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到来已经成为无法涂抹的事实的时刻。夕阳街也在每次黄昏之后和着远去的夏天一道渐渐凋零。李梦梵最近几天都没有陪徐子洛一起散步,他的借口要不是自己太累,要不就是外面太热。在这样的时节,夜晚已经可以用清凉形容。徐子洛没有多问,最近果果不老实,她的睡眠不足,总想趁着晚饭之后休息一下,因此也不再要求了。李梦梵总是一个人出去,在合欢巷口目睹夕阳街在这个秋天毫无预兆的衰败。合欢树的花朵已经纷纷凋落,那些粉红色的花朵在空中还足以引起美好的遐想,可是当它们沉落地面的时候,就只能让人体验时光的无情了。李梦梵知道妻子有多么喜欢夕阳街和这里的人情味,他不愿意妻子也和自己一样添加一段良辰美景顷刻之间变为断壁残垣的悲情记忆。他也知道妻子早晚会发现,只是越晚不就越好么?搬家公司的卡车仍旧没有停歇,李梦梵数数,这是最近搬走的第12户了,卡车从李梦梵身旁呼啸而过,车轮下的尘土里挟裹着合欢树花朵的残瓣,李梦梵忽然想,这辈子我们都必须怀念很多东西,必须耐心细致地做好和往事合影留念的准备,有些东西注定会迅速地从我们的身旁呼啸而过,即使我们动容不已,也注定无法挽留。李梦梵记起一本小说里的一个小男孩的话——这个世界教人残酷,对么?李梦梵想如果自己现在真的可以在他面前,也许会犹犹豫豫地给出肯定的回答。诗歌和艺术,如同盛夏的粉白色花朵,而那些花朵只不过是一场迅速腐朽的美梦,这个世界不允许你一直做梦。李梦梵远远望见了天涯饭店的牌子,自己已经很久没见耿师傅了。听妻子说耿师傅身体不好,一直都很担心。天涯饭店已经打烊,李梦梵走上去轻轻地拍了拍门,铁门有一种金属的冰凉,似乎吸收了整条夕阳街的凉意。李梦梵把手放上去的时候忽然想起自己和郑建国他们聚餐的日子。他赶紧放下手,回忆在此刻只是刮骨尖刀,在每个关节上隐隐作响。李梦梵抬起头,看见六楼张大爷养的鸽子从外面飞回来了,洁白的鸽子在黄昏里像是浸泡在昏黄的海水里的几只游鱼,双翅背负着夕阳和微微的月光,越飞越低。这时,“谁要酸梅汤?”的声音从远方穿越了夕阳街的所有天空和地面缓缓归来,李梦凡似乎看到了时光在自己眼前流淌,他下意识地抓了一把,只抓到一把孱弱的秋夜的晚风。
乔宁玉坐在办公室的窗边托着下巴,看着媒体宣传的绩效报表。报表显示,已经有接近八成的本地和外地调查者表示知晓本次比赛,有六成的表示认为很新奇会持续关注。当然,据说痛骂的也不少。小胡说要不要找几个枪手发发稿子维护活动的正面形象,乔宁玉笑着摇摇头:“说我还就怕他们不骂我呢,不骂我就没人关注,没人关注这活动就是花了钱也不赚收视率。让他们骂去,最好搞成一个全社会对文学的大讨论,我现在什么都怕,就是不怕把这事往大里闹。你说,有几家赞助商联系咱们啊?”小胡殷勤地回答:“20多家,当然我已经把不入流的筛掉了,您看这是他们的名录。”乔宁玉笑着接过来,把手里的名录看了很多遍,说:“告诉他们,咱们100强的比赛全程直播,以后直播的机会更多,什么复活赛啊,握手会啊,至少几十场,另外你再把咱们的网络调查分析给他们送去,让他们看看咱们活动的影响力。”“我这就去办。”小胡拿着文件离开了,乔宁玉看着窗外,窗外的夕阳即将成为地平线上的一枚红点,乔宁玉觉得自己一伸指头就可以把它牢牢握住。他满意地伸了个懒腰,明天就是正是直播的比赛了,万事俱备只等着选手登场了。乔宁玉最近看每位选手都会把对方直接看成一把红色的百元大钞,所以他特别乐于观看选手比赛。他告诉刘定南自己要和他一起坐在监视器旁边观战。他想着今天小胡递上来的文件,估计自己做梦都可以笑出声来。
天空完全黯淡了,乔宁玉站起来向外看了看,决定今天早点休息。
