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薛凡抬起头,看见天气渐渐放晴了。雨丝逐渐变得微弱,再过一会,也许雨伞也没有必要打了。李慕兰站在他的旁边,很近很近,触手可及。他从来没有和一个女子拥有过一个可以互相倾听心跳的距离,沈晚晴留给他的记忆过于久远,他知道自己曾经在她的怀里入睡,可是那段密不透风的相亲相爱已经在时光的筛汰下变得千疮百孔,连一次不算丰厚的回忆都难以承受。而此刻,他重新和一个女子如此亲近地站在一起,他可以看到她的侧脸,她的睫毛,她眉毛的轻微移动。听到她呼吸时的细碎声响,她越发急促的心跳。她没有敢回头。李慕兰的世界在左手被薛凡握紧的时刻天旋地转。时光,视线,声音都忽然静止不动,忽然凝结。能够活动的唯有心脏,而它就不得不为身体的其它部分分担太大的压力。李慕兰知道薛凡看着她,雨虽然停止,但是气候依然称得上凉爽,山谷中的风不停地游来荡去。可使李慕兰却觉得脸颊被薛凡眼光的灼热烧得生疼。二十年间她的母亲冯潇芸一直在以身作则地教授着生活中的杀伐决断。甚至有些时刻冯潇芸相信女儿已经超越了自己。可是在这样的时刻,李慕兰忽然大脑空白,无能为力。
薛凡依旧紧紧地握着她的手,良久,他害怕自己把慕兰的手握的疼了,如梦方醒似地连忙松开。李慕兰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左手仍然在他的手掌里放着,好像迷路的孩子。
“慕兰。”薛凡忽然觉得这个名字如此亲切,如此动听,他的舌头可以如此清晰准确地一蹴而就,似乎他的舌头在二十年中一直浑浑噩噩消极怠工只是因为它知道在二十年后,它需要如此亲切温柔地叫出这世间最美好的两个汉字。
“嗯。”声音有些迟疑。李慕兰忽然发现薛凡已经松开了手掌,便赶紧把手抽回,禁不住又脸红起来。看来她已经习惯了一个除她的父亲之外的男子如此温柔地呼喊她的名字。李慕兰偷偷看了薛凡一眼,却没想到这时候薛凡正在一脸幸福地看着她,于是眼光倏忽改变了方向,李慕兰底气不足地看着已经放晴的天空。说:“你看,天气放晴了。”
“是啊。看来周先生的祭礼果然有效。这是今天大雨停息的原因之一,也算是老天保佑吧,今天两个原因都凑齐了,所以才有这样的天气。”薛凡也随着慕兰兴致勃勃地谈论起天气,可使李慕兰有隐隐觉得他不是在谈论天气。
“那另一个原因呢?”李慕兰一脸诧异。
“因为慕兰你呀。”薛凡忽然换上一脸孩子才有的调皮笑容,假装天机不可泄露的样子贴近慕兰的耳朵,说出了这样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他知道慕兰可以理解他的潜台词。
“因为我......哎呀.......你这个......”慕兰伸手就打,薛凡赶紧向前跑。
“打不得,打不得,昨晚你打我的地方还淤青呢。再打我可撑不住了。要是柳梦梅知道见了杜丽娘就要受皮肉之苦,他才不会那么拼命呢。”薛凡的一副讨饶像让李慕兰忽然笑出声来,她忽然想起昨晚自己被抱起来的时候下手的确很重,心里暗暗有些后悔了。
“是么?柳梦梅可不这么想。这样想的也恐怕只有薛公子吧?”李慕兰顺水推舟地幽了一默。空旷的山谷里多出了好多笑声。
“你来,给我看看,我昨天下手是有些重,对不起,给我看看严不严重。”李慕兰看着薛凡,眼光里半是愧疚,半是心疼。
