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秋水镇的大雨经久不息。
薛凡从雨声中醒来。抬头看到四面高涨的水汽,无奈地摇了摇头。往年的雨季从来没有如此长久。去年甚至只维持了半个月时间。青云妈于是有很多时间在各家各户闲逛,把她干裂的双脚踩上各家各户的门槛抑或锅台。研究各家霉干菜和腊肉的质地与口感。青云妈向来是个言而无忌的女人。她曾经在薛凡家的天井旁边忽然地抛出一截长长的叹息声,然后痛斥房屋主人的懒惰和闲散。她告诉薛凡,倘若有一个女的在家,绝不至于堕落到如此地步。然后她在房屋的各个角落为她的精辟论断寻找证据。她边找边说,自信满满。最让薛凡惊异的是她竟然指着从门口经过的一只蜈蚣宣称这屋里阳气太重空气太干,连蜈蚣也不愿在此久居。同时指出了薛凡多次口腔溃烂一定和阳气太重有关,一定和这只逃遁抑或偶尔路过的无辜的动物有关。她回过头看着薛宝常的眼睛说青云和薛凡是发小,简直就是亲兄弟。她这个当姨娘的不可以坐视不管。
薛宝常只是沉默不语。他实在不知道如何对付这个秋水镇的社交名媛的喋喋不休。青云妈忽然认为自己说服了这个男人和他的儿子以及整个屋子里的瓶瓶罐罐。她微笑着拍了拍薛凡的头却看着薛宝常的脸。说了一句。宝常,你还是再娶一个续弦。这些问题都一并解决干净。我作为孩子的姨娘我是心疼孩子我想妹子也可以理解。何苦呢。都不好受。家里有个女人有多么好。你们爷俩个吃的穿的也不用天天凑和。你不觉得苦我还替孩子不甘心呢。我作为他的姨娘我们青云是他的发小我这个心疼啊。青云妈迅速罗织了一个复杂的人情网络,让自己通过儿子和这个家庭无限亲密起来,她在这一刻甚至觉得薛凡和青云都应该是她奶大的,薛宝常是当年自己的相好。她说着说着全身散发出母性的光芒,她在这样的光芒照耀下越说越热。这一切她想起了去年生下青云九弟的辛劳痛苦。她定睛看着薛凡,忽然有了上去抚摸额头的无限冲动。
薛宝常还是不说话。他只是把手里的纸烟一根一根点燃,猛吸几口就狠狠地踩碎。房屋里迅速升起体积庞大的烟幕。地上满是纸烟支离破碎的躯体。黄色的烟丝甚至跑到了门口的青云妈的足下。烟草的味道让雨季的空气变得辛辣抑郁。薛凡好几次转过头去,想偷一口气都因为薛宝常恶狠狠的眼神而胎死腹中。青云妈吸了几口四处弥漫的烟雾捂着鼻子冲出门去,险些被门槛绊倒。秋水镇的社交名媛在满屋子的沉默不语和辛辣空气里落荒而逃。
窗外的空间被雨水和雨声一一填满。青云妈的拖鞋声渐渐听不见了。薛凡费力地扫着地上的烟丝和断手断脚的纸烟。灰白色的气流在房屋上空盘旋良久,让他流出了很多泪水。他眯着眼忙了很久,终于把一切都扫完。
父亲默默地烧火做饭,自己承了一碗就上楼去了。薛凡自己坐在天井旁费力地扒着饭。父亲的沉默和夏季的雨水一样与日俱增。他忽然想起了昨晚父亲在醉酒中默念的名字。
沈晚晴。
他艰难地把这个名字和自己的母亲划上等号。他甚至感觉自己不得不花费一天乃至更长的时间去擦拭自己的意识。因为这其中堆积了长达十七年的往事和尘埃。他尽力把这个名字想象成曾经存在过的人物。这个人物曾经抚摸过他的额头,给他唱过儿歌,在雨季的雷声里抱紧过他微小并且柔软的的身体哄他入眠。这个人物曾经握紧过杂物间的两把雨伞中的一把,也许曾经用这一把替他遮挡过风雨,带着安睡的他从秋水镇绵绵无绝期的雨幕中逃离大自然的恐怖与狰狞。
如今,他走进杂物间再次拿着雨伞的时刻。他忽然想要流眼泪。他仔细辨认这两把雨伞,希图在其中的一把里找到些许与女性有关的蛛丝马迹。他在其中一把上找到了一抹浅浅的紫色,周围满是雨水浸泡之后的褐黄。他握了握伞把,忽然感到了温暖。十七年里雨伞竟然不曾遗失了它最初主人的手温。
薛凡决定把两把雨伞都修整停当。因为家里没有其它的雨伞,薛宝常在十七年里对于雨伞的问题始终视而不见。他宁愿让自己被淋得浑身发抖也不愿修补雨伞。还屡次拒绝薛凡重新购买的提议。但是今年,雨下得格外大,薛凡觉得,父亲不会再拒绝自己的要求。即使拒绝,他也有了两把可以暂时使用的雨伞。
没有多久,两把雨伞在杂物间的瓶子旁边安静地重获新生。薛凡听着外面的雨声如同海浪一般迟迟不退,越发觉得自己做的合情合理。他慢慢地撑开伞,转动伞面。那块紫色的残痕忽然变大,变浓。渐渐地遮没了窗外的世界。秋水镇忽然被染成了深沉的绛紫。薛凡赶紧揉揉眼睛,他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他慢慢地合上了雨伞。