李梦梵在通知时间内再一次按时地赶到了读友出版社的大礼堂,居然发现礼堂门口只有几个导演带来的拍摄人员和电视台的转播顾问。乔宁玉正在和刘定南聊天,看见李梦梵来了就站起来,说:“梦梵,你来了?”随即伸出手去。李梦梵和他们握了手。刘定南墨镜后的脸部表情看起来像是吃惊,他指着一身便装的李梦梵问:“你就这么来的?”李梦梵不太懂什么意思,没反应过来:“你是说?什么?”刘定南说:“服装啊,我上次不是说角色扮演么?你扮演愤世,怎么穿了一身这样的东西就来了?”“我穿什么和我扮演什么有关系么?”李梦梵还不明白。乔宁玉赶紧劝住有点想发火的刘定南,把李梦梵拉到一边说:“你怎么搞的?”李梦梵更吃惊了,扮演的事情他是知道的啊,说什么话,写什么作品都想好了,怎么忽然之间刘定南又对他指手画脚了?乔宁玉似乎看懂了他的心思,问:“就没准备衣服?”李梦梵说:“什么衣服?”乔宁玉说:“你知道为什么这里人这么少么?都在后边大厅换衣间呢。可是都按着分配的角色带的道具和衣服啊。一会你就看见了,我说你怎么这么不认真啊,你赶紧的,我让小胡带你去文化公司的道具室,你看看还有什么可以用的,都穿戴上,别和导演较劲,你真是。小胡,带着李先生去道具室。”小胡应声而来引着李梦梵往楼下走。李梦梵下楼的时候,看见一群换好衣服的选手已经上来了。他在人潮里看见一个穿着低胸紧身裙装,穿着至少有10厘米的高跟鞋的指甲涂成猩红色,带着银白色耳坠的女人在整自己的黑色丝袜。李梦梵看着像白月,但是不敢确定,就小声叫了一下:“白月?”那女的应声抬起头来,颀长的人造睫毛几乎顶到了眉毛,她抿了抿同样猩红的嘴唇“嗯”了一声。李梦梵在不高的楼梯上本能似的陷入眩晕。白月千娇百媚地接着走她的路,李梦梵觉得天涯饭店的那些日子凝结成的图像轰然碎裂,只剩下一地捡也捡不完的渣子。
李梦梵跟进了小胡,忽然听到很多人在喊,前面似乎出了什么乱子。几个声音此起彼伏,说:“一二三,用劲儿,对对对,绑好它的腿,左边的,你跟着大家一起拉。”李梦梵又走了几步终于看见几个人绑着一头小牛着往前拉,一个头上戴着毛巾,身穿翻毛坎肩,内套红色肚兜,腰上系着一条麻绳,裤子拉到膝盖以上,脚踩着一双布鞋的男人出现在他们眼前,男人还挥着皮鞭。手里拿着稿子念念有词,李梦梵再仔细辨认之后发现了男人头顶的地中海,前面的人喊:“郑老五,你快点!”男人赶紧应着。李梦梵想起培训会自己在他们身后听到的一切,此刻觉得孤独而且绝望。读友出版社的大厅里突然出现了各种各样的光怪陆离的人物,李梦梵觉得自己必须独自面对这个深藏于楼群的荒谬的世界和摄像机的满含嘲弄的镜头,镜头后刘定南被墨镜部分掩盖的谜一样的表情。李梦梵忽然觉得自己像是一条奄奄一息,放在案板上被兜售的鱼。小胡带着他走进了道具室,小胡知道李梦梵和乔宁玉的特殊关系,因此恭敬地说:“李先生,您看您需要哪些道具,我给您找。”李梦梵看着四周各种各样的衣服,古装的,现代的,架子上搁着武戏演员的青龙偃月刀,地上放着几条肮脏不堪的水袖,在最里边挂着一套衰朽的中山装。小胡见他没有说话,就有说:“您要是嫌麻烦,我就帮您代劳,我觉得,愤世的典型代表就是鲁迅,这个在所有人,至少是咱们中国人眼里,一看到鲁迅,就觉得他这辈子就是横眉冷对千夫指的,最有认同感。要不您就按这个扮上吧。”小胡飞快地找到一件古铜色的对襟长袍,掸去灰尘。又找了一双黑色布鞋。他又从工具堆里找到一根铜嘴长杆烟枪。都递给李梦梵,李梦梵接过来,默默地换上,他第一次觉得换衣服原来这么艰难。小胡说:“一会让发型师把您的头发梳起来。”李梦梵谢了他。李梦梵和小胡走出门去,拍摄现场门口已经挤满了人,李梦梵看着长长的队伍,忽然想找找白月和郑建国的位置,可是找到了呢?他们就可以像以前一样交谈了么?他们现在都明明不是自己,只是一个没有生命的某人。也许得等卸了装,拍完了再说话吧。可是,李梦梵清楚,扮角色久了,自己紧跟着就丢了。李梦梵拿着那根烟枪,又一次整了整让他觉得闷热的长衫。
小胡忽然从门里冲出来,说:“忘了给您拿这个了,您用得着。”李梦梵一看,是一条假胡子,黑色的胡须摸起来就感觉到一种尽力模仿原物的尖锐带来的虚伪。小胡带着他回拍摄现场。李梦梵紧紧地攥着假胡子,满手心都是麻木的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