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山雨欲来风满楼。
声势浩大的风和雨水果然在夕阳消失的时刻席卷了整个秋水镇。整块天空顿时变成一片铅灰色,深的似乎能拧出水来。风不知道是从何处刮来,只是把秋水镇所有的树木都摇晃的东倒西歪,好多树叶在猛烈的折磨中纷纷跌落,不久之后地上就浮起了一堆深绿色的尸体,看的人触目惊心。秋水镇的雨季正在以一种近乎暴虐的方式证明自己归来的决心。它裹挟着尘埃雨水和恐惧扑面而来的时刻。秋水镇在一片灰色中只剩下一影浅浅的轮廓。灰尘在秋水镇的每一条街道中闪转腾挪,寻找每个缝隙趁虚而入。满街都是木质板门在风中被敲击的声音。暴风还顺便熄灭了周先生门口的圣火。绛红色的帐篷也应声倒地继而分崩离析。只剩下孤单的篷布在风中挥舞。上面满是灰尘。周先生和婆娘应声而来,却在开门的瞬间被风沙迎面击中,毫无招架之力。四周的风声几乎吞没了周先生和他的婆娘断断续续的嘶喊。
“圣火要紧,圣火要紧。”
“先生。”
“上天降罪啊,上天降罪啊。”
“先生,你,不碍事吧。”
“混账,还不和我一起跪下赎罪。”
浅灰色的秋水镇在毫无止歇的巨大风声中陷入混乱。各家各户都紧守着自己的门板和窗台,生怕一个不下心让自己的屋子成了沙漏。灰尘不知道从哪里来,更让人迷惑的是摇摆不定的风向。有好些房子被掀掉了瓦片,瓦片在街道上摔出巨大的声响中间夹杂了好些孩子的哭闹声。
情况似乎持续了好久,暗无天日的天幕终于渐渐散去。把整个秋水镇留给了他们司空见惯的雨水。外面响起了持续的滴答滴答声音,渐渐地颗粒越来越大,在门板上敲出更为强烈的声响,随后声响渐渐地削弱了,雨声变得密集而且整齐划一,水雾开始遮天蔽日。周先生和一干人等费劲心力乞求的良辰美景再一次成为泡影。秋水镇的雨季所做的不过是暂时远离,继而变本加厉地偿还所有。周先生在帐篷的篷布下翻了好久都没有找到用来卜算凶吉的前朝铜钱,他不顾自己的长袍被浸湿的危险,狠狠地踢了帐篷一脚。
人们渐渐地从各家门板后面探出头来,雨伞重新成为秋水镇的生活必需品。他们都想看个究竟,却只看见街上的青石板上有不少摔碎的瓦片和混着灰尘的泥浆。风已经止息,天色有些灰暗,水汽无孔不入,空气有些莫名其妙的潮湿。忽然一道闪电再一次划破秋水镇的天空,在东南方向落下,天空一暗,所有人都有些害怕。
李广元看着天空,忽然想起了十七年前的那个夜晚,沈晚晴的死亡也曾拥有如此一致的悲壮和肃穆。只是那时侯天空已经全黑,一道闪电照出了薛宝常扭曲的面容和薛家父子的满目哀戚。他拍了拍衣服,忽然不知道如何是好。
秋水镇的雨季一如既往地将各家各户的疏离。预计本来就是沉默的季节,冗长的雨水只能让所有人意兴阑珊。可是这一次,秋水镇的雨季却没有阻挡所有人交头接耳的强烈渴望。雨水让留言的体积成倍的增加,膨胀,最终完全不可辨认。青云妈自然是主角。这位秋水镇的社交名媛从来没有放弃对于事件的好奇和讨论的热望。李慕兰和薛凡的故事实在是雨季来临之后极好的消闲题材。他们的朝朝暮暮与这场不期而至的大雨之间的丝丝缕缕的微妙联系也是极富讨论价值并且足以满足青云妈以及一干妇女的旺盛好奇心的。于是,所有人都参与到薛凡和李慕兰的世界中去,他们的朝朝暮暮成了秋水镇大部分妇女的事业。消息迅速传开,从东门到西门,从镇头到镇尾。秋水镇在讨论中陷入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癫狂。
最为激烈的自然是青云妈的阵营。青云妈一直保持着权威者的微笑,她感到幸福,她看着所有的人都在议论,更感到幸福。她不时地纠正着一两个不正确的发言,继而提供一些旁枝末节的重要线索。
“啧啧,现在的青年人都了不得,在大路边也是你恩我爱的。我们那时候哪有啊?”卖豆腐的黄婶有个豆腐西施的雅号,她在听到故事的时候,首先表示了羡慕。
“可不是,那个亲热劲,你们可没见过。恨不得把对方抱的喘不过起来。是不是?青云妈?”刘太太的发言给出了一个颇具真实性的画面,临了还不忘记让权威给与鉴定。
“是,可不是么。刘太太,你可说的千真万确。我亲眼看见的。”青云妈连忙附和,刘太太感激地冲她笑了一下。
“这是哪里跟哪里啊,这两个人平时也不见一起说话,可就这么好上了。真是奇了怪了。”范婶还有些不敢相信,她向来和冯潇芸私交不错,李慕兰又是她看着长大的,她本能地表示了怀疑。
“罢呦,范家太太,遮丑是遮不住的。你和冯潇芸的关系谁不知道。我可是亲眼看见的,我为什么要说谎?”青云妈一看到有人偏离主题,立马以身作则地纠正方向,然后看了一眼其他几位,说:“是不是啊,姐妹们?”
