
许梅直冲病房,直接把睡着的丈夫丢到一边了。
徐子洛已经睁开眼了,但是意识还很模糊。她第一眼看见一个女人的影子在眼前飘着,心里有点不舒服。她最希望看见的是李梦梵,那该是个男人的影子啊。许梅看着徐子洛一张惨白的脸完全褪尽了血色,嘴唇也有点发白。觉得什么东西哽住了自己的喉咙。憋了很久才喊了一声:“洛洛。”眼泪就跟着声音下来了。
“嗯……许梅。”麻药的效果还没过去,但是徐子洛的意识还算得上清醒,听得出是许梅。徐子洛说话的时候忽然觉得一种像是撕扯的疼痛,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气。她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这种明晰更像是一种和疼痛同宗同源的物质,在这一刻穿越缝合的伤口,布满整个脑海。
“许梅……这是,医院?”徐子洛费劲地吐出一句,她发现自己的嘴巴明显跟不上脑子。
“嗯,医院。”许梅哽咽得声音都变了。
徐子洛忽然记起昨天自己滑倒的事情,漆黑的意识里忽然有一股血液的甜腥蔓延开来。滑倒之后的一切自己都不记得了,对,果果,果果呢,她忽然感到那种疼痛越来越明显,她的手心开始有细密的汗珠。徐子洛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这种明白是隐藏在疼痛之后更大的疼痛。但她也好像什么都不明白,她看着眼前晃动的人影,听声音分明是许梅。她想问她。
“许梅……我没事吧?”徐子洛的声音更像是自言自语。
“嗯,洛洛,你没事。”
“那……果果呢?”徐子洛这次语速更慢。
“果果,洛洛,医生说了你现在伤口还没长合,一定要多休息。有些事儿,咱们不急着问,到时候我都告诉你,好么?”许梅转过头去,擦了擦眼泪。
伤口,自己受伤了,是摔伤,还是,医生的手术刀割走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徐子洛挣扎着要起来,她又问了一遍:“果果呢?我的……果果呢?”许梅赶忙摁住她,说:“别动了,洛洛我求你别动了好不好?”
徐子洛感觉到什么东西落在脸上,温热的液体,液体一直流进她喘息着的嘴里,是咸的。
“果果掉了。”许梅觉得这四个字太过沉重,她说完之后,叹了口气,长长的。
徐子洛再一次陷入黑暗。她还没来得及在她再次苏醒的白天看一眼阳光。
徐子洛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她只觉得冷,还有,疼。医院为了保证空气的流通总是会按时开窗。徐子洛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被拿空了的布袋,张着口子,麻木地任由空气穿越迂回。徐子洛在昏过去的时候梦见自己在家里和李梦梵一起做饭,她把鲶鱼收拾干净了,掏空了内脏,放在水里准备洗洗。那尾满身血污的鲶鱼被放进水里的时候,用尾巴拍起四溅的水珠。李梦梵按住它,又拿着鲶鱼狠狠地摔在案板上,鲶鱼才最终死掉。
徐子洛记得那条鲶鱼死之前的眼神,湿漉漉的,像是蒙着雾,看不清到底包含了多少绝望和哀伤。
徐子洛醒来就不停地流泪,她想,自己就是那条鲶鱼。她还不如那条鲶鱼,那条鲶鱼临死还要摇摇尾巴呢,自己只是下意识地收了一下脚。
胃空空的,脑子空空的,血管空空的,她自己变得干瘪瘪的,周身都是麻木的酸痛,徐子洛觉得世界都在这一刻被抽空了,世界缩成了一块长长的平面,每一寸都有果果的泪水,长得没有尽头。长得让她想也想不透,看也看不完,只有发呆,也只能发呆。
许梅一直蹲在她身边,眼眶红红的。徐子洛的冰凉的手指被她一再温暖,可总是冷得像一根一根的冰柱。
徐子洛张开嘴,喉咙却哑了,最终没有说一句话。
5点10分,夜晚又一次表情冷漠地按时到来。医生来换液体。还带着曾经把许梅拦住的小护士。两个人一边换输液瓶一边说笑。小护士说:“胡医生,今晚8点有‘寻找中国文学救市主’的总决赛呢。你可要记得看啊。”医生笑了,说:“我可以回家看,你们值夜班就没办法了。”小护士嗔怪:“就你们好,我们值班室也有电视,我们照样能看。”两个人换完就离开了。
徐子洛抬起头,目睹了第一丝寒冷的月光。