“不......不碍事,我只是说着玩,你看你,就放在心上了。没事,我这么大的人,打一下有什么。”薛凡看着李慕兰的眼神,忽然不知所措。人生的玩笑让他一时难以消受。最近十七年从来没有一个女子用这样的眼神注视着他,注视着他的内心,注视着他的所有脆弱与不堪一击。那样的眼神只有来源于这样的女子,她对她的爱胜过于自己的生命。他曾经记得两岁的时候自己不小心被热水烫伤,伤口气泡,撕心裂肺的痛楚遍及每根神经。当时的沈晚晴默默地替他附上药膏,默默地抱着他只到他可以入睡。他还记得那一天早晨,他的外衣都是湿的,那是沈晚晴那一夜留下的泪水。而漫长的十七年后,时光在这里交相辉映,两个不同的女子同样是因为他的伤口给予他同样深情的一道眼光。薛凡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伤口,那个烫伤的痕迹极其明显,在左臂的中部。薛凡轻轻地按了按仍然凹凸不平的表面,像是在重温母亲的体温。时光有时极其无力,十七年的漫长的白天和黑夜都无法治愈他残留在手臂以及心灵里的伤痕,他只好让痛苦成为一种习惯。时光有时又极其有力,薛凡从没有想到自己的伤口可以在一瞬间消失平复,只是因为一个曾经陌生而今熟悉的紫衣少女的轻柔温暖眼神。
“真的好了么?”李慕兰看着薛凡的样子,似乎是在想什么,又急忙问了他一句。
“真的,真的,你放心。”
“那就......好。”李慕兰看着他的眼睛,终于有了些许姗姗来迟的笑容。
奇异的鸟鸣又响起来了,整个山谷不再只是他们两个人的世界。夏季独有的湿热在雨水告别之后如期而至。遍地都是蝉鸣,不甘寂寞的青蛙,树杈的悉悉索索,鸟类震动翅膀的声响,闭上眼睛,他们听到了植物生长的声音。薛凡看着李慕兰,正想说话。可是李慕兰却伸出修长的食指做出一个“嘘”的动作。薛凡赶忙乖乖地收起自己的所有声响和李慕兰一起沉入这漫山遍野的良辰美景。
他们快乐地就像两个心满意足的孩子。
过了好一会儿,忽然从山谷的那边传来渐渐清晰的脚步。李慕兰睁开眼睛,忽然想到祭礼应该已经举行完毕,所有的人应该都已经散去。母亲和父亲因该也已经回去了,自己应该回家了。虽然她已经下定决心与母亲的一切决定背道而驰,可是仍然有些害怕,那一夜的盘问中的每个句子都言犹在耳。直到现在胸口都隐隐作痛,她不知道自己撑不撑的下去。李慕兰看了看天色,又很小心地看了一眼薛凡。看到他还闭着眼睛,有些不忍心。
“好啦,睁开吧,小心睡着了,自己在这山谷里,没人给你饭吃。”李慕兰总是想起母亲那一夜的声色俱厉,最终还是选择把薛凡从美梦里叫醒。
“不是有你么?慕兰。是你叫我出来的,你可要负责养我啊。”薛凡一脸坏笑,看着红了脸的李慕兰。
“你这个坏......”李慕兰压抑住自己再一次缓慢加速的心跳,用指头在自己脸颊上转了一个圈“一点都不知道害羞”。
“我要走了。祭礼应该已经散了。我要赶紧赶回家去。”李慕兰有些小声地说。
“因为......因为你......你母亲么?”薛凡有些舍不得,但是谁知他刚想挽留的时候,冯潇芸在昨晚的冷笑忽然占据了整个脑海。
“是。”李慕兰没有更多的字可以回答,她只是看了看薛凡,她看得出他有些失望,可是她也希望他看得出自己的无能为力。
“好。那你赶紧回去吧,路上小心些,路滑,如果刚散,你从小道回去,可能还能赶到他们前面。你,赶紧。”薛凡的回答让李慕兰很吃惊,她本以为他会别别扭扭地说很多话,会满脸的不情愿,可是她只从薛凡的眼神中捕捉到微小的失落,其余的什么也看不见。
