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今天依旧缺乏阳光,雨水依旧不断坠落,李慕兰看着母亲躺在湿漉漉的草垛中间,有些暗暗的心疼,但她知道,冯潇芸注定不会接受她的搀扶。
李广元没有再问女儿,只是直接拉起妻子,扶着她走进屋子,他似乎暗暗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不知道。冯潇芸和丈夫慢慢地移动着,在走过女儿身边的时候,给了她一个漫长的凝视,李慕兰回过头,她知道,凝视的意味或许过于深长,还是不看为好,可是她完全明白了,她的秘密和短暂的幸福已经接近尾声。她明白冯潇芸的处事方法,她向来是保持了对于事实的预见性和洞察力,她向来了解每一个与她相关的人物的最为微妙的心理状态,她会对一切超乎她容忍和赞许范围的行为进行不间断的警告。在不断的旁敲侧击中改变事件的发展轨道,如果可以,那么一切安好,相待如常,所有的痕迹都会被遗忘。如果执意妄为,也许一切都会不堪设想。李慕兰从来都是在她谙熟的模式中茁壮成长,极少出界,可是这一次,她明白自己已经远远逾越了冯潇芸的所有信条。她没敢看冯潇芸递过来的眼光,因为她不知道,那眼光中,带有多少的愤怒,怨恨,失望。那种眼光带给她的也许只是噩梦,她大口的喘气,不敢再想。
细碎的脚步渐渐听不见了,良久,传来的是卧室房门的一声闷响。冯潇芸和李广元把整个秋水镇的雨季关在屋外,同时也把女儿关在屋外,留给她一场冰冷的小雨和整个世界的空旷无依。
这对情侣终于在这个时刻殊途同归,虽然时间有些姗姗来迟。当时的薛凡面对的是秋水镇盛夏特有的磅礴雨声,整个世界再一次当面弃他而去,告诉他他的存在毫无价值。他曾经想要融入的世界对他不屑一顾。而这个时刻,李慕兰看着远去的父母,揣测着母亲的眼神,渐渐地心灰意冷,她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李慕兰在雨水中站了很久,几乎湿透,今天的雨水格外冰凉,完全没有了夏季水流带来的清澈,李慕兰看着绵延一片铺天盖地的潮湿,几乎快要窒息。
她还是要回去。她抬起步子,有些迟疑地走进屋子,院子里依旧空无一物,父亲和母亲还没出来,从他们的卧室里,可以听到母亲低声的哭泣,她一边哭泣一边说着什么,声音在雨声中零零散散,不易分辨,可是李慕兰知道,这些话大概和自己密切相关。母亲完全有理由用愤怒的嘶喊来表达自己的痛苦和愤怒,当然,她也的确会这样做。李慕兰默默地站在雨水中听了一会,终于从夹杂着哭泣的倾诉中听出了自己和薛凡的名字,冯潇芸似乎竭尽全力地把这两个名字以各种语气分割消磨。
李慕兰抬起右手,敲了敲门。哭声忽然停止,接着是缓慢的脚步声音,每一脚都似乎在仔细斟酌,卧室的床距离房门称不上遥远,可是李广元却走了很久,每一步都若有所思,犹豫不决。李慕兰走进去,看见冯潇芸的泪水已经被人为地结成了冰霜,当李慕兰走进屋子的时刻,冯潇芸的目光明显地锐利起来,她以极快的速度收去在丈夫面前的哀哀欲绝,显示出仇恨的色泽。李慕兰依旧没有看着母亲,只是低下头,问:“妈,您没事吧?”
