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冯潇芸靠着自家的那扇朱红色大门,很久都没有说话。薛凡的步子又急又快,在秋水镇的细密雨声中听的不甚分明。她缓缓地竖起食指放在嘴唇前方,警告女儿闭嘴。她的预感告诉她门外的薛凡已经听到了李慕兰那声略带不满的呐喊,细碎而且急促的脚步只不过内心翻江倒海的简洁外化。她紧紧地盯住了李慕兰双眼中的疑问和不满。那双眼睛除了疑问和不满还有些许的欣然。冯潇芸不时的侧过耳朵倾听青石板上雨滴的声响,从这些杂乱无章的声音中辨认与薛凡有关的蛛丝马迹。同时她的双眼从没有离开过还带着困倦睡意的女儿。她的余光在地面上生生划出一道深不可测的隐形直线,使李慕兰所有的越雷池一步的冲动烟消云散。她只有静静地看着母亲,如同在观察一个突然闯进她家满脸是不怀好意微笑的陌生人。冯潇芸终于确定薛凡的脚步已经把东门的所有建筑抛在了脑后。她们母女的任何对话都不会再被这个男孩知晓。她走下高高的门槛,瞥了一眼还带着倦意急急穿戴停当的女儿,冷冷地做出一个回屋的手势。压低声音说:“慕兰,院子里冷,你刚睡醒的热身子不要着了凉,和我一起回屋去吧。”然后不由分说地要挽住慕兰的胳膊。李慕兰本能地向后撤了一大步,抬起头看着和自己身高相当的黑衣女人,一脸的陌生与疏离。李慕兰想说什么,又忽然觉得还是不说为好。冯潇芸看出了她的欲言又止,于是再次佩戴上了她的温婉笑容,步子向慕兰身前轻轻地一迈,说:“怎么,心里那里不舒服,只管说,家里横竖是没有外人的,和妈妈还藏着掖着,可是没必要。”李慕兰深吸一口气。秋水镇雨季的回归把恼人的低气压再次带来,雨水把空气变得潮湿而且沉重,所有的空气似乎都此缓慢下坠在潮湿的地面上安营扎寨,留在空中的只有稀薄的一星半点。李慕兰觉得潮湿沉重的空气依旧在不断降落,压得她纤细的脖子渐渐难以支持。李慕兰又吸了一口气。说:“为什么要撒谎?你。”简短错置的语句不像是在询问倒像是在审判。冯潇雨忽然知道李慕兰的欲言又止是为了将锋芒磨成钝刃。她向女儿感激的一笑,又恢复了刚才的姿态。说:“他说谁拿都是一样的,我只不过是替你拿着,你看你的样子,见了不怕人家笑话吗?我是心疼你,大闺女了,可不能再像小孩子那样邋邋遢遢。”李慕兰完全明白母亲是在逃避问题。一起生活了整整二十年。李慕兰知道母亲一向是打太极的高手,她的回答中有了太多的因势利导移花接木。她绝对不会退让和请求在她看来毫无意义的原谅。如果她暂时收敛了锋芒,那是因为她知道一针见血的时刻已经为期不远。
“谢谢,妈妈。都怪我出去的太晚,今天不该歇那么长时间的午觉的。又要让妈妈受别人叨扰。”李慕兰的声音里包含了更多的嘲弄成分。她忽然想起当时的那场大雨,她和薛凡在雨里说着什么,那时她也曾露出略带嘲弄的微笑。只是远不如这次的冰冷。实际上她真的有些后悔,她没有亲手接过那把雨伞,她听父亲说过薛凡家住得很远。她刚刚听到薛凡一病就是五天,她忽然想到跑了这么远肯定累了,她没有给他沏杯茶,甚至连一声谢谢都忘了给他。
冯潇芸看了看女儿。只是笑。她很容易地就拆穿了女儿的心不在焉和满腔怨怒,李慕兰从来都不是一个太会隐藏的孩子。冯潇芸看着她语调僵硬一字一顿地把一番检讨和谢意陈述的坚硬如铁,忍不住想笑。可是她又忽然感到时光流动之快,她忽然发现慕兰已经和她一样高了,而在不久的昨天,她似乎还是依偎在她的大腿旁,伸出小手在她的围裙里找糖的小女孩。年华总是可以提供猝不及防的变化,从前如此,现在如此,将来也是如此。只是她第一次看到那样的目光,满是怀疑并且有些除之而后快的报复意味。她从来没有想到慕兰会这样的看着她,更没想到是为了一个仅仅有一面之缘的陌生男子。
冯潇芸让慕兰回房。慕兰停止了她久久的凝视,终于不情愿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打开门的时候她特意看了一下屋檐外的雨水,她一直都在心里默默计算薛凡与他家的距离。他应该快到了。路上的青石板也许会很是光滑,她想起了薛凡告辞时留在门口的细碎脚步,有点暗暗的后怕。
冯潇芸等女儿走进房间才走进了她和李先生的房间。她从不叫李广元的名字。只是称呼他李先生,这番细腻温情的称呼里带着南方独有的温婉缠绵的气质。他的李先生曾经很是风流,曾经拥有过为数众多的香囊和手帕,曾经在衣角和裤边都藏有无数的故事。但是她从不声张,她不会像青云妈那样仅仅是因为青云爸路过菜田拿了一个邻家大嫂给的南瓜就呼天抢地,闹的秋水镇满城风雨。她在当时只是劝青云妈不要再闹,事情本来就毫不相干。青云妈却给了她一个大大的白眼,完全拒绝了她居中调停的无限善意。她的李先生现在收了心,安安分分的做她的男人,她觉得开心。她甚至有些同情青云爸,和这个秋水镇的社交名媛同床共枕,还不如喂苍蝇,听它们日复一日的嗡嗡嘤嘤。