也许她忘记了,薛凡是个多么善于把一切埋在心里的孩子。
“那好,再见。”
于是她拿起雨伞,往前踏出一步,回头看了看薛凡。他也看着自己。也许薛凡并没有猜到她忽然的回眸,这是失落和不舍已经在薛凡的双眼中安营扎寨了。她看见他一脸的委屈,像个丢掉了糖果的孩子一样低沉着脸。
“薛凡。”薛凡没有想到李慕兰忽然会叫自己,有些吃惊似地说了一句:“在。”
“如果你明天有时间,我们下午还在这个地方见面。”李慕兰悄悄地扭过头,又悄悄地扭过来,看到薛凡一脸惊异和狂喜自己也有些想笑,笑薛凡,也笑自己。
“好,不见不散啊。”李慕兰走出好几步了,才听见后面满心欢喜的应答。
山谷中的脚步越来越响,李慕兰早已经拐弯走上了回家的小路。而青云妈从另一条路里钻了出来,她总是从这条路回家,因为她听说这个山谷里有一种奇异的花朵,把它摘下来,风干之后,在秋水河尽头的云间泉里取回泉水煮汤服下就可以长生不老,容颜永驻。她每次都会来这里寻找,不过今天会散的晚,天色已经快要黑了,于是就没有寻找,走得很快。薛凡看见一个人影从面前一闪而过,没有反应过来,等他回头,前方的道路已经一无所有。他怀疑幻觉再一次缠上了他。他现在尤其讨厌这种东西。他掐了一下手臂,用力过大,非常的疼痛。他才知道一切不是在梦里。李慕兰的眼神,她的呼吸,她低垂的睫毛。她欲说还休的笑意,她的每一句话,她手掌的温度,薛凡忽然闻了一下自己的手心,一股清香占据了他的鼻腔,他告诉自己,李慕兰,是真的,她不在,她刚刚离开,她会在明天的这个时刻准时到来。
李慕兰回到家之后父母也刚刚回来,因此所有最坏的打算统统没有出现。她忽然觉得又累又饿。准备吃很多的晚餐,然后睡一觉。她忽然想起了薛凡,想起了自己的手被他握住的那一刻,想起了他有些淘气的笑容,想起了他看着自己的时候温柔的目光,想到自己的心跳。一切都像是幻觉,突如其来的爱情如同蜗牛的触角,柔软婉转的不似真实。李慕兰不得不在餐桌上时时注意母亲的目光,时时压抑自己莫名其妙的笑容。冯潇芸看着女儿,有些吃惊,有些不安,有些不知所措。她还不知道她所痛恨的一切已经远远超出了她的控制。她只是怀疑,女儿这些忽隐忽现的喜悦与那个自己深恶痛绝的男人的儿子有着丝丝缕缕的关联。
李慕兰很早就进屋睡觉了,她只是累,却不知道为什么睡眠总是离自己如此遥远。她总是在将要进入梦乡的时刻又忽然回到现实,回到薛凡,回到那些她下定决心不会再想却又不得不想的百看不厌的片段。李慕兰在枕头上翻来滚去,渐渐陷入痛苦而又幸福的失眠和辗转。
夜很深了。
冯潇芸还没睡。周先生家门前供奉着的神龛里的火焰很是明亮,夜越深火越美,从风口喷出的火星没有落地,反而统统跑进了冯潇芸的内心。
一种不祥的预感像无处不在的火焰一样烧灼着她的内心,她看了看熟睡的丈夫,轻手轻脚地爬起身来,悄悄打开了门,独自走到空旷的院子里,周先生家的帐篷里仍旧坐着几个守火的人,他们在轻声的谈论着什么。远方忽然传来一声奇怪的鸟鸣。一块青砖被她一踩,意外地发生了错动。这一切都在暗示什么?那些暗示和她的所有担心是否不谋而合?
冯潇芸静静地站着,远方是同样静默的天与地。天空忽然出现了很多星星,看来明天应该是晴朗的。冯潇芸怔怔地盯住了一道细碎的月光。然后回头,看了看女儿的卧室。
这是秋水镇两个女人的同一个不眠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