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李慕兰吃过晚饭,依旧回屋躺着。冯潇芸的目光无处不在,她能做的唯有逃避,唯有独居一室,用这些墙壁作为最后的堡垒,暂时延缓这些无孔不入的让人感到寒冷的事物的抵达。屋内的空气有些稀薄了,在这样的溽暑未消的夜里,李慕兰感到很热,她的汗水渐渐在周身蔓延,衣衫渐渐变得湿润。这些湿润吞噬着周围的一切声响,偌大的空旷里只剩下她的心跳。也只有她的心跳。外边依然有脚步,她能够判断出这些脚步来源于自己的母亲。她甚至能够想象出母亲此刻的表情。那些狐疑的眼光和秋水镇之上悬挂已久的冰冷月光一样成为了盛夏秋水镇少有的低温事物。它们的出现似乎是为了提醒人们雨季未曾完全远离,寒冷和恐惧依然近在咫尺。李慕兰想到这里忽然打了一个冷战,靠着床头躺下,不愿意再听到什么。
想象力总是在痛苦的时刻将痛苦无限放大,这一刻,李慕兰的想象力成了冯潇芸最亲密的助手,它不知疲倦地展现着它大义灭亲的决心和力量。
李慕兰躺着,她明知道自己醒着,却翻不过身来。一种神奇的力量把她侧身死死地钉在床板上,让她动弹不得。她又用了一下力,还是没有结果。她忽然想起,这是吴云芳曾经说过的“鬼压身”。这种神奇的现象如今也百年不遇地发生在她的身上,李慕兰不能移动的身体越发的感到孤立无援,如今一切似乎都在暗暗地助母亲一臂之力。她忽然想要喊,想要让父亲把自己扶起来,可是那些计划好的声音却在她的喉咙里戛然而止,她不确定,这次喊叫到底会被谁听去,她再一次用全力支撑了一下,骨节轻微地响了一声。终于坐起来。终于可以面对窗户,终于可以听到空气中细碎的脚步通通无影无踪了。她看着从窗户里渗入的夜色的深浅不一的暗影,忽然有一种重生的感动。她想起那个夜晚,在黎明即将来临的时刻,自己是怎样的决绝,自己是怎样地面对同一扇窗户下定决心似地挥舞着手臂。那一刻,自己比任何时候都要幸福,都要自由,都要坚定。而那个夜晚正被秋水镇游移不定的混乱的时光迅速席卷而去,只留下了倒影,姿态和些许的气息。她的世界曾经在那一晚之后为一个新的目的而盛开绽放,曾经拥有过不停歇的陶醉和眩晕。可如今,她的世界只有母亲的诡异笑容以及无孔不入的目光,那些笑容中包含了太多的复杂内涵。一时难以参透,但是性质却绝对可以立刻判断。李慕兰闭上眼,又睁开眼。满脑子都是冯潇芸抖动的唇线。
夜很深了。深的可以听到周先生家帐篷旁圣火的声音。
哔哔波波,哔哔波波,哔哔波波。木柴沾了些湿气,不断地发出碎裂的声音。
李慕兰忽然想到了薛凡,他一定在满地残阳的时刻无奈地离开了属于他们的山谷,他曾以为她一定会来,他曾那么相信她与他的约定,而自己留给他的不过是蔓延无际的等待和孤独。她想象得出他失落的身影如何缓慢地陷入血红色日光的包围,那个时候,她不在身旁。
她想立刻跑出去,想立刻来到那个山谷,想立刻知道薛凡到底怎么样。她想让时针飞快转动,让黑夜和白天立刻互换位置,让午后即刻来临。那时候。。。。。。
那时候,他是不是还在?或者她兴冲冲地跑出去的时候能找到的不过是昨天等待薛凡的同样的遍布山谷的空旷,也许命运正在玩弄一个阴险的,让他们轮番品尝失之交臂的痛苦,然后最终知难而退。
它也站在母亲那边吗?拿自己是不是只剩下薛凡?当整个世界都与她为敌的时刻,她所能做的只有和他在一起,她只有抓住他的手,和他一起抵抗这些突如其来的暴风骤雨。是么?
