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薛凡在第二天很晚才从床上艰难地爬起来。这时候,已经是接近中午时分。昨晚的劳累让他在回家的时候倒头就睡。他本以为自己会做一个悠长的美梦。和李慕兰的相遇以及四目相对可以说是上苍的恩赐了。他需要用一个漫长梦境把这些美好悉数重演,可是体积庞大的疲劳把先前的决心统统掩埋,只留给他一个困倦的躯体。薛凡在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的末尾只剩下睡意。薛凡赶忙爬起来,用酸痛的手肘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他害怕父亲也没有起来,他知道自己要给父亲和自己做饭。薛凡又努力一撑,坐起身子。忽然看到薛宝常坐在灶台前。薛宝常看见儿子醒了,就把灶台上的饭菜排在桌子上。饭菜一如既往的简单:粥,白米饭,一碟凉拌菜,还有一碟散碎的牛肉。牛肉飘着酒味,显然是昨晚他们在拦河堤上辛劳镇上犒劳他们的东西。薛宝常招呼儿子过来。薛凡赶忙去洗漱。然后坐在父亲对面开始吃饭。
“昨晚很累吧?我听他们说你忙了很久才回来。”薛宝常想让自己的关心变得顺其自然,于是说起了昨天他和一起填拦河堤的人物的事情。
“恩。不要紧的。”薛凡正在专心致志地把面前的米饭扒进口中。他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随即端起面前的稀粥狠狠地咽了一口,发出“咕嘟”的声音,看来是饿坏了。
“一会儿吃完饭,咱们要去东门周先生家的帐篷一趟。”薛宝常忽然想到了今天的一件要事,就赶忙说了出来。
“周先生?我们不是算过一次了么?”薛凡抬起仍然有些惺忪的睡眼。看了父亲一眼,然后就把筷子伸向凉拌菜。
“不是算命。今年的雨水你也知道的,确实有些大得过分了。镇里的庄稼淹了不少。大家也是害怕出什么事情。周先生说是人不敬天,天作此罚,所以就说要办个祭礼。祭拜一下,也算为乡里乡亲求个平安。”薛宝常竭力地回忆着他听到的消息。
“嗯?是么?周先生......唔,周先生自然是眼光如炬了,想来他的办法应该不错。对。。。。。。错不了。”薛凡本能地说出了自己莫名其妙,却又忽然支支吾吾地峰回路转。他突然想起了那个清晨,在秋水镇雨季开始不久的时候自己和父亲去东门周先生那里算命的事情,突然想起了周先生收起铜钱后与父亲的窃窃私语以及那句忽然传入自己耳朵的“十八子女”的神秘谶语。那是个曾经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秘密。可是,那个“十八子女”不就是“李”么?那个在大雨里给自己送伞的李慕兰是不是这句谶语的神秘主角?薛凡忽然想到了李慕兰,心中不禁又是欢喜又是忧愁。他们昨晚曾经有那样四目相对默不作声的温暖时刻,虽然那个时刻他不得不揉着自己被捶的生疼的脊背,把自己的呼之欲出的“哎呦”生生掐灭。可是,他看着李慕兰的双眼,觉得时间忽然凝固,周围的空气渐渐向下坠落,压得他喘不过起来。但是他又分明看到冯潇芸那张似笑非笑的脸,他分明听到李慕兰在渐渐稀薄的雨幕中时断时续的解释。他听着她们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忽然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这次让他满心欢喜的邂逅会给李慕兰带来怎样的烦恼或者伤心。他只能夹起很大一块米塞进嘴里,希望用咀嚼把所有不安集体吞咽。