该睡了。
等他醒来的时候,他看见父亲正在向屋外走。他赶忙坐起来大声的问,你干吗去?父亲依然留给他后背,说,李广元告诉我东门的拦河坝有些受不住了,让我去看看。顺便添几铲子土。再给夯结实一点。你就不用去了,自己在家吃吧。我晚上回来的不会很早。薛宝常说完就一脚踏进盛夏的雨水里,两脚踩出四射的晶莹雨滴,。薛凡转身就跑向杂物间,他要给父亲拿一把雨伞。他忽然担心父亲是不是还可以抵抗秋水镇每年准时到来的暴风骤雨。他已经成年,他已经相信,在他成年的时刻,他的父亲已经把双脚都放进了衰老的边缘。他跑回来的时候雨雾遮住了所有的视线,远处的青山也已经看不分明。整个世界只有雨声,也只剩下雨声。
他锁好门就举着伞跑了出去。他打开那把有着紫色痕迹的雨伞,在青石板上跑成了一阵风。他跑向秋水镇的渡口,那里是到达拦河堤的必经之地。
在雨里奔跑,完全听不到脚步以及自己的喘息。薛凡到达拦河堤的时候薛宝常和李广元正在雨里站着商量着什么。风不时地掀起两个人的衣服,似乎是想要窥探什么。似乎又是只为了开一个善意的玩笑。薛凡跑了上去,把两把伞分别塞进了两个人的手中,他特别注意把紫色的那把塞给父亲。李广元和父亲同时一愣。随即李广元打开了雨伞。遮住了漫天的寒意。父亲要把雨伞给他。薛凡接过雨伞,打开,重新送到父亲的手边。父亲默默地接了过去,无语。漫山遍野的雨声里面只剩下李广元的几句赞叹。这个撑着雨伞的男人告诉薛凡,等一下我的女儿就到了,你拿着伞吧。她会给我送来一把伞的。薛凡没有听见,雨声让耳膜只有面对尖锐的刺激才能有些反应。他看着微笑的李广元的陌生的微笑以为他在夸自己,只是谦虚的摇头。
在大雨中,所有的交流都变得毫无必要起来。
雨水已经把薛凡浸透了。他感到本来轻薄的衣服忽然变得沉重起来。掷地有声的雨水每时每刻都在增加它的重量,薛凡觉得自己的脚下是一个不断沉陷的泥潭,这个泥潭不停地拉扯他的双脚,所用的力气渐渐增大。薛凡用力地把双脚换了个地方,他刚想喘口气,却被雨水呛了一下。雨水让整个秋水镇在薛凡眼里变得沉重而且衰老。他忽然希望吸一口气,立刻跑回家去,在天井旁点燃一堆满是劈啪声的树枝,消消彻骨的寒气。
忽然,雨停了。薛凡觉得像是在做梦。雨季来临之后幻觉缠上了他,他经常可以看到那个根本不存在的绛紫色的秋水镇抑或其他东西。他决定立刻回家,给自己的大脑一次悠长的休息。但是,雨真的停了。不,他忽然闻到了一种奇异的气味,准确的说,是香气。并且他的嗅觉告诉他,这股气息离他不远。他抬头忽然看到了一把雨伞。然后看到了雨伞后边的一张脸。这张脸笑着,虽然尽力抑制,却还是发出细细的声音。他惊得跳出了很远。他没有想到幻觉成了比青云还要不离不弃的朋友。他想自己是太累了。那个今天被他多次想念的沈晚晴不会穿越十七年时光的重重阻碍为自己打一次伞。谁知道那伞跟着走了过来,再一次遮住风雨。顺便用有些嘲笑的声音问了一句:“你怎么了?”薛凡定睛一看,眼前出现的是一袭深郁的绛紫。对襟的竹布裙上沾了些许雨水。显得清新和温润。他没有抬头,他低头说了一句谢谢。就不再言语。那些香气让他感觉周身的困意席卷而来。那边的声音在雨中不是十分清楚,薛凡听了半天,只听见了一些笑声。忽然一只手把一把伞递了过来,塞进他的手中。递伞的那只手随即把他头上的天空和香气全盘没收。薛凡撑开另一把伞,抬头,看到了她温润的粉红色的嘴唇和只露出半边的鼻翼。那边的她正在向薛凡告别。薛凡忽然语塞,只是把一句谢谢翻腾到自己都索然无味。那边的一袭紫色只是笑,然后挥手告别。薛凡追了两步。说:“哪一天还给你雨伞啊,现在是雨季,这东西正是用的时候?我回了家收拾收拾就给你送去。你家在哪里住?”她只是笑,说:“不用着急,家里不缺雨伞的。我父亲拿着你的雨伞,这一把他要我一定要交给你。替他向你道个谢,等天气晴了你再送去吧。去东门李广元家就是。”
薛凡说:“好。我一定尽快送去。还是谢谢,请问,你怎么称呼?”
薛凡没有想到一袭紫色已经走出了两步,听到他的问题,一脸惊讶地回过头来。依旧是温润的粉红色嘴唇和带着些嘲笑的声音。薛凡抬起头来看着她,以及她背后的茫茫的水雾,绛紫色的秋水镇再一次占据了薛凡的双眼。
“我叫,李慕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