灯光熄尽了,除了杯水车薪的月光,没有谁可以控制整个秋水镇陷入黑暗,火焰的声音也渐渐遥不可及。只剩下轻微的回响,像是木柴的呻吟,也像是谁的低声倾诉。在这个夜里变得混沌不清。
她终于睡着了,她在睡梦里只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下定决心。
午后的到来早的让人心惊。阳光依然刺眼,四散的热气从青石板的每个孔隙中探出头来,然后心安理得的结伴而行,逗引出声嘶力竭的蝉鸣和秋水镇盛夏的诸多固定场景。李慕兰吃完饭。看着还在吃的母亲和父亲,忽然说:“我出去了。”
“去哪?”冯潇芸头也不抬。
“出去。”李慕兰随即给了答案。
冯潇芸对这个范围广大的答案似乎并不满意,昨天的胜利让她深信自己的无坚不摧。于是她又问了一遍:“去哪里?”
“出去。我和云芳没约定地点。我先去找她。”
“是么?”
“是啊。昨天都和您说过了吧。您应该知道吧。”
“知道。我是问你去哪?”
“去吴云芳家找她,昨晚您不是没去么?我总不能让她觉得我言而无信,我这就将功补过去。”李慕兰的声音忽然打了起来。说完,还看了冯潇芸一眼。
“呃......昨晚......我给忘了。”冯潇芸忽然没了言语。
“您忘了不要紧,我这不得去说么。昨天约好的,我变卦,人家怎么办?”李慕兰感到了母亲的笑容有些不易察觉的松动。
“那,那你去吧。快去快回,外边也是热得很。你妈也是怕你晒着。”李广元赶忙圆场,他看出了这段对话里四溅的火星,生怕这场熊熊大火烧掉了自己生活里的所有宁静,赶紧接了一句折衷的回答。
“谢谢爸。”李慕兰说这句话的时候眼光却没有离开冯潇芸,。
冯潇芸觉得自己的心灵被急急散去的凌乱脚步踩得生疼。她仍然对那个“她”的性别满腹狐疑,可是已经没有机会再问一句。她看了丈夫一眼,默默地转身回房。
院子里只留下哑然的李广元和“砰”的一声闷响。
李慕兰几乎是一路飞奔到达山谷,她不得不加快脚步,这有这样才能压制自己胸腔内蠢蠢欲动的忐忑不安。她在每一处路口都气喘吁吁地仔细分辨,生怕自己迷路,实际上她明白自己也是在拖延,她生怕自己兴冲冲地赶到那里,迎接自己的世界里没有薛凡。
熟悉的入口在眼前铺展开来,一点一点的进入她的视线,她有些害怕了。从这里就直接可以看见那棵大树,只需要在转一下视线,那块他们两个的世外桃源就可以尽收眼底。
可是她闭上了眼睛。她本来决定如果他不在,自己转身就走,她知道如果自己在那棵树下停留太久,泪水和悔恨会把自己完全吞噬。她在这个时刻不需要睹物思人的想念和缅怀。
“慕兰。”依旧是那个声音,她猛地睁开眼,看到一个身影渐渐地向这里靠近,步伐很慢,似乎还在确定和怀疑之间左右摇摆。但是她听得出来那声呼喊中溢于言表的欣喜,他没有怨她。
李慕兰鼻子一酸。
薛凡跑了过来,一把拉住李慕兰的手,随即把她抱在怀里。又叫了一声“慕兰”,李慕兰听得出这里有些失而复得的苍凉。她也紧紧地抱着薛凡。
现在可以哭了。
“我以为你不来了。”
“傻瓜。我怎么会......”
“我以为你永远不会来了。”
“傻瓜,不会的......”