“是么?那咱们赶紧吃,一会就要去了,可别迟到了。”薛宝常对儿子的云里雾里十分惊异,只好随便找了句话来搪塞。他看着儿子,忽然觉得今天,不,是最近,他都是这样。他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只知道也许儿子有了属于他自己的秘密,这些秘密只能带给他日复一日的愁肠百结,可是他却帮不了儿子。
“你......是不是,心里有些不痛快?还是昨晚的活太重,身上不舒服?”薛宝常在犹豫良久之后终于还是开口。他随即就后悔了,他本来不该抛出这样一个笨拙的问题并且期待儿子彻底理解自己抛砖引玉的良苦用心,他本来可以用更加委曲婉转的方式试着打开儿子的心结,可是他再一次失败了。
“没,没什么,爸,你也赶紧吃,不是说吃完了要赶紧去东门么?天还下着雨呢,路估计要走上好一会儿呢,咱们可别耽搁了。”薛凡又向自己嘴里狠狠地塞进了一块大米。然后看了看和昨天相比算得上清朗却依旧有雨丝不断飘落的天空。父子之间的对话结果向来如同今年秋水镇的雨季中盼望晴天的人们一样失望。十七年来无论是薛宝常还是薛凡都试图用各种旁敲侧击交换各自心里的秘密。可是努力的结局无非是各自的意兴阑珊抑或是把秋水镇无关痛痒的气候问题一提再提。薛宝常看了一眼儿子,放弃了继续提问的努力。薛凡忽然想起了沈晚晴,那个曾经被他亲亲热热叫过母亲的女人。他忽然发现自己实际上始终不曾放弃过对她的想念。也许只有她才是他所有困惑所有伤心所有肝肠寸断的最终归宿,可是他只能借助自己只有三岁的浅薄记忆回忆关于她的旁枝末节。薛凡忽然站起来,说:“爸,你先吃吧,我去洗个脸。”随即奔向水缸,把一瓢水浇在自己脸上,深深地喘出一口气。
薛宝常把散碎的牛肉一一夹进口中,酒味瞬间就将他的口腔填满。他明白,一个如何细致的父亲也比不上一个粗枝大叶的母亲。他明白自己仍然对于儿子的一切伤痛无能为力。酒味越来越浓,他记起自己昨晚喝的烂醉,遥遥晃晃地走回家去。在门口停住,忽然大声地喊了一句:“回来了,晚晴,开门。”这句话忽然把他的醉意一扫而空。他在腰间摸了很久拿出钥匙,急急忙忙地打开房门,发现儿子已经睡熟,才长吁一口气。他在水缸前狠狠地浇了自己一头冷水,爬上竹梯,在屋子里静静地坐下,他静静地看着床边的一个角落,有些失神,那时从前沈晚晴放梳妆台的地方,现在落满了灰尘。
薛宝常和薛凡收拾了一下碗筷,准备出发。薛凡把两把雨伞从杂物间里拿出来。特意挑出那把带有一抹紫色的递给父亲。薛宝常接过雨伞,看了一眼,又递给儿子。拿起另一把,说:“你用这一把吧,这一把结实。”随即走进了纤细的雨水中。薛凡接过雨伞,忽然不知道如何是好,只好赶紧撑开,随着父亲一起向东门走去。
路的确不出所料的湿滑。因为长久的雨季,青石板上似乎长上了一层轻薄而且滑润的吸水植物。薛凡忽然想起了昨晚李慕兰举着雨伞在松软的河滩上深一脚浅一脚的滑稽样子,有些想笑。她,现在怎么样了?她昨晚怎么样了?他不知道。
一会儿的功夫。薛凡就看见东门周先生家的帐篷就在不远的地方,帐篷周围围了很多的人,几乎秋水镇的所有人口都悉数到场。雨季时分秋水镇的人与人之间向来是相互疏离的,少有聚会与闲谈,而如今,所有的人都在说话,发出远远的就可以听到的喧哗。薛凡和父亲走近了。发现了各色各样的雨伞拼接出一处硕大无朋的五彩斑斓。所有的人都在讨论,话题多数与连绵不断的雨季相关。薛凡看到了周先生正坐在供桌旁,捻着自己的山羊胡子,目视前方,眼神不断移动,好像是在清查人数。周先生昨晚一夜未眠,认认真真地翻看了秋水镇的整本镇史,把这些年的婚丧嫁娶通通计算了一遍。算出一个大致的人数。他一直在点数纷纷扰扰的人群,等到到了那个人数就开始祭礼仪式。周先生向来是个严谨的人物,他认为人数不足便是人心不诚,人心不诚便是对天地不敬,那么纵使供物再好,也难得佑护。薛宝常向周先生打了个招呼,算是报到,周先生微微一笑,还了一揖。薛凡在他起身的时候看到了他放在桌上的拂尘,银丝根根直立,洁白无尘,想来是早已准备好的。外面的浅褐色褂子里衬着一件紫色的滚边法衣。供桌旁摆着一把大刀,和一个案台。郑屠夫正在旁边坐着打盹,随时等着周先生一声命令就把一头牛,一只羊,一口猪一一牵上。再等周先生一声“敬献血食,尚飨”便破肚开膛。周先生看来对于人数仍旧不满意,仍然坐着,并没有开始。人群还在从四面八方零零散散地聚拢过来。喧哗声也越来越大。
