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梦梵意识到自己这几天注定忙碌而且狼狈。时光的主旨在接到短信的时候已经被确定,那就是告别。和徐子洛告别,和果果告别,和夕阳街告别,和整座城市告别,和本以为永垂不朽却最终不堪一击的美好记忆告别。
这是一次归期未定,路程含糊,细节不明的旅途,因此也充满了未知和惶恐不安。徐子洛和果果在夕阳街的此后的日子让他牵肠挂肚,可是他在内心还是暗自希望自己归来的日期越晚越好。因为这样,他对于未来的期许才可以更大面积的被肯定和保障。他还记得乔宁玉的允诺,比赛结束之后,也许他就可以闻到一本彻底属于他自己的公共出版物的醉人的墨香。李梦梵意识到,希望是一种外表温柔美好的危险品,所有看到它的人都不惜铤而走险赴汤蹈火,只是最终的结果还是要看各自的造化罢了。
李梦梵延后告知真相的时间。可是让他吃惊的是,徐子洛得知消息之后,并没有过分的惊讶。女人的直觉向来是具备预见性的。在李梦梵告诉她自己有可能成功入围的时刻,她就意识到这次的成功也许会以一次漫长的离别作为代价。夕阳街似乎在进入秋天之后就迎来了告别的季节。合欢树的花朵,老太太的笑容,耿师傅的天涯饭店,老张头的鸽子虽然日复一日地在夕阳里鸣响悠长的哨音,可是也越来越稀薄。最近总是有人来老张家挑鸽子,老张和他老伴要回老家去,这些鸽子就不必再带着了。徐子洛那天买菜听到一个老太太和另外一个在说各家的家长里短,说到老张头,说他每逢鸽子被买主带走,都要冲鸽子抱拳鞠躬,连声说对不住,对不住。另一位老太太跟着笑起来,徐子洛却听得心酸。
徐子洛听李梦梵把一切说完,只是笑了笑,很能宽慰人的那种,说:“都进了全国60强了,总得牺牲点吧。再说能有机会参加这样的比赛,总归是好事。你看看现在的这个比赛在全国都很知名了,昨天我在街上都听见别人拿着报纸议论这个来着。所以,你就安心地去比赛,别担心我和果果,我们在这里会很好的,再说就去几个月,总不会是半年吧,那时候果果指定还没出来呢。就算是晚一点,我这里还有许梅她们一大堆人,实在不行,还可以麻烦麻烦老太太。其实啊,生孩子这档子事,你也不怎么懂,留在这里也没什么用。”徐子洛说到这里抿着嘴笑起来,不过那种笑容并没有让李梦梵完全放心。“我出去了,你一个人在这儿,能行么?”李梦梵还是问同样的话。“能行啊,怎么不能行,老太太说她怀着孩子的时候都快九个月了还下地干活呢!我哪会那么娇养,再说了,你不在家我也少操分心,少做份饭,当然就更没问题了。我又不是没有手,不认识人,自从你参加比赛之后我就和许梅商量好了,等实在挪不动了,就让她来帮帮忙,反正她平时也是没什么事儿。”“洛洛,我是说,真的……”李梦梵小声念叨着。“哎呀,什么真的假的,我跟你说的都是真的,你看看你,年龄越大越啰嗦了。人这一辈子有几次抓住梦想的机会?机会来了,你也需要,就别轻易因为这个那个的放手。我告诉你啊,你老婆——也就是我——徐子洛,绝对绝对会照顾好自己,也照顾好果果,绝对绝对保证不拖你的后腿。”徐子洛说完看着李梦梵的眼睛,李梦梵说不出话来。他应该怎样感谢妻子呢?原来她早已经为他的启程准备好了一切,包括独自面对未来困难的勇敢和信心。实际上,他明白徐子洛和自己一样满怀着对于景象模糊的未来的恐惧。他的离开会带来什么,他离开之后会发生什么,谁都不会清楚。李梦梵是不愿意妻子一个人挺着大肚子独自受苦的,他这几天总希望找到两全其美的方法。可是总也没有,事实有时候就是这么残酷,残酷到只有一种出路。徐子洛看见李李梦梵又发呆了,连忙打断他的思路:“喂!又犯傻了啊?今天是最后一天吧?明天就要报到去了。今天咱们出去逛街,我都盘算好了,你这次得买道具,服装,再给你带点路上吃的东西。晚上咱们就下馆子,好好吃点饭,那天你回来不是又想吃这个,又想吃那个么?今天咱们就去打打牙祭。”李梦梵听妻子说完,说:“听你的。”李梦梵说完之后,默默地拉住了妻子的手。
