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故事关于沈晚晴。
冯潇芸自顾自地哼着《牡丹亭》的【皂罗袍】,她忽然想起自己的记忆并不完全。这阙【皂罗袍】还有更为委屈婉转的叙述,可是她忽然忘记了。她曾经日日夜夜地默念这阙曲辞,因为她不明白为什么她与薛宝常的朝朝暮暮戛然而止。在她的生命里,现实总是以太过突然的方式出现,突然到她根本不愿相信光天化日之下的真相。当薛宝常和沈晚晴一起打着伞从她面前经过的时候,她甚至以为自己在秋水镇二十二年前的雨季中出现了幻觉。她看着他们走近,又目送他们走远。雨伞倾斜在一旁,忘了移动,雨水打湿了她的肩膀。她直直的向家里走,索性丢掉了雨伞,任由雨水冲刷自己的身体,至少这样的时刻,她可以肆无忌惮地流眼泪了,雨水越来越大,她渐渐分不清哪些是雨水哪些是泪水。她只是渐渐相信,所有积聚在青石板上的潮湿都有自己的泪水,她的泪水和雨水一道把整个秋水镇包围。灰暗的云层,凄楚的雨水以及她渐渐由小到大并且迅速走向声嘶力竭的惨然抽泣成了那一年的那一天秋水镇雨季的全部缩影。
她知道薛宝常一定和沈晚晴一起回到了他们的家中。一定微笑着看着彼此的眼睛,一定会紧紧地把沈晚晴抱在怀中,秋水镇的雨季总是让所有人的骨骼都感到不适,何况沈晚晴又是那样一个多愁多病身倾国倾城貌的幽怨女子。冯潇芸暗暗地揣测着沈晚晴的温暖和陶醉,越发地感到身心俱寒。雨中的归程长的无边无际,冯潇芸在雨中一步慢似一步,似乎忽然忘记了归路。她还知道薛宝常一定会在夜幕降临那一刻和沈晚晴坐下吃饭,一定会不断地给她夹菜。冯潇芸最近一直听到来自于左邻右舍的赞叹,无非关于这对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的新婚夫妇。每次她都要假装闻所未闻。每日的相遇都是折磨,冯潇芸看着他们走近,目送他们走远,抬着满是泪水的脸颊,看着秋水镇的天空没有忽然为她降下倾盆大雨。秋水镇的天空自顾自地晴朗的无情无义广阔无边。后来新婚燕尔的夫妻成了秋水镇的美谈,薛宝常成了左邻右舍口中的贤夫。冯潇芸依旧在每次遇见他们的时候脑海中想起沈晚晴总在镇中演唱时的【游园。惊梦】的缠绵唱段。不过不是她如今习惯温习的那句,而是那句“赏心乐事谁家院”,薛宝常的一切从那时开始都要依附于想象,但是她的思绪仍然毫无迟疑地告知她他们的种种幸福与恩爱。再后来冯潇芸成了秋水镇另一个优秀男人李广元的爱妻,有了自己的温柔缱绻花前月下。她只听说沈晚晴为薛宝常添了一个儿子,取名薛凡。冯潇芸宁愿一切从此结束,再没有任何纷纷扰扰,她与薛宝常的人生从此之后应该再无交集。就像她当时面对薛宝常的抽身而去心有不甘日夜追思不过是徒增伤感,毫无意义。那句“如花美眷”只是怀春少女的痴心妄想,“似水流年”才是生活的真正本质,冯潇芸告诉自己,不闻不问,不再为这个无足轻重的男人耽误美好时光。
依旧是依依呀呀的“似水流年”,三年过去,似乎一切伤痕都在秋水镇的雨水的冲刷下变得相安无事。只到沈晚晴的死。
沈晚晴的死讯在秋水镇的盛夏的一天忽然流传开来,成了所有人餐桌和床边的主要谈资。这个柔情似水的女子总是在一曲深深浅浅的【游园惊梦】中变作为情而死为情而生的杜丽娘,于是她的存在在秋水镇拥有了更多的象征意义,而她的忽然死亡,也必然掀起秋水镇的喋喋不休。李广元前去帮助处理丧事,他告诉冯潇芸,沈晚晴是自缢身亡,满身没有一点血迹,不像是死于非命。倒是衣衫完整,连腮边的胭脂都涂抹均匀,发簪水袖一样不少都戴在身上,似乎是要去赴某个场子的邀请。李广元的描述细致到让人毛骨悚然,他实际上并不是一个细致的男人。这让冯潇芸好生奇怪,这奇怪就像是沈晚晴突然的死亡一样让她吃惊。这时窗外的天空忽然响起雷声,垂下巨大的闪电。明亮的光芒忽然撕碎了八百里的的风轻云淡,照出远山的寂寞与狰狞。夜似乎被某种神奇的力量驱赶,闪电不时照亮整个秋水镇。电光突然击中了远方的树木和石板,发出类似于抽泣的闷响,随即大雨如期而至。秋水镇再一次陷入夏季特有的凄楚与悲凉。
“他怎么说?”冯潇芸忽然想问问薛宝常的情况。
“他只是哭,孩子不懂,看着他哭也跟着哭。他拉着我说,她为什么不等我,哪一出戏比我们的日子还要紧?她就这么急着梳妆打扮?”李广元很有默契似地说起了薛宝常,说完直摇头。他转过身去拉窗子,一边拉一边说:“疯了,疯了。”冯潇芸忽然觉得这些话里面包含了太多的故事,又不便再问,只好和丈夫一起沉默,心里暗暗感到凄然。