又等了一会,周先生微微点了一下头,随即站起身子,向人群稳稳地作了一个揖:“各位乡亲父老,今年雨水过度,五谷不登,庄稼受淹,年情实在难料。往年雨水也是有的,却统无今年之势,确实可怪。此乃本镇之大事,我夜观星象,且以《周易》之理推度。得此事乃人不敬天,天作此罚,是以淫雨不减,五谷不丰,使人口有性命之虞。今日特于此与众位乡亲们共同设此祭礼,只为求得宽宥,乡里平安。”周先生一一通半文半白的话说出口去,人群一片哗然。许多虽然是听不懂,可是从遣词造句中听出了流年不利的种种危险迹象,几位
听得懂的,忙着向周围人解释。还原这番慷慨激昂中被人们模糊了的恐怖本质。这样,恐惧开始在人群里四处游荡,争论此起彼伏。几个胆小的婆娘已经受不住这样的沉重打击,大声痛哭起来。东门的帐篷前顿时乱作一团。周先生看了一眼人群,忽然大喊道:“肃静,肃静。”声音如同平地上的一声炸雷。压住了四处蔓延的窃窃私语。众人看着周先生脸上颤动的胡须,都静了下来。周先生挥挥手,郑屠夫把牛牵了上来。大刀的刀口被磨了很久,泄出一道冷光。人群不禁打了个冷颤。薛凡也情不自禁地向前挪了几步,要好好看个究竟。忽然人群又向两边缓缓分开,好像是为什么人让路。声音借着缝隙钻入薛凡的耳孔。
“怕什么?又不是杀头,杀头也不是杀你的头。还不敢来看!昨晚你干了什么重活啊?今天就睡得像块烂木头,死活叫不起来。险些让老娘也跟着你迟到。你真是不中用啊。要你有什么用?”青云妈的声音惹得人们纷纷回头。
“昨晚我是去叫人了,跑了好远的路,现在脚底还是生疼的呢!怎么不累。你只是嚷嚷,倘若换成你,你还起不来呢。”青云的反抗一如既往的姗姗来迟,这些话虽然说得硬气,却明显底气不足,声音绵软,完全难以和周先生的义正言辞一较高低。
“是么?翅膀硬了。你厉害了啊!你敢说你老娘的坏话了是吧?老娘走的桥比你走的路都多,你还在这里嚷嚷个什么?不中用还要说别人的不是。可真是长大了。少年有雄心是吧?亏得你不怎么中用,若是一个人可以把拦河堤填个四平八稳。莫不是要把你爹你娘的脑袋当皮球踢?你本事了呵。你可真是了不得啊。”秋水镇的社交名媛丝毫没有放弃展示自己铁齿铜牙威力的意思。
“我......我哪有这个意思?你......你干嘛这样说我。我说实话你向来不信,只知道骂我。家里那么多姊妹兄弟,你为何独独和我过不去。你要是早知道这样,何必生我让我受苦?你......只是骂......”青云败下阵来的速度比意料的要快些。有些哭腔的逻辑混乱的辩解引出一阵笑声,于是哭腔渐渐在雨水中膨胀起来。
“你这个......”秋水镇的社交名媛依旧不依不饶。
“肃静,林家婆娘,这是全镇敬神的地方,不是你教训儿子的地方!”人群的哂笑和青云妈的声音以及青云渐渐扩大的哭声戛然而止。正在看戏的郑屠夫如梦方醒,身子向前一顿,险些一刀砍向面前的一个老头。所有人都看到了周先生一脸怒容,不禁暗叫糟糕。
周先生按了按火气,慢慢把声音调整平静,喊了一声:“敬献血食,尚飨”郑屠夫提着刀向牛走去,人群忽然聚拢,所有人都伸长脖子向里面看。薛凡也向前移动了几步。忽然他觉得自己的衣角被谁拉了一下。他甩了甩胳膊,继续向前挤。谁知道衣角又被拉了一下,而且这次的力量明显比上一次的大了许多。薛凡回过头,满心愤怒的想看看究竟是谁这么缺德。他回过头来,看见的却是举着雨伞的李慕兰。她的脸色苍白,显出休息不足的倦容,眼睛里满是致密的血丝。鬓发有些不齐整。也许自己的预言都成为了现实,那一次极其偶然的邂逅一定给她带来了难以尽述的烦恼,她一定实是在反复辩解中无话可说,只能把所有的委屈都按在心里。她一定是一夜未眠,薛凡看着李慕兰苍白的脸色,暗暗有些心疼。