坐上车,两人首先奔赴的是市中心的步行街。徐子洛记得许梅告诉她,那里有家卖古典服饰的店面。李梦梵和徐子洛在步行街上走了不久,就找到了那家店面。店名叫做“雅趣古装坊”,木招牌上边系着流苏,灯光也不是很亮,走进去一位穿着长衫的服务员在做成蜡烛状的电灯的微暗的光里站着。服务员看见有客人,赶忙出来迎客,他把徐子洛先让进去,很聪明地问徐子洛:“这位女士,是不是要为这位男士买古典服饰啊?”他说完指了指李梦梵。徐子洛笑了:“嗯,是来买长衫的,还要买件斜襟的长袍。”“我们这里有新设计的样式,这位先生肤色很白,那就穿这几款颜色比较深的吧。更显得精神。”服务员指着几件挂在东边的衣服说。“那你拿来,让他试试。”徐子洛让李梦梵把几件衣服穿上,一件一件地照镜子。李梦梵觉得毫无必要,他本来想和妻子多说会话。可是没想到徐子洛居然乐于把时间消耗在这种事情上面。徐子洛看出了李梦梵的不情不愿,可是她还是一定要丈夫在镜子前一一试穿,她知道这样的告别也许会持续很久,她需要尽量储存丈夫的形象,并尽力让它们鲜活生动,否则也许她真的熬不过剩下的秋天和紧随其后的寒冬。徐子洛不顾李梦梵的劝阻买了三件长衫还有两双圆头布鞋。李梦梵提着东西又和她进了另外一家卖扇子的店面,买出两把折扇,徐子洛随即又带着李梦梵去了平时他们总去的超市,买了他爱吃的干果和饼干。两个人在步行街一直逛到太阳下沉。徐子洛好像依旧不是很累,她走得比李梦梵都快,几次被李梦梵强行拉回来。“你慢点啊。”是李梦梵说的最多的话。徐子洛听了总是笑笑。
黄昏消失的时候,两人走进了很少光顾的一家西餐馆。名字起得很有诗情画意叫做“埃菲尔的日光”。坐定之后,徐子洛叫上服务生,也没问李梦梵想吃什么,就点了薯烩羊肉,通心粉素菜汤,菠萝局火腿,酸黄瓜沙拉和两杯红酒。李梦梵默默地看着妻子点完菜,服务生离开。西餐厅的今天播放的是小提琴曲,抒情而且婉转,徐子洛看到邻座点亮的蜡烛和桌上的一大束玫瑰花就敲敲桌子问:“梦梵,你看后边,我觉得那桌一定是情侣约会,要不就是小伙子今晚想好了向姑娘求婚,你说我猜得对不对?”李梦梵扭过头去,看了一眼说:“看起来像,也未必是啊。要是人家纪念结婚纪念日,这样摆设也没问题吧?”徐子洛紧了紧眉头:“上了年纪的人还能这么浪漫吗?依我看,浪漫都是属于姑娘们和小伙子的。”李梦梵笑了:“那今晚有位女士还是把我请到了这么浪漫的地方,还点了两杯红酒准备和我一起听着小提琴曲吃饭聊天,我觉得那个女士的行为就可以推翻你的论断了。”徐子洛看了丈夫一眼,没说话,只是玩桌上的餐巾。过了一会儿才说:“许梅说她老来这里吃饭,说挺浪漫的。我知道只要她去的地方,肯定贵是真的。不过今天我走在路上就下定决心和你在这吃一顿,估计我们得有日子说不上话了。这里安静,不像中餐馆到处都是猜拳喝酒的,不是说话的好地方。你也知道,人总得有点记得住的东西,总得有点念想。”徐子洛说完继续摆弄刀叉,李梦梵忽然没了刚才开玩笑的心情。