“他说明天就把她埋进东门的风水宝地,他说他们家晚晴是要去赴约的,在阴曹地府也要唱杜丽娘,等不得,等得久了妆都残了,唱起来就不好看了,晚晴一定不会喜欢。”李广元补了一句,随后露出一脸的惊异,看着妻子等着她的答案。
“睡吧,你也累坏了,别想了。人各有命,夫妻一场,薛宝常心痛的说胡话也是正常的。”冯潇芸安顿丈夫睡下,自己却一夜未眠。
第二天,沈晚晴就带着她的戏梦江山一起入土。薛宝常一早就实践了自己的诺言。他拉着薛凡各烧了一本《牡丹亭》,他烧上册,儿子烧下册。他害怕晚晴独自万里迢迢奔赴黄泉,临演忘记了曲辞,特地要给她带上一套,算是最后的交代。烧毕,薛宝常拉着薛凡转身离开,从此愈发沉默孤僻。甚至时常足不出户。而关于沈晚晴的话题从未止息,沈晚晴的死亡和她临死的戏装成了秋水镇被引用和讨论最多的秘密。秋水镇居民的想象力终于有了光明正大的使用场所。他们如此热情地讨论了种种细节和无限的可能。他们总在薛宝常到坟上看望晚晴的时候远远地用窥探满足他们日滋夜长好奇心。于是,薛宝常在种种假设和论证上收获了最多的怀疑。于是,秋水镇的某些居民再看到他的时候开始本能地保持距离。于是,沈晚晴的死亡与薛宝常的所作所为有了被千锤百炼的后的认证。于是,奇妙的预言像盛夏的雨水一样迅速播撒,沈晚晴是被薛宝常克死的结论成了秋水镇最官方的说法。这位八字如铁的父亲的公子也注定承袭他的衣钵。人们不禁为薛凡的未来暗暗捏了很多把汗。
于是在一段时间内,薛家的房屋与秋水镇的联系被所有人从意识上生生切断。除了那位无所顾忌的秋水镇社交名媛青云妈和他的儿子,薛宝常家门可罗雀。薛凡和青云在这间人为地与世隔绝的小屋迅速成为朋友。孩子们总是天真勇敢,虽然依旧不能辨认是非。却从来不顾忌那些无中生有的预言。青云曾经在听母亲和薛宝常提起那些预言时拉着薛凡的手,忽然义愤填膺地安慰起他来;“没有事情的。讨不到老婆又怎么样,我陪着你,你就不觉得难过了。实在不行,非要讨的话,我把六妹许给你,虽然丑些,毕竟是个女的。”青云妈忽然回过头,看着眼前的儿子,不禁悲从中来。想想自己平日怎么苦心教育,仍然说话像个呆子。青云妈一悲从中来就下了重手,一巴掌打得青云一个趔趄,随即右颊高高肿起,青云半天没哭出声。青云妈和薛宝常都慌了起来,青云妈赶紧去拍孩子,青云这才哇的一声声泪俱下。鼻涕泪水和嘴里的血水在地上形成了一个池塘。带到他哭得发不出声音,薛宝常去清扫池塘才发现那里赫然的伫立着一颗青云的牙齿。青云妈不由分说地掰开青云的嘴,确定是在下面。于是跑到门口,奋力一投,把牙齿扔上了薛宝常家的屋顶。然后抱着青云离开了薛家。
这个时候薛宝常和薛凡才感觉到寂寞。这间屋子实在太过于安静,安静的不像是人间,倒像是沈晚晴前去赴约演出杜丽娘的地方。日光很少出现,雨季的薛凡哪也没去,哪也去不了。他只是在自己的屋子里迅速地长大,大到沉默寡语,大到可以不想念母亲,大到甚至可以忘记他曾经的母亲是一个叫做沈晚晴的女人,大到薛宝常每次喝醉酒在半梦半醒的时候喊那个女人的名字他都可以泰然自若地帮父亲沏醒酒茶。一场死亡让他对秋水镇有了更为深刻的理解,他渐渐乐意看清事实并不怎么美好的本来面目。
三岁的薛凡在秋水镇的那个盛夏一瞬间长成了山峦。
而如今,他走在回家的路上,他走在细雨侵润的青石板上。为什么踩出这样细碎的步子?他为什么感到雨水已经侵润到他的眼眶,侵润到他的眼眶都快要承载不下了。他用手摸抹了一下眼睛,有些湿热的东西,他告诉自己,那是,水。
下着雨,秋水镇的云层依旧阴沉,阴沉得如同那个黑衣女人的笑容背后的故事。
下着雨,薛凡独自走着,路好像永远都没有尽头,他抬起头看见了伞面上的一抹紫色,忽然觉得缺乏温暖,他握紧了伞把,想要找一找,十七年前雨伞主人残存的,所剩无几的体温。
下着雨,薛凡忽然觉得整个秋水镇都已经在这单调声响中陷入沉睡了。沉睡到只有他自己醒着。
下着雨,薛凡忽然喊了一句“妈妈”,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卡在喉头,发不出声来,余下的声音都化成了略带咸味的湿热液体,在面颊上奔流不止。
下着雨,下着雨,下着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