“我知道我不能再去你家找你了。我只有在这里等着你。我昨晚一整夜都没有睡觉,我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我不知道。”
“傻......”李慕兰忽然抬起头看着被憔悴爬满的薛凡的脸颊,哽咽的说不出话来。
“我刚才不敢确定是你。我害怕又在做梦。这个夏天我被幻觉缠上了,我其实是不怕做梦的,就算是醒来一无所获。可是这个梦......我......”
“傻瓜,我来了。”李慕兰觉得一种酸痛感在鼻腔里日益膨胀。
“别......哭。”薛凡有些手忙脚乱地想去找手帕。李慕兰却紧紧地抱着他。
“没......没有,我是......高兴。”李慕兰的回答有些结结巴巴。
“你娘,她......没有......”薛凡叹了一口气,问。
“没,没什么。没什么的。”李慕兰摸了摸薛凡的脸颊,挤出一个笑容。
山谷里的蝉鸣渐渐地沉入一片如海的绿意之中去了,阳光被树杈和枝叶悉数击溃。整个山谷都静默了,静默的只剩下他们的心跳声。
薛凡摸了摸李慕兰的头发,平时的她总是任由长发随意地搭在肩上。而这时候却扎成了两个辫子。薛凡耐心地看着这两条辫子,它们似乎是一对会飞的翅膀。
他们就这样凝视了很久。
他们都尽量用表面的平和掩盖内心的翻江倒海。他们都尽量抱紧对方,似乎是在此之后永远没有这样的机会,他们竭力地挽留着稍纵即逝的幸福时光。李慕兰在这个时刻想起了母亲,想起了她临走之前母亲的表情,想起了昨晚的一切,忽然有一种复仇的快感。她无数遍地回味着冯潇芸望着她远去时的眼神,那些眼角眉梢的沮丧和敢怒而不敢言让她开心。
时间在这一刻静止了。薛凡满脑子的地久天长良辰美景,昨晚的一切渐渐地被他抛诸脑后。他看着李慕兰的眼睛,看着李慕兰眼睛中的自己,暗暗地觉得幸福。
蝉鸣又渐渐地从四面八方汇集起来,远方的纤细云朵有些变成了浅灰色。阳光渐渐被遮挡住了,只漏下稀疏的光线。似乎,秋水镇的雨季再一次姗姗来迟。空气开始沉闷起来,微风,树叶开始随着地上的野草一起摆动。从暗无天日的茂密树冠上传来一两声奇怪的鸟鸣。
远方有微小的声音,不过这些声音对于现在的他们来说太过于微小,完全可以排除在外。一个身影随着声音而来。青云妈放慢了脚步,她没想到自己竟然可以遇见这样的奇事,她浑然忘记了自己手中的延年益寿的圣药,把它们胡乱地在地上一丢,就近找到一棵树干粗直的树木,要仔细地看出依然沉醉其中的男女主人公。青云妈的视力并不好,她分辨了好半天才看出些端倪。紧紧相拥的薛凡和李慕兰简直称得上是秋水镇最大的秘密。她有些抑制不住自己的狂喜,扶着树干的双手有些松动,险些摔倒。她顾不得捡起自己的草药,便直接蹑手蹑脚地从旁边的一条小路销声匿迹。
李慕兰忽然听到了脚步声,她赶忙扭过头去,却什么也没有看见。
“脚步......你听见了么?”
“没有。”
“我刚刚,听到。”李慕兰有些害怕。
“是你昨晚太累了吧。你看这天又快要下雨了,没拿伞,我送你回去吧。别淋着雨。”薛凡看着她。
“嗯。”李慕兰点点头。
两个人随即肩靠着肩离开了山谷。薛凡一直看着李慕兰的脸颊,他还想再捕捉一个笑容。他知道自己看不够。李慕兰却没有再笑,她有些呆滞地看着四周,似乎在寻找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有寻找。
两个人心事重重地离开了山谷。
夕阳终于从越来越浓密的云层中探出头来,有些灰暗不清的草丛重新变得清晰可见了。
两个人的脚印被夕阳一一填充成一勾深郁的血红,在离那些脚印不远的地方,一个布包和一些散乱的药草在夕阳下越发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