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雨下了整整一夜。薛凡睡了很久很久,只到周身舒展,可以随意的翻来翻去并且肚子极度饥饿才慢悠悠地起来。父亲会比他醒得更晚,所以他有的是赖床的机会。做饭,他只是把每天必须的工作再做一遍,简单并且乏味。当然,父亲永远不会厌倦这样的饭菜。薛宝常深知自己的手艺不会比儿子更好。就像他早就开始容忍甚至默许了整个房屋里日复一日的混乱。缺乏女人的冷手冷脚的地方总是必然变得像居住于此的男人一样邋遢杂乱。薛凡甚至会帮着父亲整理父亲的房间。有时候他甚至觉得,父亲的房间如同父亲的胡子一样,到处充盈着茂盛的随遇而安。
雨水把整个秋水镇的人流洗劫一空。薛凡在杂物间里努力的找到了两把支离破碎的雨伞,油纸完全与伞骨分崩离析。花纹和图案也渐渐模糊。只留下当年的一鳞半爪。这两把伞应该曾经承载过两个人的耳鬓厮磨和朝朝暮暮。从前的它们,一定华丽,坚实,崭新。让人想起生活中的诸多美好以及往昔岁月的幸福时光。在那些时光里,伞的主人一定相信了对方许诺的美好未来并且时刻为之努力。在秋水镇每年一度的大雨时节,这两把雨伞一定是雨滴里最为幸福的周游者。所有的雨水,滑落,跌碎,在伞面上飘散纷飞。只不过是美好时光锦上添花的华丽背景。然后雨水渗进伞面,浸透伞骨,最终是华丽的油纸和华丽的岁月一起一去不复返,再也难以找寻。华丽的油纸伞不再爱好周游。原因和它们的年久失修无关。只是因为,伞的主人最终没有办法再相伴而行。他们一个成了镇东门山上蜿蜒坟冢当中的一个,遥远冰冷,无法召唤。一个成了有时候可以睡到天亮,有时候可以整夜把一架竹楼梯踩出满耳吱吱呀呀的薛宝常。他没有疯,只是有点寂寞。这个世界少了个唯一可以和他相偕出游的人。少了一个唯一可以和他说说笑笑的人。所以他经常在镇东门的坟冢里度过清晨和夜晚。虽然他知道那些时光一去不返。但是他要抓一抓时间女神宽大的衣袖。他的侥幸与日俱增。薛凡有过许多次转动伞把的经历。褪尽颜色纸面像是窗外阴郁的云层,纸面绵软无力,在呼呼的转动中发出漏气的声音。薛凡盯着伞把儿,雕花的木制品早已经失尽了漆面赋予的色彩和温度。失去了青春身体内部的燥热体温。冰冷,残破,易于把握但是有些扎手。他曾经有过许多次把伞面再次粘合的冲动,他借来了浆糊,铁线。磨好了锈迹斑斑的剪刀。甚至请来了立志做裁缝并且给所有衣服绣花的青云。可是父亲都对他的要求一口回绝,不留情面。
“我只是粘粘,不会坏的,再说,反正已经坏掉了。”
“不许。”
“我叫了青云。”
“让他回去。”
“我做不好细致活计,他可以帮我。”
“你送他回去。”
“为什么?”
“不许。”
“我修东西不行么?”
“东西多了,为什么要修它们?”
“它们坏了。”
“秋水镇的拦河堤也坏了,你为什么不去修,秋水镇的老磨坏了,你为什么不去修?”
“我。”
“不许。”
“我偏要修修看。”
“你敢。”
“两把伞么,有什么?”
“你给我拿回去,放回去,哪里拿的放在哪里。”
“为什么,我非要知道为什么。”
“滚。门外的那个,你也给我滚。”
青云的脚步声忽而撕碎了两种声音的平衡,接着化作一种带着喘息的疯狂奔跑。秋水镇的青石板上罕见地扬起了微小的尘埃。好多人从窗口里看到了这个狂奔的孩子,都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出了问题。三婶忽然问女儿:“那是青云么?”“是啊。”“那么能跑,比牛还快,青云妈那天还说他不中用,像个女孩,我看她是孩子太多,看糊涂了。”
青石板的声音杂乱急促。
薛凡知道了青云一定会迅速逃离。因此没有对青石板上的脚步抱有太多的兴趣。他左手提着那两把破旧的油纸伞,抬头,看着竹楼梯顶部的威严的父亲。看着他一如既往的如秋草般四处蔓延的胡子和他苍白的额头。
“放回去。”
竹楼梯上的声音并不甘心保持对峙。
“我晓得了。”回答漫不经心。薛凡把工具踢到一边,把油纸伞扔进杂物间。拍拍灰尘,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无功而返。薛宝常又走进杂物间仔细翻看,把两把伞放在一个更干燥的地方,用指节粗大的手指把纸伞的毛边一一捋直。他走出杂物间,低头,高大的身躯佝偻了一下,忽然现出一种超越年龄的苍老和悲凉。薛凡远远地看着,不说话。
秋水镇被盛夏的雨水裹挟了起来。潮湿扑面而至。整个街道由湿漉漉的青石板拼接蜿蜒,像青云家常吃的绿豆米粉,光滑而且湿润。这样的天气是不能缺少谈话的。薛宝常在今天的午餐上留给薛凡一个巨大的后背。薛凡从他的上下移动的喉头才可以判断他是在喝水还是在咀嚼。很快,桌上只剩下薛凡。薛宝常依旧走出了薛凡习以为常的吱吱呀呀。过了不久,他又走了下来。告诉薛凡他要出去,晚饭自己吃,就消失在渐渐被雨水笼罩的模糊的水汽之中。
青石板渐渐没有声音,漫无边际的雨声让人觉得像是失聪。薛凡知道,他该去睡了。
晚饭他熬了稀粥热了剩菜,他突然发现熬多了,他突然想起来父亲今晚有事。雨水让人昏头昏脑。记忆变得十分困难。薛凡拍了拍脑袋,沉默地喝下了两个人的稀饭然后吐掉了一半。
他困,想睡觉。
黑夜在万众期盼之下姗姗来迟。薛凡忽然闻见一股酒气渐渐逼近。他下意识地说了一声:“谁?”可是,熟悉的脚步声又忽然让他安心。脚步声才上了竹楼梯,踩出一阵歪歪扭扭的怪异声响。他听到了微小的默念。那些默念就像是黑夜一样难以分辨。但是他还是听得清楚其中出现频率最多的字句——“晚晴”。
沈晚晴。
沈晚晴死了足足十七年,久远的足以和断裂的老磨交相辉映。久远的薛凡可以不时地忘记他的母亲拥有这样充满诗情画意的姓名。也许是因为那时他还太小。还不认识这些对于孩童稍显复杂难以理解的符号。时光让记忆变成了从伞把上脱落的漆质碎片,无法拼接,无从找寻。
薛凡忽然睡不着,天越来越黑,月亮和星辰都在水汽里散尽了最后的光芒。
弥散满屋的酒气渐渐消失了,微小的默念变成了巨大的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