“就是!”大家连忙帮忙。
“青云妈,除了抱着那点,你就没看到别的?”许四娘话里有话,边说边冲着青云妈笑。
“你是说,那个?”青云妈很快明白了意思。
“该不会没有吧?”许四娘又说。
“怎么会?都是打那个时候过来的,谁不知道。不过都是小孩子,说出去可不好,这个我可是知道。”青云妈话刚出口就觉得自己实在是宽宏大量,替别人着想。
“哈哈哈哈哈。”屋子里响起一片心照不宣的笑声。
“这事情,双方父母知道么?”张家婆娘问。
“怎么会知道呢?肯定不知道。”许四娘抢了一句。
“你怎么知道的?”黄婶有些不服气。
“那你去问冯太太去啊?”青云妈认为这样的问题毫无意义,急忙制止。这样的时间一旦名正言顺,就失去了讨论的价值,那她的苦心观望就变得毫无意义。她要把注意力全引导在男女主角的身上,只有这样,故事才可以永不止息。
外边又是一声雷响。沉闷,悠长,有些像是抽泣。天黑了,所有人好像还没有停止讨论和争辩,他们要尽最大的努力从这件事情中攫取他们所需要的种种养料,所有人都意识到雨季会继续蔓延,他们需要一些额外的刺激。
在这个夜里,只有李慕兰和薛凡浑然不觉。他们不知道,以他们为主角的故事已经在所有人的口口相传中变得越发的光怪陆离。这段偶然的路遇在所有人的想象力的滋养之下不断地丰富着激动人心的旁枝末节,渐渐地延伸和圆润。它甚至被套上了诸多因果关系,譬如说秋水镇的突如其来的雨季,譬如说秋水镇接二连三的沉闷雷声,譬如说李广元和薛宝常的还处于推测阶段的爱恨纠葛。这个本来波澜不惊的故事在所有人的添枝加叶下变得羽翼丰满跌宕起伏。
在这个夜晚,薛凡做了一个梦,他在独自等待李慕兰,当时已经是夜晚,他百无聊赖地看着远方的星空,数着川流不息的闪光的斑点,忽然肩头一沉,一颗星星忽然从天上坠落到了他的肩头,等他回过头来,发现肩上的竟然李慕兰。
在同样的时刻,李慕兰也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站在高高的台子上,四面八方都是一张张露出牙齿的嘴唇,它们渐渐向她逼近,咬碎了她脚下的柱子,发出连绵不绝的的巨大咀嚼声,她忽然感到台子的根基被咬断,自己向下一沉。
她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
她一身冷汗地坐了起来,发现外边已经天亮,窗外有持续不断的脚步声。李慕兰侧耳听听,觉得很陌生。然后是两个人的窃窃私语,急迫,而且压抑。她听得出来母亲的声音,只是奇怪为什么这声音有些有气无力,完全没了往日的杀伐决断。她听到母亲说:“这事情是真的么?”声音有些发颤。
“可不是,潇芸,要不我哪敢开这个玩笑。”陌生的声音有些着急。
“是谁?”
