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梦梵在迷迷糊糊的时候听见了徐子洛急急忙忙下床的声音,他向右转了转身,力图睡得更舒服一点,闹钟还没有响,他还有足够的理由补补觉。卫生间的门被撞开了,徐子洛的脚步急匆匆的,卫生间里的莲蓬头开始向外喷水,哗啦啦的声音弥漫了整个屋子。李梦梵把头扭向里边,他不知道徐子洛在干什么,他想女人总是有突发奇想的可能,譬如说耿师傅的老伴就有每天把阳台上的花盆调换位置的习惯,徐子洛最近喜欢在他面前偷偷把一些东西藏起来,他看见了也只是笑,偶尔问问:“你也是学人家调换位置来创造不同的情趣?”徐子洛神秘地眨眨眼,调皮地笑着说:“不告诉你。”李梦梵听着莲蓬头出水的声音又快要睡着的时候,忽然听到了呕吐的声音,这些声音在莲蓬头的水声下几乎被吞噬殆尽,可是还是有一些跑到李梦梵耳朵里了。李梦梵一下子坐起来,徐子洛昨天说她不舒服,今天是不是病了。李梦梵赶忙下床跑到卫生间,看见徐子洛用两手扒着抽水马桶在呕吐,莲蓬头在不远处若无其事地制造着水声。李梦梵等徐子洛吐完了,向前走了一步,把纸巾塞到徐子洛手里,徐子洛赶忙扭过头来,一脸的惊异,她用纸巾擦了一下自己的嘴,赶忙去关了莲蓬头,说:“怎么了,才开了一会儿水就不舍得了,就下来找我了?”徐子洛依旧是笑,可是她尽量摆出的调皮笑容在李梦梵看来特别不自然。徐子洛眼神里有一种隐藏很久的秘密被发现的恐惧,完全不像平时一贯的淡定。徐子洛见丈夫没说话,只是看着她,就急忙把嘴唇的弧度再提高一点,这样的笑反而更假了。李梦梵看得出来徐子洛心里有事情,她打开莲蓬头的目的大约是为了掩盖自己的呕吐声,但是从前她身体不舒服发烧的时候也吐过啊,何必毫无必要地掩盖声音。李梦梵看着眼前的妻子,脑子飞快地转动,他瞬间把莲蓬头,呕吐,徐子洛的神情,她最近藏藏掖掖的举动联系起来。他伸出手拉起徐子洛,关掉了莲蓬头,又给徐子洛拿了杯漱口水,时针轻轻地敲到了六点。夕阳街在清凉中似乎还没有睡醒,李梦梵拉着徐子洛走到沙发旁,让她坐下,然后坐在她旁边,搂着徐子洛,说:“洛洛,今天你挺奇怪的,到底怎么了?”“没怎么啊?就是胃不舒服,想吐。你别大惊小怪的,谁还没个身体不舒服。”“那为什么要开莲蓬头,弄出那么大的声音。我没见你用啊。”徐子洛用手刮了一下李梦梵的鼻子,说:“我就说你心疼了吧,小气鬼,我浪费点水就不行啊?”李梦梵抓住徐子洛的那只手,眼睛像是要看透徐子洛的五脏六腑:“洛洛,我想听实话。”徐子洛的眼神里有点怕。“洛洛,今天太不正常了,你吐,没什么不正常,可为什么要开着水?你知道不知道,我看得出来你在我走进去的时候,满脸除了怕就是慌。你这些天藏着掖着,把不少东西塞来塞去的。我觉得你有自由做你觉得合理的事情,我就没问过你。可是,洛洛,我觉得你对我说了假话,我虽然不知道这个假话的内容是什么,但是我知道,你有事瞒着我。要是今天早起我不起来,这个假话也许会存在更长的时间,不过既然我们都知道有什么不对劲了,那就别瞒着彼此了,好吗?”徐子洛看着李梦梵看着她的眼神,在李梦梵说出这段话的期间,把丈夫越抱越紧,徐子洛最后把头也扎进丈夫的怀里,李梦梵抱着徐子洛,忽然觉得这个未能言明的秘密是一场巨大的浩劫,两个在即将到来的巨大痛苦面前必须相依为命。
徐子洛在李梦梵的怀里抽泣起来,像个吓坏的孩子。李梦梵努力捧起徐子洛的脸,那张漂亮的脸已经被无色的泪线分割得支离破碎。徐子洛看着李梦梵,边哭边说:“梦梵,最近我身体一直不舒服。”李梦梵抱着她的头说;“我知道,我知道。”“早上老是想吐,站久了就难受……我以为出什么事了,就瞒着你自己去新城医院检查了。后来……医生跟我说,你的胃没问题,我本来还特别高兴呢。他忽然告诉我说,我好像是怀孕了,建议我再去检查一下。我……我当时特别紧张,就去了,医生说,已经有将快6周了,呕吐是孕吐。我当时就特别想跟你说,这事情说来就来,来得太突然,我……”徐子洛边说边哭还夹带着咳嗽,李梦梵看着妻子,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我就想告诉你,可是你那天从乔宁玉那里回来,就气色不对,只顾着摆弄以前的东西,不说话。我本来想和老太太说说的,可又害怕耿师傅到时候告诉你。我谁也不能说,我本来……本来想让它烂在肚子里,到时候偷偷去把孩子做掉。