许梅到下边去买东西吃。徐子洛一个人躺在病床上。隔壁值班室忽然传出声响,那个声音很熟悉,徐子洛听过很多遍,那个声音激昂地宣布:“总决赛开始。”接着是山呼海啸一样的掌声。徐子洛竖起耳朵认真听着,她听到了李梦梵的声音,那种声音是激动的,激动得似乎有点失真。台下的掌声一浪高过一浪,李梦梵说:“谢谢大家,谢谢大家。”那些她已经熟稔的程序在耳朵里被一一实现了,虽然看不到,她却听得见电视里边的热烈,这种热烈让病房更显得冷清了。李梦梵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洪亮,他踩住了观众的每一个笑点,一次一次地收获掌声。徐子洛忽然想起自己的丈夫,关于丈夫的记忆似乎都是关于声音的了,她拼命回忆却像不起他的样子。
隔壁的掌声和欢呼声渐渐稀薄。许梅还没回来。徐子洛看着天花板,天花板的上面忽然绽放出很多孩子的脸,他们都笑着,叫妈妈,甜甜的,徐子洛曾经希望自己有一天也在这么甜蜜的一声——“妈妈”之后把那个长着柔软头发的小脑袋揽入怀中。
这都是过去了。她曾经拥有并且耐心地疼爱着一个叫做果果的梦,如今梦醒了,梦消散了,只剩下她。
她来不及等梦变成真的就把它弄丢了,她看着自己的手,自己的手那么有力气,怎么会那么轻易地丢掉那么重要的东西呢。
徐子洛在模模糊糊里再一次进入梦里,她睡了将近一整天。等她睁开眼睛,李梦梵就站在她的面前。徐子洛用眼睛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丈夫,他的眼圈也红红的。他哭了么?或者,这是自己另外一个梦?她真想不做梦了,做梦很累很累。
直到看见许梅指指李梦梵,她才相信一切是真的。她第一次发出声音的哭起来,话只有一句:“梦梵!你去哪了?梦梵!”
眼前的男人眼泪在她叫出声的那一刻跟着就下来了。他跪下来,拉着徐子洛苍白而且干瘪的手,说:“洛洛,对不起。洛洛,我在这儿。”
徐子洛的记忆里那是自己自出生以来最惨烈的一次大哭,李梦梵陪着她流了整整一天的眼泪。只到她再一次沉沉睡去。
她还记得李梦梵的一句话,模模糊糊地:“洛洛,你受委屈了,我一定一定补偿你。”
也许他是这样说的吧,谁知道呢?
补偿总归是个滞后的字眼,有些东西,没了就是没了,是这样吧?
李梦梵参加这次比赛获利颇丰。当然,真正拿大头的是乔宁玉。李梦梵的手稿已经开始筛选,作为决赛的冠军和文化偶像。乔宁玉决定给他的文集找最好的编辑,最好的封面设计师,最好的插画作家。当然,这样做也会带来最好的经济利益。
李梦梵已经搬出了夕阳街,他用自己的出场费和签约费在朝阳街买了一栋大房子。阳台对着本地最大的淡水湖。闲的时候可以在那里吹风,实在是人生的一大乐趣。徐子洛当时出院之后就要求把自己的那些花搬来,李梦梵说肯定都枯死了,我们再买新的好不好?徐子洛一定要旧的,结果搬回来一堆花盆,花盆里边的植物早就成了一堆枯干的碎片。徐子洛把这些花盆摆在阳台上,让它们看湖,看天空,看世界美好的一面。这美好的一面属于朝阳街。
取东西的人告诉她,夕阳街现在改的不成样子了,很多人都要搬走了,你们是有先见之明。徐子洛只是笑,她闲下来就喜欢摆弄那些花盆。
冬去春来,姐妹淘依然聚会,许梅说:“洛洛,你那些花盆子还没扔呢?这么漂亮的房子,摆些这个,多不好看。”徐子洛只是笑,说:“从夕阳街带来的东西都被淘汰了,只剩下这些盆子,舍不得。”
“盆子又不是花,你养着它们干什么?”许梅还是不依不饶。
“果果在的时候,他一看这些花,就不闹人了。”徐子洛还没说完,许梅就闭嘴了。
那些花盆于是一直在阳台上搁着。
李梦梵比赛之后依旧很忙,他有时间就会陪陪妻子。徐子洛已经开朗很多了,只是一提到果果还是会难过。李梦梵心里一直愧疚,但是愧疚久了,也就习惯了。乔宁玉说过的;“人要往前看。”不是么?
李梦梵一直是城市的名人,各种活动都看得见他的身影。徐子洛很多次劝他歇歇,他都说脱不开身,忙惯了。妻子总会想起果果,想起了就会哭一场。李梦梵每次都哄,只是次数一多,就觉得妻子有点太神经质了。
对于妻子一直保留着那些花盆,原因是由于这是夕阳街和她唯一的联系的说法。李梦梵也几次公开怀疑。李梦梵说;“你现在完全是朝阳街社会精英的生活方式了。还拿着几个花盆冒充草根阶级啊?”