“你也在啊?昨天没什么事情吧?”薛凡忽然不知道如何开口,只好把两句昭然若揭的事实搬了出来。
“恩,因为听说大家都会在这里祭拜。想着你应该也会来,所以就来了。”李慕兰轻描淡写地接了一句,好像这次他们的交谈只不过是一次顺水人情。
“是么?我也是想着你应该在,所以......没想到真给碰上了。”薛凡觉得自己笑得没心没肺,可是他知道他必须给李慕兰的偶然论调一个恰若其分的回应。
“恩......是”李慕兰尽量压制着自己将要变化的声线。
“你......怎么了?昨晚,是不是.......都怪我。都怪我不好。”薛凡又看了一眼李慕兰苍白的面容,不知如何是好,只好道歉。
“没......没有。还好。”李慕兰的紫色连衣裙和鞋子都被雨水沾湿了。他们的谈话已经进行了不短的时间。
东门帐篷附近的声音忽然消失殆尽,薛凡只听得到李慕兰疲惫而且委屈的低声回答。他看了一眼李慕兰。她已经用伞把整个脸庞遮的密不透风。
“你母亲,没有为难你吧?”薛凡终于下定决心问了一句。
没有回答,雨伞微微地颤了一下。
“我其实,不该在河滩上站着的,我早该走了,那样就没有你受委屈的这些事情了。都是我不好。”薛凡知道自己得不到回答,但却必须继续说下去。
依然没有声音,雨伞又颤了一下。
“我以后......我知道我做什么也没得用,只求你别把委屈都压在心里,这样的天气本来就容易生病,你再那样,就更对自己不好了,是不是?你要是不消气,那就打我几下吧,就像昨天晚上那样的,一点也不疼。你打一百下也行,真的。”
雨伞的颤动一次甚于一次,但是一切依旧是薛凡的独角戏。
薛凡咬了咬嘴唇,伸出手,准备去拉李慕兰的手,让她打自己出气,他实在想不出更好的主意来为自己赎罪。他不知道一切会变成这样,他望着颤动的雨伞和雨伞后沉默不语的李慕兰,不知道该怎么办。
伸出去的手忽然被另一只手抓住,薛凡吃了一惊。雨伞后一个声音幽幽飘来:“随我来。”
随我来。
薛凡被这只手拉着一时没有缓过神来,甚至怀疑昨晚被困倦掩埋的梦境在今天出现在自己面前。他的双脚毫无意识地随着那只手走出好远才清醒过来。这时候他们已经把东门的人群和喧嚣抛在脑后。那只手忽然放开了薛凡,自顾自地向前走去。薛凡看了看自己的手腕,紧紧地跟了上去。到处是雨后的景致,阴郁中带着几分清凉,路边的树木上爬了好些苍黑色的植物,石块越来越多的出现在视野的周围,眼前的道路越走越窄。薛凡忽然想起自己和青云曾经来过这里。但是只是在附近走走,没有走的那么远。树上渐渐地响起有些低沉的奇怪鸟鸣,青云说过这里的山谷里有一种奇怪的鸟。薛凡抬起头看着茂密的树杈,一无所获。鸟鸣叫出了他蔓延周身的忐忑不安。李慕兰似乎没有回头的意思,只是举着伞向前走。薛凡只好继续跟着。脚都有些酸痛了。又走了大概几十步,李慕兰忽然停下来。转过头来看着薛凡,薛凡也赶紧停下来。
他等着李慕兰说话。
可是,李慕兰却哭了起来。她的细细的啜泣渐渐变成了更大声的抽噎,眼泪从眼眶中喷薄而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沿着鼻翼向下涌动。眼泪像一束透明的剃刀,深深浅浅地切入李慕兰的脸颊,线条纷乱而残忍。眼泪从下巴纷纷滴落,留在脸上的痕迹把一张端丽的脸颊分割得幽怨凄楚五味杂陈。薛凡忽然觉得眼前这个李慕兰变得极其陌生。那个笑着递给自己雨伞,留给自己悠长的淡紫色的记忆与香气的女孩子真的是她么?那个举着雨伞摇摇晃晃愣头愣脑要过河送伞的女孩子真的是她么?那个昨天与自己四目相对,让自己感觉到整个宇宙的时光都无一例外凝固的女孩子是她么?这个时常被自己想起的女孩子,是面前这个人么?他没有答案。
