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宁玉散发的那张卡片在郑建国和白月手里似乎不只是一张印着若干职位联系方式的名片,它更像一块塞给饥民的烫手山芋,让你觉得虽然滚烫难忍可也弃之可惜。
郑建国回到家里就把这张名片夹在自己带过去的那堆稿件里直接扔进了柜子里。乔宁玉的诉苦和生意人的狡猾昭然若揭。可是他兴冲冲许诺的美好未来和绝佳创意更像是一句不怎么高明的谎话。只是为了在他们心灰意冷的时刻暂时给他们一点一闪即逝的希望,这希望像是蜡烛那样一吹就灭,只够他们走出读友出版社,来到夕阳街,然后登上最后一趟33路公交车。郑建国觉得自己的这个下午过得无辜而且屈辱。只是听乔宁玉大讲关于买书卖书文化市场之类的生意经,没有什么实质意义,但是他的最后一点脆弱的希望却终于消耗殆尽,他付出的代价实在过于高昂。事实再一次以它特有的硬度告诉郑建国,这个世界只相信明码标价的豪宅,不相信美不胜收的描述,就像他的文学作品必须摆上货架任人宰割,他本来觉得于心不忍,可谁知道当他忍痛割爱的时刻,他最珍惜的宝贝却被一脚踢了出来。乐乐看见她爸爸在窗边发呆就叫了一声;“爸爸,你怎么了?”郑建国赶忙回答:“爸爸没事,没事儿。”乐乐往郑建国怀里一扑,说:“爸爸,你能给我买个芭比娃娃吗?我们班好几个小朋友都有那个了,可好玩了。”郑建国正准备答话。他的妻子走进来一把把乐乐给拉出来,说:“去去去,一个娃娃上千块,你爸和我养着你就不错了,没让你冻着,没让你饿着,哪有闲钱给你买那种东西?”乐乐被妈妈赶出去,只是哭,边哭还边喊:“她们都有我为什么没有?我不管!”郑建国觉得耳朵里,身体里都是女儿的哭喊,闹得他浑身一阵酸麻。妻子问郑建国:“又没成吧?”妻子总是带着明察秋毫的姿态看穿郑建国的一切的那个女人。郑建国点点头,没说话。“那就别花时间再写啦,你说说,我对你够宽容了吧,家务活不让你干,就是让你想写的时候就能写。建国,咱这可不是试了一次两次了,要是一次两次,我说不让你写,那是我不贤惠。这么多次了,至少就说明点问题了是吧,不是说你没那个出书成名的命啊,至少我看暂时咱是没有。那咱就多忙点该忙的,行不行?那次我回娘家,我妈都说,告诉建国啊,该现实点了,乐乐一天天也大了,也让建国早点做准备吧。这是我妈她的原话,我觉得得告诉你了。”郑建国点点头,说:“我知道了。全都知道了。真的真的是都知道了。”郑建国指了指那个有点旧的床头柜,说:“东西都在该呆的地方了,我该尽的力也尽了,不管是它们不争气还是我不争气,我都认。我知道我该做什么,你尽管放心吧。我去做晚饭。”郑建国揽着妻子一起走出卧室,乐乐已经不哭了,小孩子总是很容易把伤心忘得一干二净的,这一点实在是让所有大人羡慕的事情。郑建国说:“乐乐过来。”乐乐走过来,郑建国吻了女儿的额头一下,说:“乐乐喜欢吃什么,爸爸今晚做给你吃,好不好?”乐乐赶紧掰着指头想,说:“想吃爸爸做的皮蛋粥。”郑建国说:“好,爸爸给乐乐和妈妈做。”乐乐高兴地跳起来,说:“爸爸给乐乐做粥喝喽!”郑建国看见女儿跳着笑着,也在笑,却又有点淡淡的伤心。