灯光不是很亮的时候,最适合交谈。李梦梵抬起头,想找点什么把话题继续下去。只看到墙上的几幅油画。典型的复制品,不过镶在框子里装点气氛完全足够。西餐店的老板看起来颇有品位,油画不是马蒂斯的静物就是达芬奇的宗教题材。李梦梵看见每个座位的墙边都挂着一幅,于是抬头看自己的座位。纷繁的人物和一张巨大的桌子,慢慢延伸的空旷房间,那是达芬奇的名作,一个关于《圣经》的故事画,最后的晚餐。李梦梵觉得心里“咯噔”响了一声,这次发现毫无疑问充满了一种微妙的象征。自己的这次前往,是否注定要充当另一种犹大,卷入灵魂的出卖和掠夺?自己和徐子洛的这次晚餐,是否真的和画上的聚会一样,蕴含着悲怆的告别暗示?他赶忙把眼光从画上移开。菜已经上桌,两个人在音乐里边聊边吃,可是李梦梵很不幸的没有记住自己和妻子究竟谈过那些话,他的脑海里满是关于那副偶然看见的画像的影子。
李梦梵和徐子洛在夜晚打车回家。依旧在夕阳街街口下车,李梦梵挽着徐子洛向合欢巷走去。他忽然想起很久之前,自己和徐子洛从朝阳街走回夕阳街,在那次气喘吁吁的对话里徐子洛念念不忘夕阳街的合欢树的香味和花朵以及夕阳街温柔的人情味儿。李梦梵看着继续往前走得徐子洛,不知道她会不会也在此刻想起那个让他记忆犹新的夜晚。
怀念旧时光是一种绝症,尤其是在你再也无法将过往的美好拼接的时候。
李梦梵不记得那一晚自己是怎么入睡的。徐子洛到底是不是在他的怀里哭了很久。西餐厅的红酒最终还是发挥了酒精应有的作用,李梦梵直接入睡了,没有做什么节外生枝的梦。李梦梵后来迷迷糊糊地听见床边的闹钟的声音,那个闹钟随即就被徐子洛给关上了。李梦梵记得那是他们出去之前自己害怕第二天来不及准备定的表,他睁开眼睛,指针正好指向五点三十五分。徐子洛在收拾东西,一个行李箱正在被他的衣服塞满,有秋装也有冬天穿的毛衣。徐子洛看见他醒了,就说:“梦梵,我后来想了想,你去比赛还不知道到哪个地方呢,所以衣服带的比较多,要是去南方,最下层给你带了两套夏天的衣服,要是就在和咱们差不多的地方,中间是三套你秋天穿的衣服,最外边还有比较厚的毛衣。我估计着你万一参加个颁奖礼之类的,还得穿西装,不过你们一路的跑,估计也没法安顿下来好好地做,所以带着这身西装吧,无论怎么样吧,样式不过时也算是合身。买的那些东西给你塞到这个袋子里了,西装里面给你裹了三条领带,换着带吧。鞋子可以随处买,就不拿了。你自己下来看看需要带什么,我再给你找。”
李梦梵下床按着徐子洛的指导认真地翻了一遍箱子里的东西,需要的都在。李梦梵点点头说:“洛洛,都在呢。你都想得那么周全,我就不用担心了。早知道这样就多睡会儿。”
徐子洛削了一下李梦梵的鼻子说:“睡睡睡。还没跟你说呢,外面不比家里头,吃东西,用东西都要注意卫生,别随便和别人共用东西。”
“我知道。”
“还有每天看着天气冷热换衣服,别傻呼呼地穿着手边的衣服就出去。”
“我记得了。”
“还有,知道你晚上害怕乱。不过去比赛了,该克服一定要克服,你的耳塞放在那个小包里。睡的时候带上会好点,可快睡着了千万别忘了摘。还有别熬夜,没办法的时候不算,只要有时间休息就不准熬夜。我平时在家看着你,现在你自己一个人,更要注意。”
“是,我注意。”
“还有,比赛忙了就算了,我发的信息不用回,比赛间歇了一定要回报你的情况,我和果果都盼着他爸爸好好的。有时间了要给我打电话。只要不影响你比赛和休息,就一定要常联系。”
“洛洛,我忘不了。”
徐子洛说不下去了,就拉着李梦梵的手,把自己包好的吃的递给他。过了一会儿,又告诉李梦梵不准把东西和大家分了,这是她买给他一个人吃的。徐子洛昨夜基本上没有睡觉,三点就蹑手蹑脚地起来开始收拾东西,做饭。李梦梵七点就必须去读友出版社,她想让李梦梵在家里安安心心地吃最后一次饭。她特别讨厌“最后的”这个词,这些天她见证老太太在夕阳街居住的最后一天,看到了合欢树花朵最后的结局,最后一次谛听天空响亮的鸽哨。旧时光如此迅速的抽身而去,只给她留下了空旷的夕阳街和夕阳街夜晚淡漠的月光。