薛凡明白李慕兰心中有多少委屈,因为他的生命向来不曾与委屈分道扬镳,他拥有感同身受的能力。他明白李慕兰不肯说出那些曾经的伤心往事。他明白她一定一夜未眠,他明白这一切或多或少都与他息息相关。他只是没有想到,这个可以给他带来温暖的女孩子的世界因为他的出现而面目全非,从此之后除了无休止的争执便是泪水。他看着李慕兰的手帕已经被泪水渗透,忙拿出自己的。慢慢走过去,要递给她。李慕兰只是哭,似乎没有看见。薛凡等了一会儿,终于伸出颤抖的左手,用帕子帮她擦掉了脸上的一些泪水。李慕兰忽然退后了一步,接过帕子,继续擦着泪。
薛凡决定离开了。等她擦干净泪水自己就可以和她道别了。他帮不了她的什么忙,只能把从前的那个安然的世界还给她。薛凡静静地等着。
李慕兰擦完了泪水,静静地看着薛凡,依然没有话。薛凡想,是说再见的时候了。他又向李慕兰看了一眼。准备告别,忽然发现李慕兰的眼神中有一些奇妙的东西。那种东西美好的不似真实,好像是夕暮降临时的清澈雨水。那种眼神似乎要看进他的心里去。薛凡从没有见过这样专注的神态。十七年间他一直是被忽略和疏远的一个,因此对这样的眼光完全陌生。
时光在这个时候玩了一个意蕴深刻的游戏。二十二年前的记忆在二十二年后的不同地点完全复活。二十二年前,薛宝常也面对过这样的时刻。当时翠袖青衫的沈晚晴也曾用这样的神情凝视着他,让他所有的骄傲在一瞬间乱了方寸。
薛凡有些神经质地退了几步。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李慕兰依旧看着他,心里却暗暗怨自己。当浅白色的黎明和深黑的夜晚离她而去的时候她已经下定了决心。她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母亲会这样厌恶她眼前的这个与他的父亲一样俊逸的男子。在他大病初愈的时候把他拒之门外?为什么母亲看到自己和他在一起说话的时候会对自己展开那样残忍的盘问?为什么母亲把所有糟糕的印象都加在这个人身上,他昨天可以是说救了自己一命,为什么她只从母亲的瞳孔里看出复仇的快意而没有丝毫温暖的感恩?她不知道。但是她已经决定和母亲背道而驰,她已经下定了决心。
薛凡仍然呆呆地看着她。
“不怨你,都是我自己,其实也没什么,哭出来就好了。”李慕兰的一句回答让薛凡觉得很是安心。
“你看戏么?戏里的男女向来是多灾多难的。一曲【游园惊梦】杜丽娘是生而赴死死而复生的痴情女子。柳梦梅也是苦心守候,赴汤蹈火的钟情男子。可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便是有千般磨难,也是挡不住的。你懂么?”李慕兰没想到自己忽然说出这样一段话,仔细想起来不觉脸红了起来。周围静悄悄的,两个少年的心跳清晰可闻。
薛凡忽然想起自己曾经的幼小的记忆,当时的自己在杠子看着母亲在斑斓油彩粉黛中的一颦一笑,全然忘记了危险。难道今天的一切都是自己缱绻戏梦江山的母亲早已安排停当的桥段。当时的耳濡目染,只是为了如今的轻车熟路。只是为了等待如今姗姗来迟的女主角一同赴汤蹈火,朝朝暮暮。
薛凡望了望东方,然后点了点头。他走上前去紧紧的握住了另一只柔弱无骨的手。这只手曾经为他遮风挡雨,而他要为她带来温暖。慕兰脸刷的一下红了,有些迟疑地把手往外抽了一下。没有成功,她看着薛凡,发现薛凡也在看着她。那些时刻又在脑海里飞旋了,在上一个夜晚,她曾经如此坚决地挥了挥手臂。
薛凡感到另一只手的力量,他忽然张开嘴,用他最温柔的声音,叫了一声“慕兰。”
山谷中的寂寞与空阔渐渐撤离,漫山遍野都是板鼓与三弦伊伊呀呀的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