冯潇芸把头直接挪向另一边,没有回答的兴趣。
“妈,无论你听别人怎么说,说得多么严重,我都希望,你相信女儿,当然,传言总是有原因的,可是只听传言,也未免偏颇,我真的是这么想的,我希望您,无论发生了什么,如果真的和我有关,可以问问我这个当事人,不是只听别人的一番话就生这么大的气。”李慕兰尽量让一切话语变得委婉,她一一梳理它们的锋芒。
似乎觉得不够,她又慢慢地说了一句:“您注意身体,犯不着为这个伤身。”
冯潇芸依旧沉默,只是用双手抓紧被单。李广元靠近妻子,用热毛巾帮她热敷一块膝盖上的瘀伤,没有抬头。
李慕兰看着母亲,看着母亲的沉默,也一同沉默地站着。一件事情的突发似乎改变了这个家庭一切世间的运行轨道,所有人都对这些突如其来的变故无所适从,不知所措。
“你没错。”冯潇芸忽然说出一句话来。李慕兰本来期待冯潇芸极尽愤怒的言语包围,却没想到她吐出这样一句。
“你没错啊,有错的是我,是我看不严,让自己的女儿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还被别人看见,还被所有人知道,你自然是高兴了,哪都能跑,哪都能去,又找到了如意郎君,两情相悦,是不是要比翼双飞啊?我本来就知道要出问题,紧赶慢赶,还是出了问题,你们爱的痛快了,别人顶多说你们伤风化,反正你也不打算要这个脸,我们不一样,我们还要靠脸在秋水镇活下去,我们丢不起这个人。女大不中留,看见好男人,怎么还能记得自己也是爹娘生的。薛宝常的儿子和他爹一样,一样啊。呵呵,八字自然也是一样硬。当然,脸都不要了,还会怕死。只是可以我们在秋水镇的老脸都一起丢了,教女无方,门风不正,以后大家可不缺说的。”冯潇芸面无表情的叙述完毕,甚至还朝李广元无奈地笑了一下,室内的温度越来越低,李慕兰有些冷了。这些话以始料不及的速度传入她的耳孔,一句比一句凶狠地敲打着她回忆深处的美好,只到美好只剩下一叠无法拼合的碎片。李慕兰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险些一脚踩空。
“害怕了?害怕就别去做啊。做都做了,现在才知道害怕,晚了。不要脸的东西。”冯潇芸自然敏锐地观察出女儿的些微变化,她补上的这一句,让李慕兰感到眼前一黑,四周的墙壁似乎也开始旋转。
“我......”李慕兰忽然觉得什么卡在喉咙里,难以吞吐,她知道,泪水已经将要从眼眶夺门而逃,可是她必须忍住,她不能让已经被骂得如此不堪的自己,在冯潇芸面前再背上懦弱的标签。她别过头去,用尽力气忍着,直到感觉到泪水全部被自己咽进胃里,才扭过头去。
李广元抬起头,看了一眼女儿,说:“去给你妈抓点药,治瘀伤的,西门陈家药铺,去吧。”
李慕兰怔怔地接过钱,然后向门外走。冯潇芸的声音再一次飘来,这一次是给丈夫:“你还给她钱啊,你不怕她跑了?说是去抓药,说不定又是佳期私会去了。”
李光远没有吭声。
房门咚的一声闷响,被完全关上。李慕兰再一次冲进雨水中,泪水终于可以随意流淌了,这个时刻,雨水可以帮她掩盖一切,李慕兰感觉不到泪水从眼眶中流出,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哭,似乎整个世界都在哭泣,自己只是其中之一。雨水居然这样轻而易举地从空中掉落,没有隐瞒,没有停顿,没有压抑和控制,实在比所有的人类幸福太多,李慕兰忽然想起自己强忍泪水的那个瞬间,忽然想起冯潇芸的锐利眼神,忽然想起父亲的默不作声,忽然想起冯潇芸最后留给她的话,她把这句话反复掂量,最终相信,这是她的母亲留给她的最具备个人色彩的临别赠言。身体里忽然有声音,不是因为肚子饿,好像是什么在喷涌,她没有想到只是这简单的几句话就让她的内心千疮百孔。她本来只是希望,冷战可以和解,即使她和他的良辰美景暂时不被接受,也总有被谅解的一天,那一天的黎明,她曾经下定决心,不顾一切地接受这个少年的爱慕和温情。可是在那以后,她也试图从冯潇芸日渐冰冷的眼光中寻找和解的可能,她需要认可,也需要支持,她需要祝福,即使她暂时得不到,但是她希望总有一天可以如愿以偿。可是这个时刻,冯潇芸的所有句子完全刺穿了她本来便不甚牢固的希望,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以这种对待仇敌的方式告知她,她所期待的幸福只不过是一厢情愿的空中楼阁。
眼前的路几乎被雨水和泪水一起淹没,模糊不清,四周都是敲击青石板的声音,杂乱无章,令人烦躁。李慕兰依稀记得药店的路线,可是她没有加快脚步,她依旧缓慢地迈着步子,似乎是在寻找,似乎是迷路了。她的衣服已经湿透,她完全可以早一点找一个避雨的地点。可是她忽然害怕人群,忽然害怕拥挤的目光,忽然害怕整个秋水镇所有人的眼睛,那种眼睛因为某种传言而变得异常诡异,总是从不同的角度纷至沓来,似乎想要从她的言行举止中搜刮那些与传闻有关的蛛丝马迹,目光无孔不入,将她团团包围,然后把她紧紧捆绑,从她的指缝一圈一圈地围绕,最终将她与世隔绝。她明白这样的目光背后的含义,除了好奇,除了亲近热闹,除了一拥而上的盲目简单,还有一些潜滋暗长的鄙夷和爱好残忍的哂笑。她不想过早地被这种目光注视,不想成为除青云妈之外的秋水镇餐桌上的另一个焦点。她知道人言可畏,知道积毁销骨,知道众口铄金,知道所有的人物的想象力会把时间本身变得面目全非不可捉摸,再无回旋的余地。
她走得很慢,但是终于走进了药店,陈家掌柜,一脸麻子,看见李慕兰的时候,惊异只是稍微从他的脸上一闪而过,随即就消失在一脸的肥肉里,他带着商人职业性的态度把他的好奇深深隐藏,看了一眼慕兰。说:“要什么药啊?”
