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师傅送走了今天的最后一位客人,慢慢地关上的店门。夕阳街的黄昏在远方消失,只留下一抹残忍的褐红。在褐红与黑夜交汇的远点,月亮已经散落出星星的光亮。合欢树叶片闭合,整条夕阳街渐渐被宁静紧锁。耿师傅扶着门站了一会儿,觉得腰痛,得歇歇再走。耿师傅最近都没有遇见李梦梵他们来聚餐,心里其实特别地想。这种想念和金钱无关,耿师傅特别喜欢听李梦梵在席间说笑话,喜欢看郑建国品尝他做的菜的时候,闭上眼赞叹不已的表情,白月写他的那篇《师傅》他一直留着,每次打烊回去都擦得亮亮的。老伴说包个书皮吧,你这迟早要擦坏,耿师傅说包书皮就不能一眼瞅见封面上的《师傅》的这些字了,这几个字他看着就觉得做菜再累也值得。这几个红色的黑体字成了照亮耿师傅精神世界的明亮火炬,不分昼夜地燃烧不息。可是最近,就算是看见这书,耿师傅也觉得每次做饭回来,骨头都像散了架似的。自己挪了半天到了床边,就想一头栽进去,再也别起来。耿师傅那天告诉老伴,我去上班之后,你就把那本书收拾起来吧,放好它,擦干净。现在看着它,别说不提气了,还老是想起梦梵他们,他们怎么这么久都不来啊,你看我这身子骨,还能做几年,再不吃,想吃的时候我也做不了了啊。耿师傅轻轻地叹了一声,这声音像极了当时窗外缓缓降落的夕阳,满腔满调都是黄昏特有的疲倦感。老伴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用干净纸擦杂志的封面,她也有点想李梦梵和徐子洛,徐子洛最近不方便她是知道的,昨天她在菜市场买菜遇见徐子洛,先问肚子里的孩子,又问最近怎么样,最后话题转到了李梦梵,问她李梦梵最近都忙什么,也少见他了。徐子洛说参加一个全国作家选秀大赛,最近忙着培训,实在是没时间。老太太又闲聊了几句回了家,一路走一路想,她是知道选秀的,一群红男绿女,妆画得像是刚吃了孩子,在那里乱跑乱跳,搞得老耿心脏受不了。李梦梵这样的作家也参加这个,老太太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在她眼里作家是教人如何生活,如何更好生活的老师,无数青年都曾今因为鲁迅巴金的一句话冲出旧家庭与黑暗的人世抗争至死。作家应该是备受人们崇敬的英雄,被印在黑白照片里成为一代又一代人的心灵往事。但是老太太知道,选秀选手不过是一尊好看的木偶。老太太不愿意再往下想,她认为把作家当玩具是大逆不道的事情。天气这个时候似乎更热了,老太太骂了一声见鬼,长长的楼梯每一级都像是攀登,看来自己老胳膊老腿真是没那个爬楼梯健身的福气了。老头子最近身体都不好,衰老毫无征兆地光顾了他们的家,她和老头子商量很久决定天涯饭店晚上就关门,提前打烊。老头子踌躇了很久,他担心的不是自己的收入,反而是夕阳街那些熟客的胃口。他觉得自己照顾不好这些风格各异的胃是极大地失职,因此每天回家的路上都走得躲躲闪闪。老太太和耿师傅在这个时候又一次接到了女儿的电话,电话的内容和以往一样,只是多了几分理直气壮,女儿说父亲最近身体不好,更不能爬楼和做那么多饭,要求他们尽早搬来。老太太在听筒的另一侧忽然少有地一言不发,门外传来搬家公司的卡车的汽笛声。在这个黄昏格外嘹亮,电话那边说,妈你怎么不说话,你们是答应啊?还是不答应?这可不止一次了啊!咱们不能这么拖下去了!老太太看了看侧躺在床上的耿师傅,说,知道了,我们再考虑考虑,成吧?女儿似乎吃了一惊,老太太在坚决了很久之后居然松口,女儿说那好,那你们二老注意身体,成了的话就打电话给我。老太太嗯了一声,挂上电话,走到床边捅了捅耿师傅,耿师傅没吱声,老太太看见底下又是几辆大卡车在拉家具,背井离乡成了每日的必备场景。老太太回过身来,耿师傅已经坐起来了,靠着床,花白的头发散落在满是斜阳的空气里,让人看着心疼。老太太扶着耿师傅的肩膀,说,要不咱就听女儿的?你看看这种情况,死守着也不是个办法,老耿你说是不是?耿师傅摆摆手,说他们很久没来我这里吃饭了,想啊。老太太顿了一下,说他们都去参加什么选秀了,将来成了明星,怎么还能老在咱们的馆子里吃饭?再说,咱也该歇歇了,不服老,你看看,现在咱们这副样子,还不服老么?耿师傅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他的手有些支持不住,就从床边移到了腿上,满是皱皮的手掌像是快要凋谢的合欢树的花朵,颓然地收紧了一切曾经含苞待放的希望,只剩下寂寞的残枝冷干。