徐子洛只是笑。
等了将近一年,李梦梵终于等到了自己文集的公开发售日。乔宁玉的特意在最大的读书广场安排了首发仪式。乔宁玉还特意告诉李梦梵,为了表现李梦梵的文集“适合0到100岁的读者阅读”的强大号召力,他在读者群里安排了一些特殊嘉宾,也是为了捧个人场。
“是群众演员么?”李梦梵笑着说,“谁有你宁玉会算计?”
如乔宁玉所料,发售仪式当天人山人海,因为读友出版社采取限量发行5万册和亲笔签名相结合的策略,场面相当的火爆。
李梦梵坐在台前,每次签名都会和粉丝握手微笑,看着书的库存在一天一天减少。李梦梵和乔宁玉见了面总是很欢乐。生意本来就是讲究双方获利,他们没理由不欢欣鼓舞。
签名售书的最后一天,李梦梵依旧在台前签名和握手,实践多了一切都会驾轻就熟。李梦梵看着队伍渐渐缩短,心里越来越踏实。这时候一个男人抱着一个小男孩,身后还跟着一个女人走进他的视线。男的手里拿着一本书,一位摄影记者紧随其后,李梦梵笑了,一切昭然若揭,这三位应该是乔宁玉所谓的来捧人场的群众演员。小男孩手里拿着一块西红柿正在很开心地啃。男人走近乔宁玉,很崇敬地说,并且很注意地保持着和镜头适当的距离:“梦梵先生,我们一家都是您的书迷,我的孩子也特别喜欢您!”李梦梵很谦和地冲他们笑了笑。
镜头安然地把一切记录了下来。
李梦梵拿出签名笔,翻开扉页,准备写上自己的名字。当他正准备写的时候,一块红色的东西掉了下来,正好落在扉页上,李梦梵抬头一看,小男孩正在往下伸手,是他的西红柿掉在扉页上了。
男演员对于一切有些吃惊,镜头依旧还在盯着他们,他的喉头动了一下,赶忙道歉:“梦梵老师,对不起啊。”说着就要拿兜里的卫生纸擦书。李梦梵很大度地挥了一下手,依旧还是微笑的样子:“孩子嘛,不碍事的。”他回头对服务人员说:“再拿本新的。”
男人和女人很默契地满脸感激涕零。
李梦梵重新翻开扉页签名,然后抬起头,他忽然对这一家有点感兴趣了。他看着那个依依呀呀还在看着西红柿的男孩子,就摸了摸他的脸蛋,笑着说:“真可爱啊,小孩子最招人喜欢了。多大了。”
“快一岁了。”
“喔,这么可爱,叫什么名字啊?”
“大名还没定呢,小名叫果果。”
“哦,果果……”李梦梵觉得签名笔一沉,他把书拿好,依旧微笑着递给那个男人,之后就觉得有点头晕。他退回后台,乔宁玉正等在那里,李梦梵说:“宁玉,我忽然特别不舒服,不能签了。”乔宁玉看看外边,也没几个人了,就说;“估计是累的了,梦梵,你可得注意身体啊。我开车送你回家。”
李梦梵拿着那本书和乔宁玉上了他的豪华跑车。
看得出,乔宁玉的兴致很好,最近的他的事业算得上是蒸蒸日上了。他兴奋地告诉李梦梵,将来再过几年,他的公司也许就可以上市了,另外他准备把选秀做成一个品牌,想请李梦梵做创意总监。
“梦梵,你说行不行?”乔宁玉看着后视镜里的李梦梵,觉得他没有认真在听。
“嗯,我知道了。”李梦梵翻开自己的那本文集,那本精致的,厚厚的文集。第一眼看到的是那块出现在扉页的红印。
他的心咯噔一下。
忽然想起那个孩子的眼睛,光洁得一尘不染,让整个世界都显得肮脏。
他在依依呀呀地说着什么呢,他没听懂。
这群人里,只有他一个没有入戏。
孩子怎么会演戏呢?演戏是大人的事情。
这么一片淡淡的红色的痕迹和另外的千万种红色密切相关么?
那个孩子在自己看着他的时候,是在看着自己么?
那自己在他的眼睛里,会是什么模样呢?
那个孩子叫——“果果”,是叫这个名字么?他分明听得很清楚。
孩子,这个世界上有多少是你知道,又有多少是你不知道的呢?
李梦梵合上书。
无端地想起自己和徐子洛拥抱着盘算未来的日子,那个时候的阳光,很暖。
如果他的果果还在的话,也该这么大了吧?
2011年2月25日15点19分写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