“治瘀伤的。”
“当归,田七吧。这个不赖。”
“好。”
“各要多少?”
“您看着给称吧。”
“这可不成,您至少让我知道多大的伤口,多大的人,我才好给定量啊。”
李慕兰本来希望买到就离开,可是谁知道遇上了这样的事情。一时不知道怎么说。
“您,怎么了?”
“没事,是个中年的,女的,膝盖上的瘀伤。”李慕兰尽量让自己的叙述变得隐晦。
“恩,知道了。田七五钱,当归三钱。”陈掌柜扭头向伙计喊了一声,随即开始算账。药店聚了不少的人,陈掌柜的声音瞬间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一些人赶忙向柜台投来目光。不少人看见了李慕兰,看见了李慕兰一身雨水,看见了李慕兰竭力隐藏的狼狈。于是本来有些平静的药店响起了一阵窃笑,继而是很多人的交头接耳。当他们听闻已久的风流韵事的女主角飘然而至的时刻,任何人都不会放弃评头论足的机会。几位屋角的女人讨论的尤其热烈,她们互相指责,又互相纠正,竭力陈述自己知道的真相,然后驳斥其他人的看法,她们的声音渐渐变大,似乎在那一刻,自己才是唯一的见证者,只有自己才能为这个当下最为重要的故事进行最为权威的注解。
“你说的不是,那里是那样,抱着的时候我看见了,比这个紧得多。脸贴着脸的,比你说的那个亲热的多了,你只会编。”
“谁说的,你真的看见了?你那只眼睛看见的?胡说,青云妈都和我说过了,我都是照实说,哪像你,什么都不知道还在这里嚼舌头。”
“都别吵了,我是亲眼看见的,那个热乎劲,哎呀呀,了不得,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对对对,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呗。”
“什么啊,我嚼舌头,你们别说啊。你们不也在说么?什么事情赖在我身上。”她一边说着一边愤怒地向两位同伴看过去,却发现,两位同伴都忽然木然,她顺着她们的方向,看到了李慕兰一脸愤怒地看着她们,手里握着装好的药包。纤细的手指在牛皮纸上擦出声响,药包越来越小。
但是,药店的私语没有停止,知道他们看到李慕兰的眼睛,看到李慕兰的泪水从脸颊跌落,在被许多双脚踩踏之后十分光滑的地面形成了一条河流的时候,药店才恢复安静,所有人都闭上了嘴巴,不再说,只是看着她。
宁静很快被打破了,那个被她捏作一团的药包摔在了地上,李慕兰没有捡它,而是飞一般地跑出了药店。只留下逐渐放大的哽咽和散乱的脚步声,雨依然在下,所有的东西,都变得无法辨认,李慕兰在雨幕中很快地消失了。
“敢做不敢说啊,好笑,呵呵,还不让别人说。”
另一个角落的声音重新点燃了药店中讨论的热情。所有人继续着自己的辩论,好像刚才的一切只是一些凭空出现的幻象。
秋水镇的街道忽然变得极其狭窄,所有的路口都似乎无法通过,李慕兰忽然停住,四下张望,雨水顺着头发流进脖子。她觉得冷。她停下来看着眼前面目全非的世界,所有的熟悉都变得陌生了。
她的哭声被雨水淹没了。
她想,她迷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