耿师傅记得自己的手本来什么都能干的啊,怎么还没过两个月就成了猪脚了,他看着自己的手指,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惊恐。夕阳街的夏天渐渐走远,还随身携带了诸多夕阳街旧主的美好记忆。耿师傅感觉自己亲眼看着一切天翻地覆,可是只是看着,也只能看着。夕阳彻底消失殆尽了,屋子里变得很暗,四周有了一些空旷的风声,让人觉得不怎么心安。耿师傅和老太太并排坐在即将到来的黑暗里,远方传来卖酸梅汤的声音,迟疑而且苍凉:“谁要酸梅汤?”的声响穿越了整个条夕阳街的每个角落,似乎一下就穿透了夕阳街长达六十年的时光,把这个即将到来的夜晚叫得越发空旷,并排坐着的老两口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声音。夜晚在这样的叫卖声里如期而至,老太太下床做饭,她想如果下次丫头再打来电话,就同意了吧,长久这样待下去也不是办法,她回头看了一眼老伴,接着削她的土豆皮。
这样空旷的夜晚属于夕阳街的所有人。李梦梵回到家之后,徐子洛正在看电视,电视上播放的正是乔宁玉的读友出版社关于这次活动的广告。徐子洛看见丈夫进来,赶紧把台调到天气预报。站起来问:“累了吧?”李梦梵摇摇头,但他显然是累了,累得甚至没兴趣对于这次培训会发表任何见解。李梦梵忽然想起刘定南的那句话,他觉得那句话似乎是在暗示什么?是在暗示自己的选秀前景?是在暗示自己角色扮演的注意事项?还是在暗示对自己的敷衍的不满?这些问号像是汗珠一样接连不断,徐子洛给李梦梵端来一盆擦身子的热水,李梦梵擦了擦,又躺下了。他特别想睡,因为睡着了就什么都不想了,就算想自己也不那么在乎。但是他又睡不着,这场培训会的每个细节,刘定南的每个表情,郑建国和白月的掌声一刻不停地在他脑海里上演。他甚至以为自己是在看一出荒诞的喜剧,可是蓦然回首,发现自己居然也是舞台上的演员,自己的离合悲欢也和这些荒诞不经的情节息息相关。李梦梵想着觉得有点怕。还是刘定南,还是他那句话,他在暗示什么?他想说什么?李梦梵想起他手指的方向,那里有一家半旧的椅子,经常被坐出各种声音。莫非自己也应该向椅子一样来者不拒,扔下一切曾经的尊严或者幻想,把自己嵌入这盘巨大的娱乐机器?李梦梵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期待着窗边有点风吹进来,可惜最终事与愿违。徐子洛在厨房忙活着,一会儿就把饭做好了,两个人坐下来吃饭,徐子洛只是看着丈夫默默地吃,也低下头喝米汤。桌上只有咀嚼的声音,窗外和窗里只剩下这个空旷的夜晚。李梦梵的手机响了,还是乔宁玉的短信,说是过两天要进行100进60的淘汰赛,让他好好准备,这是电视直播。李梦梵合上手机,徐子洛一把抓过来,看了看短信,说:“为这事犯愁呢?”李梦梵没说话,只是把手机拿回来:“没有,下午开过会了,我心里有数。”“别想太多,要是实在有压力,就别为难自己。”“没压力,进一百强了,好不容易找到电视直播的机会,谁放弃谁就是傻子。”徐子洛看着丈夫的脸,摇摇头,她在这句话里听出了赌气的味道。晚餐继续进行。徐子洛需要新的话题,她摸了摸肚子,说:“梦梵,最近小家伙特别活跃,老是踢我。”李梦梵抬起头来,脸色忽然不一样了,说:“是吗?还是个运动健将啊!有志向!”“有志向让他去你肚子里发愤图强去。别折腾我。”徐子洛故意生气。李梦梵赶忙赔罪,还指着徐子洛的肚子说:“里边的家伙,我告诉你啊!以后给我安生点,别再欺负你妈,要不你干什么坏事我都给你记下来,等你出来了再和你算账。”徐子洛看着李梦梵一本正经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徐子洛说:“总不能老叫家伙吧?给他想个名字吧?”李梦梵想了想,说:“那就叫果果吧。夏天果子多的时候怀上的,再说也是我们的爱情结晶,也和果沾边。”徐子洛说:“不错,不错,老公是最有才的,名字可爱,有出处,有意义,我赞成。”于是,果果就成了新的名字,徐子洛睡觉前摸着肚子念叨了好久,她想让肚子里的家伙记住他的新名字。果果没再用不法手段宣告自己的存在,看来李梦梵的方法还是挺有效的。
夜深了,李梦梵已经沉入梦里,在他今天的梦里,刘定南伸着一根奇长无比的手指,一寸一寸地指向他的眼睛。他居然都没来得及叫喊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