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年夏天,薛宝常带着儿子走进了秋水镇东门算命的周先生家的帐篷。当时的薛凡刚满二十,推推拖拖之下交了生辰八字。周先生抬眼看了他好久,淡淡地问了句,算什么。薛宝常一时语塞。他连忙抬头仔细地观察老棚子底部的所有角落,试图找到任何一个足以过度的谈资,但是周先生的婆娘极爱清洁的性格让他一无所获。他望着青砖地面上的空空如也。一时找不到什么解释。周先生忽然笑了起来,长长的指甲把半旧的黄色桌面划出许多白色的木痕。他转过头看了看外面的天空。忽然吐出一句:“群鸟乱鸣,关关嘤嘤。”薛宝常听到这话,也抬起脸来,对着周先生会意并且感激的一笑。说,我想测测这孩子的姻缘。两人相对笑了起来,红脸的只剩下坐在下首的薛凡。这个满腮青黑的小伙子只好垂下头去,仔细观察被周先生婆娘扫的一尘不染的地面。看整个盛夏随着昨夜的大雨一股脑地渗进了秋水镇的青砖和青砖之下凹凸不平的地面。周先生依旧稳坐,拿出几枚前朝的铜钱,在桌面上一字排开,按了《周易》仔细分拆。良久,周先生收起了铜钱,一个个扔进竹筒。对薛宝常一阵耳语。薛凡仔细聆听,却只听到嗡嗡的声音,不甚分明。但是几个字却又直钻进他的耳孔——“有十八子女,私及尘凡”。他把这样一句话反复揣摩,却始终不得其解。前一句让他想起了秋水镇人家的诸多子女和每至酷热时下河玩乐的情景。但是子女虽多,也未曾达到十八个的伟业。西门口的青云是他的死党,家里人口堪称本镇之首也只有十七个。并且青云的父亲,舅舅,嫂嫂的名字忽然飘入他的脑海。他暗自辨认了很久。终于得出结论——这些也不是青云妈生的。他忽然又想起每天都可以见到的总是穿着拖鞋的青云妈。想起她开裂的脚趾缝和与年龄不和的干燥的手脚,据说都是因为生孩子过多的恶果。薛凡忽然转过头,他似乎又听到了那双土黄色拖鞋与青石地面的敲击声。他忽然替自己未来的另一半感到惶恐。而更难以理解的是后面半句,他忽然怀疑周先生是不是昨晚的烧酒还没有醒透——他竟然为他的未来安排了一次不符合科学规律的天女下凡。
薛宝常给了卦钱起身告辞,薛凡还在思考那句深刻到令人费解的谶语。只到看到父亲走得老远才赶忙起身和周先生告辞。这个时候秋水镇才刚刚从盛夏的阴郁里醒来,陆陆续续可以在路上看到打着瞌睡的人们以及和人们一起摇摇晃晃的店铺招牌。散落在青石板上的杂物和脚印也渐渐增多起来。薛宝常和路上的每个人打招呼,微笑,抱拳。镇子不大,并且富庶,人们之间相互熟识,日常生活也算是安逸和平。这一天和其它所有的日子没什么不同,被大雨洗刷的青砖水汽淋漓,让人感觉痛快。薛凡却陷入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之中,这样的情绪出现的太过猝不及防,以至于他好半天没有回过神来。那样的情绪和这个二十岁的夏天一起潜滋暗长,四处蔓延,把整个的秋水镇染成了彻底的绛紫,那些色彩摇晃着,颤抖着,左冲右突,就是不肯宁静下来。薛凡叹了口气,加快步子追赶只顾埋头走路抑或只顾和路边的甲乙丙丁微笑客套的父亲。他觉得自己和周围的世界忽然拉开了距离,渐行渐远。他如此的相信,那个绛紫色的秋水镇纯属杜撰,但这些却又在眼前。他告诉自己,那些左冲右突的杂色只是幻觉,但是他却始终等不到它们完全沉淀。他努力追赶着父亲,只到家门口才追上他。他一步踏进高高的门槛,带着巨大的喘息声把身子塞进屋门。他像逃离监狱一样逃离那些思维的混乱,逃离那个在他眼中完全绛紫色的秋水镇,逃离那些纠结缠绕的五彩杂色。逃离几个小时前的他自己。那个低头沉思的薛凡。他低下头,把脑袋直接扎进水缸,大口的喝水。