李梦梵把箱子之类的放在门口,他和徐子洛上桌可谁都没有心思吃饭。这桌饭菜吃得差不多的时候,离别就近在咫尺。这种对应关系让两个人都不敢拿起筷子。最后还是徐子洛给丈夫夹菜,并抢先把饭菜塞进嘴里。李梦梵也赶忙低头咀嚼。没有语言,语言只会划破伤口。没有交流,交流只能让彼此伤感。此时此刻两个人都必须努力吞咽,吞咽一切,当然也包括想念和心酸。
徐子洛把李梦梵送到了合欢巷口,就停住了。她说;“又不是小孩子第一次去上学,就送到这里吧。我今天也够累的,回去补个觉。该嘱咐的都嘱咐了。你记住就好。”李梦梵点点头,两个人拥抱了一下。李梦梵说:“洛洛你说的我都记住了,你在这里好好的,有什么事一定通知我。”徐子洛说:“知道了,我能有什么事儿。去吧去吧,大作家,一会儿要迟到了。”李梦梵点点头,徐子洛竭力忍住泪水。看着丈夫慢慢地走出夕阳街。这时候阳光还显得青涩,因而也算不上温暖。徐子洛看着李梦梵一点一点地消失在街口外的车流里,自己也一下一下地靠着墙往下坐。
泪水比清晨的天气更加冰凉,徐子洛终于可以痛痛快快地难过一场了。
李梦梵心情复杂地坐车到了读友出版社,看见60强选手已经大部分到齐了。乔宁玉正在和白月说话。看见李梦梵,乔宁玉又赶忙走过来。乔宁玉的脸色虽然有点憔悴,可看得出心情极好,喜悦从眉梢一路倾泻到嘴角。乔宁玉看见李梦梵手里拿着许多东西,赶忙喊了一位工作人员帮他专门拿到装行李的那辆大车上。李梦梵没有把徐子洛给自己买的干果给他,依旧自己拿着。乔宁玉说:“梦梵,你那天的表现实在是太出乎我意料了。出奇的,好!我就说嘛,就凭你在大学的时候表现出来的水准,只要给个舞台,绝对会吸引众多关注。你看看,被我言中了吧?你知道么?你的支持率20万啊。刚才我还和白月说你呢。她是人气排行榜第二,也只有8万,一听说你20万,那是羡慕得不得了。你看你的贴吧了没有?什么?没有?你该看看啊。到时候你尽量和那些支持者互动一下,这样人气才会更高啊。你那个贴吧,是挤满了人,有崇拜你的,有爱慕你的,有支持你的,有要给你送礼物的。还发起了对李梦梵说‘永远爱你!’的行动,还有什么口号。对对对,‘梦梵梦梵,注定不凡’怎么样,有意思吧?我早就说你行的。”乔宁玉拍拍李梦梵的肩膀,等待着李梦梵也露出和他相似的快乐的表情。
然而很可惜,李梦梵的笑容淡的几乎可以说是没有。他远远地看着白月和工作人员嘻嘻哈哈,说些什么要多经营自己贴吧的话,觉得胃里边有点泛酸。李梦梵看着意犹未尽的乔宁玉问;“宁玉,咱们什么时候出发?”“估计等一下吧,有些选手的行李不好放。估计得费点时间。不过,很快的。你放心。”乔宁玉刚说完,一位工作人员走过来,说:“乔主编,郑建国先生的牛死活不肯进卡车。不过刘导演说一定要把它带过去,估计我们搞定的时间要比您规定的晚一些了。”乔宁玉点点头,说;“没事儿,就按刘导演说的办。”工作人员走后,乔宁玉凑近李梦梵笑着说:“你那个郑建国,他的牛和他现在可都是话题人物,没办法了,他也倒了霉了,去比赛也得带着他那个宝物。”乔宁玉说完笑了起来。李梦梵没吱声。幸亏牛的问题还是解决了,所有选手都挨个走进豪华大巴,十分钟之后,一列车队浩浩荡荡地驶出读友出版社,车队的末尾是一头乘着卡车参与旅行的小牛。李梦梵坐在大巴的最后,前排的郑建国和白月兴高采烈地和乔宁玉说些什么话,车里不时发出各种笑声。李梦梵看着窗外的景物飞快的倒退,心里空荡荡的。
李梦梵拿出手机,打开相册,里边有一张盛夏的时候他和徐子洛在夕阳街开得灿然的合欢树的花朵下照的相片。现在想想,那是夕阳街最美的时候,虽然他们那时候都抱怨在阳光下拍照快把自己烤焦了。
不过,那该是是幸福的抱怨吧。
李梦梵静静地看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