我知道咱们现在的情况,咱们没做好准备,咱们没法养孩子,我知道……”徐子洛哭得说不下去了,李梦梵把妻子搂紧,眼睛湿润。“梦梵,我害怕,我一个人不敢去,我不是怕疼,我是,我本来想让许梅陪我去的,又害怕从她那里出什么变故。就没敢,我买了药,但是不敢吃,我害怕出点什么事。你明天送我去吧,好吗?你送我去医院做掉,咱们谁也不告诉谁,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这个孩子不该来,咱们都没准备好呢。我不怨你,你送我去,我不怨你。”徐子洛抽噎着说完最后几句话的时候,李梦梵觉得自己忽然被石化了,自己的自私和自我让徐子洛独自背负着体积如此庞大的未知的恐惧如此之久,他居然今天才知道,他早该知道,他早该怀疑,不对,是他早该关心一下自己的妻子,自己的妻子为了他甚至想过偷偷地把孩子做掉,自己却只能给她一个无能为力于事无补的拥抱?他还算是男人么?他还有资格让徐子洛在许梅她们面前夸他温柔体贴就算是不够多金也是最好的老公么?他做的所得事情,都像云烟一样一吹即散,经不起一点现实的重量,他的那些文字,他一直称它们是自己的孩子的文字却在他的孩子真正到来的时候成为了拦路石,他对得起谁,对得起谁呢?一贯坚持理想与信念的家伙居然几乎逼着自己的妻子一个人去做掉还未出世的孩子,他的理想和信念真的是光芒四射的么?那它们为什么只能给他的生活带来黑暗呢?李梦梵想起自己的那些作品,那些渗透着自己所谓理想信念的东西,觉得那些东西忽然之间变成了一把血淋淋的弥漫着甜腥气味的刀子。
两个人在沉默中拥抱了好久,互相总是温暖不了对方的手臂和身体。夕阳街的地面还没有干,微微的风吹动着地面的凉意,徐子洛无端想起也许自己会在阳台上搬上许多的花,闻着这些花朵的气味,那是老太太说的养胎秘法。可是她也许会在明天乘坐12路公交车到新城医院,她去医院会做什么呢?徐子洛在夕阳街的一缕阳光前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李梦梵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梦是噩梦,自己醒了,梦还没醒,他还可以看着梦境在脑海里运转不停,揭示出种种恐怖的可能。他拍了拍徐子洛的后背,说:“洛洛,咱们哪也不去。好不好?既然上天让这个孩子到咱们家里来了,咱们就不能再把他赶出去。傻丫头,你知道做掉孩子对你自己伤害有多大么?你也够坏的,要是今天早起我不发现你,你真是做掉了,我是禽兽不如的父亲,不仁不义的老公,你怎么这么坏呢?”徐子洛暗暗地:“嗯。”了一声,12路公交车和新城医院在记忆里忽然灰飞烟灭,徐子洛眼里满是老太太家的花啊草啊,还有老太太那句吉祥话,孩子一定比她漂亮,比李梦梵聪明。夕阳街的一缕阳光幻化出一条金色的彩带,远远地连接着未来,未来里充满了清脆的笑声,是个孩子的。
李梦梵去给领导打电话,说自己要带妻子去医院检查身体,随后又溜回来。徐子洛抱着丈夫说:“坏蛋,你又在欺骗领导。”李梦梵搂着徐子洛笑着说:“承蒙老婆大人教诲,青取之蓝而胜于蓝。”两个人都笑起来。徐子洛说:“你喜欢男孩子还是女孩子啊?”“那得看你生什么孩子了,只要是你生的,无论男女我都一样爱。”“那要是生个小动物呢?”徐子洛打趣他。“生小动物啊,生小动物我估计你和我都没那个本事,要是真的有了,我就拿出去展出,让大家列队观赏,十块钱一次。怎么样?”徐子洛说:“没良心。”“梦梵,其实我特想要一个女孩子,你知道么,我特想学芭蕾,还想学小提琴,后来学了化学,和这些都沾不到边,要是咱有个女孩子,我就好好培养,将来准能成个艺术家。”“能生女孩倒是好了,他们说艺术家都生闺女呢,你这一生,我也确认我的艺术家地位了。将来女儿看着自己有个这么玉树临风温柔潇洒的老爸,一准天天跟着我,你也别想着培养什么艺术天赋了。”“又吹牛。”李梦梵靠着妻子,觉得原来时间那么长也那么短,前几年自己还是围着父母要钱的小孩子呢,现在自己也要有个围着自己要吃要喝的小东西了。时间变成了一道灿烂的光线从他手心一闪而过,他都没来得及记录它的影子。