秋水镇的雨水轻轻地敲打屋檐,发出一些散乱的声音,声音不大,只是有些不成章法,冯潇芸坐在梳妆台前,摆弄梳子,把有些旧的梳齿拨出一些声音。漫长的雨季里很少有东西自娱,慕兰总爱在自己的房间里闭门不出。只留下冯潇芸一个人守着那架陪了她几十年的梳妆台慢条斯理的梳理往事前尘。李慕兰的声音还在她的脑海里,青春总是与衰老背道而驰。冯潇芸仔细看着自己在镜子里的笑容,有些僵硬,不自信,尽管她还是和她美丽的名字一样的明艳动人,可是她可以隐隐地辨认出岁月在自己的眼角眉梢留下的划痕。她怀疑是镜子在雨季天里受潮,有些发花,赶紧摸出手帕仔仔细细地擦了又擦。可是依旧没有看到她期待的那张吹弹可破的脸。冯潇芸默默别过头去,再一次告诉自己,看来自己是真的老了。二十年来她和她的李先生在互相的观照下走向衰萎,再难挽留。她忽然明白自己自从慕兰十八岁之后就不再如从前那样亲近她,岁月让她学会了逃避参照。只有这样才可以让自己衰老的心安理得。慕兰总是让她想起过去的许多时光。那些时光与慕兰无关,只是她深藏于内心的秘密。那些深挚细密的缱绻往事和她的李先生在鲜衣怒马时期的无法确数的风流逸闻一样是他们永远丢不掉的回忆。这些回忆曾经让他们喜笑颜开抑或肝肠寸断。并且在这个已经来临的沉默雨季以及比秋水镇的雨季更加漫长的索然无味的安稳中年时时刻刻弱化着他们内心的潜流暗涨。她记得在二十二年前的盛夏,秋水镇还没有如此繁盛的雨水。她在拦河堤的一树桃花之下等待着那个拿到她手织香囊的他。当时的他俊逸的如同秋水河源头的山峦。明晰的眼光常常伴随着灿烂的笑容,总是穿着一件古铜色的长衫,语气从容不迫却也儒雅非凡。他是秋水镇少有的出色男人。却可以在众多翘首期盼的女子之中微笑着暗示了自己的特殊。那时的冯潇芸在桃花树下坐立不安,只好怔怔地看着凝碧的河水,装出赏花观水的样子,自己也觉得奇怪。她一直用手帕擦汗,那天她穿着一件嫩绿色的镶边短衫,两条雪白的手臂从袖筒里不安分地钻了出来,本来是绝不至于感到热的,加上那天河边的清风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凉爽,可是她的心却把不安焦虑期待林林总总挤作一团。冯潇芸捏紧手帕悉数弥散眼角眉梢的五味杂陈,越发坐立不安。他终于来了,她老远就可以看见,她却害怕起来,她怕他不是真的,她怕他只是把自己当做她们中的普通一员,她害怕他看出了她的心乱如麻问她为什么如此自己却没有可以说服他的答案,她害怕这只是自己的一次痴心妄想。悲剧可以自导自演,最终自家满目疮痍,她微微有些不情不愿。她害怕这只是一场梦。他根本不会赴约而来。但是,他真的来了。他站在她面前,他把她拉了起来,说:“石头很硬,坐着方便么?”他感觉到她的满手冷汗,只是笑,递给她自己的手帕,说:“用这个擦擦吧。”冯潇芸忽然满眼泪花,说不出话,只是点头。于是在那段时光之后,冯潇芸在母亲的梳妆台前有了更长久的停留,她在衣柜前也有了更多次的锲而不舍。冯潇芸忽然发觉她的那段时间里积攒了难以尽述的欢笑和泪水。往事的分量甚至要比此后的岁月都要沉重。那时将她搂在臂弯里的薛宝常成了她记忆深处无法驱散的背景。是那些缱绻年华的最佳注脚。当时的他深情温柔,是上苍给予冯潇芸青春生涯的慷慨恩赐,是秋水镇那一代女人心中永远的焦点。而冯潇芸却在如今的薛宝常身上看到了突如其来的苍老,时光对于美好的事物的破坏向来不留情面。那一天冯潇芸去给丈夫送伞,远远地看见雨中的薛宝常,时光让他过早的衰老了,快速到那个曾经和他耳鬓厮磨心细如发的女人都认不出他来。冯潇芸看着薛宝常眼中的阴郁脑海飞转,时过境迁的程度让她说不出话来。当然,她相信美好的事物总是没有主人公想象的那样长久的保质期和坚韧的外壳。譬如雨中伫立的薛宝常,。譬如沈晚晴的出现。譬如她与薛宝常毫无缘由的劳燕分飞。
窗外的雨声渐渐小了,空气重新变得舒缓。冯潇芸静静地看了一眼女儿的房间,顺手拨弄了一下梳齿,略带凄然地念起了当年她十分喜爱的【牡丹亭】的曲辞,没有配乐,曲辞变得像是一句酝酿良久的念白,从她嘴里幽幽吐出。
“良辰美景奈何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