白月走进家里一把甩掉高跟鞋,光着脚就进了儿子的房间,儿子正在看小说,看见妈妈赶紧收起来,白月一把抓住儿子的手,夺下那本书,说:“看什么呢?嗯,《铁石心肠人的儿女们》,是不是你们老师今天晚上布置的阅读作业啊?”“妈,这个,是我借同学的书。”儿子小声地说了一句。“你就说,是不是你们老师布置的作业?是不是今天你不看完明天就不能去上课!”白月第一次发现自己原来可以这样凶猛。“妈,不是作业,我是挺喜欢这本书的,借过来看看。”儿子的声音发颤了。“不是作业是吧。好,这本书我替你保管,你放心,我不会给你在你们同学面前下不来台。明天你去上学的时候,你再把书带走。还有,我告诉你,从今往后,凡是和考试无关的书,你不准给我带进这家,下次,再让我看见你在该做作业的时候看不该看的东西,我就不问你是不是借的,我直接撕!还有,我告诉你,你现在初三了,自己成绩稳定了,对谁都有好处,你自己有造化,考上重点高中你就上。考不上你普通高中呆着去。我没钱给你掏高价!”白月当当当地离开了儿子的卧室,她边走边骂自己,你干嘛呢?平时叫儿子多看书的是你,现在说儿子看闲书的也是你。有本事你就找个地方,可劲蹦,可劲哭,别拿儿子撒气。白月一边走一边说,别哭别哭,千万别哭,有眼泪你回屋子流去,别让孩子看见,也别让老公看见。白月一想起自己刚才的凶猛就后悔不迭,这种悔意顺着神经飞流直下,刺激着她本已经脆弱不堪的泪腺和鼻腔,她终于没有坚持到卧室,丈夫搂着她回了卧室,看着她在自己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了半个小时,把脸上的妆都哭花了,递给她一沓面巾纸,说:“没事,他们不要是他们不懂得欣赏。咱们别往心里去。现在这医院药价多贵啊,哭坏了我可治不起。别哭了啊。”白月觉得这几句话特暖心,越是暖心,就越让她觉得委屈。但是快要吃饭了,她就说:“我没事,我看孩子今天挺累的,今晚我下厨,咱们别光吃剩饭了,咱给他加个腊肠炒豆角吧。”丈夫笑着说:“成,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还有今晚的碗,不用你洗了,我包圆了。”“哦……这是,太阳打哪边出来了?”丈夫有点吃惊,一般晚上,白月下了班吃了饭会去写东西的。“讨厌,我想做个贤惠媳妇有错啊?”“没错没错。”丈夫接着笑,好像明白了什么。这个晚上唯一不明白的就是白月的儿子,她的妈妈不停地给他夹菜,几乎把一大盘腊肠炒豆角给他塞进肚子里去了。并且声言他不吃完就别离席,白月的儿子最后记得,自己是被老爸搀回卧室的,而她的老妈,兴冲冲地洗了整整三个小时的各种东西。
夕阳街的夜依旧是在一遍遍的喧哗之后重温寂静。李梦梵自从那天回家之后就没和徐子洛说什么话,情绪明显低落。徐子洛问些什么,李梦梵的回答明显过于简洁,失去了小两口以往对话中,他自己一以贯之的唠叨和幽默感。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李梦梵只是神情恍惚地上班下班,下班后在屋子里整理自己的手稿,曾经的样刊,数量不多不少的奖状。夕阳街的夏天每天的时间的忽然变得如同街口金老汉家的哈巴狗的舌头一样越伸越长。徐子洛看着有点沉默的李梦梵和手里打发不掉的大把时间,觉得房间里特别闷。她总是打开所有的窗户意图散气,又因为外边太热关上了窗户,有点老的铝合金门窗在持续的开关下总是发出痛苦的呻吟,像是地下道里冬天瞎乞丐的二胡声,满耳朵的苍凉悲慨。李梦梵走出来把徐子洛拉到沙发前坐下,然后把窗户关上,又一言不发地走进屋子摆弄那些无声无息的东西去了。徐子洛知道有什么事发生了,也确切地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她不愿意在别人已经伤害李梦梵之后再用自己的手揭开他的伤口,她舍不得。