那天中午,李梦梵给妻子做了好多菜,还把老太太和耿师傅给叫来了。老太太一听说这个消息高兴得不得了,拉着徐子洛又是问这又是问那,还说自己没有儿子只有闺女,希望徐子洛争口气生个大胖小子,自己也过把抱孙子的瘾。耿师傅说明天我们把花给你抱来,摆在屋里,闻着花香,孩子才健康啊。说完他看了一眼老伴,李梦梵觉得耿师傅的表情特别可爱。饭局尽欢而散,老太太又嘱咐了徐子洛很多注意事项,她今天特别开心,说话太多,所以一直要喝水。徐子洛总是脸红,在老太太的千叮咛万嘱咐下说,知道啦,知道啦。
这天的雨水带给了夕阳街难得的清爽,虽然今天日照极长,可是并不闷热,李梦梵和徐子洛送老太太和耿师傅下楼,走到合欢巷口,巷口的合欢树花朵在阳光下开得绚烂。粉红的花朵像是一场触手可及的美梦,李梦梵捡起一朵,擦干净后簪在徐子洛乌黑的长发上。徐子洛也捡起一朵放在他的头发里。
晚上的时候,门忽然被敲响,耿师傅端着一砂锅东西,大声喊小心烫,就冲进了厨房,他在灯光里擦了汗,说老婆子让给子洛炖的天山雪莲母鸡汤,说完有不由分说地冲出了屋子,李梦梵听着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还没来得及说一声谢谢,没来得及问砂锅什么时候还给他们。李梦梵盛出一碗,给徐子洛拿过去,徐子洛喝了一口,很享受地闭上了眼睛,说:“我想起了粽子呢。”李梦梵有点吃惊,然后又释然了,他也记得,那些粽子是他们到达夕阳街的第一份礼物,是该记一辈子的。
两个人讨论了一下以后该怎么办之类的东西之后,李梦梵让徐子洛早点睡觉,因为徐子洛熬夜对孩子不好。徐子洛笑着说:“好好好,我听你和孩子的。”徐子洛也确实累了,当一切明晰了,那些让她无法安眠的压力也消失了,她很快地睡着了。李梦梵还没有睡,他在台灯下拿出一张纸准备写点什么,可是又写不出来,他实际上很想在这天开始写日记,写给那个未曾谋面的小生命,等他长大了交给他。但是他总是会不自觉地想起郑建国和白月,想起郑建国说起他们家乐乐的皱着眉毛的样子,想起白月埋怨孩子考重点高中的艰难。他觉得郑建国和白月现在似乎在看着他,他在他们的眼光的注视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小生命,你为什么就忽然来了呢?你是不是着急要来夕阳街看看这里盛夏就会美得像场梦的合欢树?你是不是着急要看见什么?合欢巷是不是你早就知道的一个地点?你只是偶尔耽误了一点时间,于是决定现在来到这里呢?你知不知道,你未来的妈妈几乎要结束你还未曾经历的人生?你知不知道,这是因为你的爸爸没有做好任何接受你的准备?当你到来的时候,也许我们只能给你和我们一样的对未来生活的恐惧和不确定,小生命,你和所有的孩子一样都是上帝的宠儿,我们这样对你,公平么?
屋外忽然亮起了一道闪电,闪电划破天空,照出几千公里的静默和昏暗,巨大的光柱在天空中扭曲折叠,然后就消散了。李梦梵静静地呆在窗边,他不知道,这样的闪电,是上苍的一个无意的玩笑,还是一次大暴雨到来的前兆。在自然面前,我们很多时候并非无所不能。徐子洛醒了,说:“下雨了么?”“没有呢,只是来了条闪电。”徐子洛转过头去。
李梦梵又抽出一张纸,准备写点什么,他总是每天要写点什么才能入睡的。他拿出笔准备写,却听见手机的提示音,他打开一看,是乔宁玉跟他们约定的日子还剩下两天。他合上手机,心里有点乱。他看见桌上的那张纸上写着字,是大学用的黑色水笔,上面还写着日期,是他在大学的时候抄的诗。只有短短的四句,是威廉布莱克的《天真的预兆》:
在一颗沙粒中见一个世界,
在一朵鲜花中见一片天空,
在你的掌心里把握无限,
在一个钟点里把握无穷。
他翻来覆去地看了很久,觉得这张纸的触感似乎是因为日子太久,显得有点干燥了。他曾经说过,这首诗歌在自己抄录它的时候,似乎是把自己的青春和梦想一并凝固在笔尖了。而现在这张纸中隐藏的梦想,似乎早就消耗殆尽,只留下一个曾经的躯壳。
手机又响了,提示音刚才怎么忘记关了。李梦梵拿起手机蹑手蹑脚地站起来,一下子把那张纸碰掉了,那张纸像是一只白色的蝴蝶,飘飘悠悠地坠入黑暗。
李梦梵看了看表,十点钟,他在黑暗中拨通了乔宁玉的手机号,电话正在通话,李梦梵不敢挂电话,黑暗把他的喘息声一遍一遍地放大。手机那边响起了乔宁玉的声音;“喂,是梦梵么?我可是一直在等你电话啊。怎么样?给个答复吧。”“我去,就这样,我决定了。”
李梦梵仓皇地挂断了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