听到父亲的呵斥才抬起湿漉漉的脸。薛宝常看着儿子的头发盖住的面庞忽然觉得十分陌生,甚至他怀疑自己还是不是又当爹又当妈养了他二十年的父亲。他小声嘀咕,这孩子到底是怎么了。可也不愿再问。他转过头,看了看水缸里清澈的漩涡,看了看自己年久失修的面容,走上了那架竹质楼梯,走出了一屋子的吱吱呀呀和夏日的流风余韵。薛凡看着父亲走入卧室关上房门,只到整个屋子万籁俱寂才在天井旁坐下来。看着青色的天空。这一刻,那个绛紫色的秋水镇在他的视野里消失殆尽,天空也恢复了难得的单纯。他忽然发现自己原来是如此热爱那些纯色调的词汇。譬如灰色白色蓝色绿色黑色。他心安理得地欣赏即将变得火热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只是无边无际的青。他可以透过天空看到好远。远到令秋水镇人索然无味的其他世界。他觉得自在并且安全。
盛夏改变了很多东西。或者可以称之为剥夺。所有秋水镇居民开始在炎热中丧失他们的想象力,因为不愿意出门,所以那些曾经新鲜的谈资也在家家户户的传递中渐渐腐烂。父亲会忽然提到青云或者隔壁三婶的某段故事。薛凡听了几句就忙着打断。然后叙述出更为丰富的细节和词汇。整个秋水镇的睡眠时间突然延长。不到十点所有的人几乎都已经躺上竹床,伺机入眠。薛凡和青云曾经在这样的夜里来到同样静默的秋水河边。青云抱怨着他的大哥三弟五弟乃至九弟的飞扬跋扈。并且用河边的巨大石块砸出整个河滩的群蛙乱鸣。青云说,没法过了,这日子没法过了。都是在欺负我,我又生的瘦,打不过,如何办?我真是活不下去了。薛凡很惊异地看着青云流眼泪。眼泪并不新奇,青云素来是被当做女孩子养的,连绣花都会,流泪更不在话下。他惊奇的是青云的哭腔和语气,活脱脱地如同青云妈和她丈夫每月都一定会上演的哭骂。他曾经瞻仰过多次,认为演得好。极大的丰富了秋水镇的文化生活和餐桌上的谈资。青云哭个不休,他只好用力地拍他的肩膀,劝他别难受。都是一家子,早晚会好起来的。薛凡从来没有体味过这种争夺疼爱的战争。他习惯了独自守候整间房子的日日夜夜。他已经这样做了十七年,不介意一辈子如此。薛凡和泪湿青衫的青云穿过了秋水镇的东门,慢慢地向家里走。薛凡抬起头,忽然看见远方的山峦,山峦之上的星辰,星辰之上的飘渺云烟。夏天的夜晚漫长而且紧密,先是聒噪的蝉鸣,然后是纷乱的青蛙,再其后是鸟类的怪异声响。薛凡的双脚上沾了不少植物的露水,觉得清凉而温润。植物是绿色的,它们似乎从不休息,秋水镇在夏天有的是雨,。这里容许植物没日没夜的贪婪。它们在这纠缠一切的水汽里迅速成长壮大。和几百万块青砖为伍。把盛夏的秋水镇紧紧包围。而秋水镇也在漫山遍野的绿色里心安理得地怀抱着这里的人们,一起,做一个翠绿的美梦。薛凡和青云正在走向这个梦的深处。走进无休止的青石板组成的庞杂夏天。
把青云送回家去,听到了青云妈一如既往的哭骂。薛凡才安心地走回去。路上已经凉爽了好多,鼾声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有些怕人。薛凡感到困。睡眠像是一条蛇一样缠住了他的手脚。他回到家,爬上竹床,随即入眠。
鼾声把整个秋水镇围得严丝合缝。思考在这一刻从所有的苍青色的建筑中撤离。天井外的月光终于冰冷刺骨,但是没有人再抬头仰望。只有薛凡做了一个和白天的一切密切相关的梦。在梦里,整个秋水镇被染成了令人目眩神迷的绛紫,被青色占据的天空突然多了好多莫名其妙的杂色。
薛凡没有醒来。天井中响起了雨滴余韵悠长的敲打声。在这个盛夏的日子里周先生从口中无意潜入薛凡耳孔的混沌的预言,成了这个夏天,秋水镇最令人刻骨铭心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