徐子洛只好出去乱逛,去的最多的自然是耿师傅家的老太太那,老太太很喜欢徐子洛,总是夸她漂亮而且有福气,嫁了个作家,还声言要认她做干女儿。徐子洛和老太太谈天很开心,老太太教了一辈子小学生,很多时候都像小孩子一样天真,她喜欢剪纸,喜欢用布头拼画,她特别爱花,养了整整一阳台,她还说等徐子洛怀了孩子,就把她家最好看的,最香的花让老头子给徐子洛搬到家里去,养胎的时候看着闻着,心情愉悦,孩子一定比李梦梵还聪明,比徐子洛还漂亮。徐子洛笑着说好啊,那到时候我搬花,您可不准心疼啊。老太太说,怎么会心疼啊,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只是我老了,不知道到时候能不能干得动,要是干得动啊。月子里好多事我都比他们熟,我帮你照应着,准保错不了。徐子洛说,您还不老呢。老太太只顾笑说哪里不老啊,看看你们这些小姑娘细皮嫩肉的,我一个老太太的一脸褶子,不用对比,就格外显得老啦。徐子洛说,您可不能这样说,您虽然是有点皱纹,可您这一笑啊,那皱纹看起来可不比您家的菊花差!老太太听了,也只管笑,更想让徐子洛认干妈。
徐子洛每天吃完饭,洗完碗,都到老太太家聊到很晚。李梦梵渐渐地觉得对不起其妻子。那天晚上,徐子洛往回走的时候,看见李梦梵在巷口站着,像是在等她,就走过去问:“怎么出来了?”李梦梵抓住徐子洛的手,说:“洛洛,对不起,这两天我,有点,发神经。”徐子洛在黑暗的夜色里对着丈夫笑了笑,说:“心里不痛快?”“不痛快。”“乔宁玉说什么难听的了?”“没有说什么。只是有点失望,也不是,就是觉得一下子接受不了。”“在商言商,乔宁玉做了这么多年文化生意,应该是不讲什么人情的,你去的时候你就知道啊。”“我知道。”徐子洛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握得更紧了。“中国的出版商又不止乔宁玉一家。”“是这样,可是我就敢保证其他出版商就不这样?”地面还没有褪尽的热气把整个黑夜和两个人的沉默烘烤得越发滚烫。徐子洛叹了一口气,搂住了李梦梵,说:“咱们回去吧,最近我站久了就不怎么舒服,外面还是挺热。什么都别想了,好吗?”李梦梵在黑暗里点点头,他看见黑暗浸透了整个夕阳街的每个角落,他只好在黑暗中重新勾勒这个他十分熟悉的世界,这条道路他本来每天经过,可是现在他似乎不认识它了,它在黑暗中蜷缩成了一条默不作声的蛇,那双眼睛没有睁开就吓得人心惊胆战的。他们慢慢地走回了家,那一夜,徐子洛一直没有松开李梦梵的手,两个人似乎都觉得交流在此刻已经无能为力,他们能做的只是长达整个夜晚的十指紧扣。
李梦梵看着徐子洛进入梦乡,帮她盖上毛巾被,盖被子的时候,不小心松开了她的手,等盖好了就赶忙拉上,他害怕徐子洛忽然醒过来,害怕她看见自己还没睡着替自己难过。外边响起淅淅沥沥的声音,夕阳街像是入梦的孩子一样安静,最终连梦也睡着了,走进李梦梵脑海里的只剩下满世界越发清晰的雨声和周身的凉意。这是困扰夕阳街的燥热第一次被雨水击退,李梦梵默默地算了算,离乔宁玉所谓的截止日期,只有不到一个星期了。
第二天,李梦梵在听新闻的时候得知,这是一次覆盖整个城市的降水,他想起了郑建国和白月,不知道他们昨晚是不是也感觉到了雨水突然降临的清新和凉意。实际上,那一夜,郑建国的妻子和白月的丈夫都没有安眠,他们看着自己的丈夫和妻子手里都拿着一张似乎是名片的东西,靠着枕头,在因为雨声而越发寂静的夜里,悄无声息地看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