“林家婆娘。她说她都看见了。话不好听。”
“又是她。这个......”冯潇芸的声音明显地一顿。
“她那张嘴啊,听风就是雨的,昨晚我就说了,没想到她们还通通不让我说。青云妈又是证明,又是指挥,可把她神气的。”陌生的声音听起来很不满。
“我.....怎么......就。”冯潇芸欲言又止,但是李慕兰听得出她在咬紧牙关。
“别太往心里去,谁都知道林家婆娘的性子,再说慕兰也不小了,这样,也不算太怎么,是不是?”陌生的声音试着劝慰。
“好,不碍事的。谢谢,要不,在这里一起吃早饭吧。”冯潇芸的话被强行组合,李慕兰听得出,她在竭力避免一字一顿的不正常状态。
“不了,要先回去呢。我先走了。”接着是脚步渐行渐远。
李慕兰忽然明白,昨天的声音并非是她的幻觉,而是确有此人,更不幸的是买这个人竟然是这位向来热衷于煽风点火的秋水镇社交名媛。李慕兰顿时觉得汗多了起来,手心莫名其妙地抖个不停。
她怕。
自己的门并没有被打开,李慕兰以为母亲会直接打开房门教训自己,她知道这一刻冯潇芸有太多的理由以一切手段对自己进行惩罚。她的心脏紧紧压住喉头,满屋子都是心跳的声响。脚步渐渐消失了。并没有伴随着开门声。
冯潇芸有些吃惊,这个时刻自己被愤怒和痛苦填塞殆尽,其他的什么也没有。她有些头晕,送客之后靠着门喘了口气,她记起先生还没有起床,他昨晚说很想吃蛋羹,自己得去天台上拿鸡蛋,台子并不高,冯潇芸却走了好久,旋转的楼梯似乎缺少劲头,她时不时地捏捏自己发软的腿,深深地吸口气,在继续往前走。这样的感受,让她记起在很久之前的雨天里,自己望着薛宝常和沈晚晴亲昵地共用一把伞从自己面前走过时的自己。无力,困乏,辛酸,五味杂陈到难以描述。她终于到了天台把手放进鸡窝的稻草中,摸出了两个鸡蛋。她渐渐向后退,可是却意外地一脚踩空,直接从台子上摔下来,掉落到下面的草垛上,发出“砰”的闷响,随即扬起了些许草灰。
李广元和李慕兰同时从屋子里跑出来,他们显然都听见了刚才的声音,他们四处寻找,屋子的每一个角落都被仔细观照,却一无所获,李广元打开门,跑到屋外,在草垛中发现了妻子,冯潇芸正挣扎着要站起来,刚才的一脚踩空对于她来说太过突然,因此当她看到丈夫的时候,一把就抓住了他的胳膊。
“潇芸,你怎么?”李广元想扶却又害怕她是伤在哪里,没敢动,只是抓住她的手。
“摔.....摔......”冯潇芸感觉一口气压在心里,吞吐不下,说话也结结巴巴。随即她觉得有些缓过劲来,说:“不碍事。”
李广元一脸疼惜,回头就叫女儿:“慕兰,赶紧过来。”
“嗯。”那边的回答有些犹豫。
李慕兰随即出现在草垛前方,一脸惊异地看着母亲:“妈......”
“咱们一起用力,把你妈抬起来。”李广元看着女儿说。
李慕兰赶忙走过去,伸出手。说:“妈,你没事吧?”
她的手被一把推开。力道大得惊人,
“妈......”李慕兰忽然说不出话来。
“滚。”冯潇芸几乎是喊叫。
“滚,别在这装,你这个......畜牲......”上一次喊话似乎耗费了太多的力气,冯潇芸缓了口气,又骂。
李广元看着妻子,又看着女儿“潇芸,你这是?”
“你问问她,你问问她,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你问问她。”冯潇芸终于忍不住的哭了起来,带着哭腔的喊叫划开了东门清晨的沉静的雨幕,传出好远好远。
“潇芸,怎么了?”
李广元忽然明白,这一切似乎绝没有睡摔倒这么简单。他拉着妻子的手,轻轻地抚摸着表示安抚。
秋水镇的雨季让一切重归混沌。
李广元将信将疑地看着女儿:“慕兰,你?”
没有回答。
李慕兰只是站着,面无表情的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