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薛凡忽然发觉自己凭空多出了一个敌人。本来,那个在秋水镇的雨季降临的时刻出现在他脑海中的幻觉已经让他头痛。他常常因为眼前的秋水镇忽然变成一片深郁的绛紫而惶恐不已。现在,身体的热度也在不停息地盘旋上升。薛凡总是在清晨被头部的酷热惊醒,而在每一次夕阳西下的时刻冰冷又准时赴约。冰火两重天,薛凡在日复一日地尝试中对于这个词句的体味越发全面和深刻。薛凡曾经很多次尝试坐起身来,下地,行走,就像平时一样。却发现这一切忽然变成了痴心妄想。病痛让每一次移动都无比困难,他的双腿曾经可以用比青云快十倍的速度丈量所有青石板的长度。而在这个时候,当青云出现在他面前,举起鸡蛋剥给他吃的时候,他却在青云把鸡蛋拿在他面前很久之后才能够让嘴唇与鸡蛋有一些最初步的接触。大雨把他身上的所有力量都榨取一空,只剩下病弱的躯壳。偏巧这些天秋水镇的天空都保持了长时间的晴朗,薛凡看着门外的天空上的纤细的游云,不禁悲从中来。
“你最近,好些么?”青云一边剥鸡蛋,一边问他,一边把剥下的蛋壳小心地放在一张草纸上,因为怕风,他还很刻意地把草纸叠成一个筐子的形状。
“不好吧,腿痛,头痛,膀子痛,眼睛痛,耳朵痛。我真的不敢想,平日里许久不见的疼痛这些天好像是约好了一样,没办法,没办法。”薛凡叹了口气,闭上眼,若有所思的摇摇头,他努力地要把讲话带出的口水咽下去,谁知道这一下又带来了喉咙和舌头的剧烈挣扎。薛凡数了一会儿这些天身上纷至沓来的疼痛,忽然没了言语。
“你宽心,时间么,有的是,年轻人,总会好的快些,不用着急。我妈常讲,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的。你现在就是在抽丝啊,如何能不慢,那蚕宝宝上山也要吃上个把星期的桑叶,等到熟透了才可以的,你有什么可急。。。。。。”青云忽然从青云妈某年某月某日的一次唠叨中找到了新的谈话意义,他一下子把对于薛凡身体的关心转向了秋水镇的缫丝养蚕,转向了那些他和母亲一起度过的不眠之夜,转向了满屋子寂静的沙沙声,转向了他第一次拿起雪白坚韧的蚕茧时的激动和欣喜。薛凡只好发出一些其他的声音试图阻止他的接连不断的畅谈。
“给我鸡蛋,我饿了。”薛凡的声音更像一声出其不意的闷响。青云看了他一眼,忽然眉开眼笑,用食指和拇指稳稳地夹住鸡蛋,用嘴唇做出一个张大嘴的指示。薛凡感到那个白色的滑腻的东西忽然被自己咬碎了,他在满嘴的蛋清蛋黄费力咀嚼。青云赶忙倒了一杯水,一边拍着他的胸脯,一边往他唇边送。薛凡抢过杯子,猛喝一口,终于舒服了一些。
青云还没有忘记他刚才谈论的蚕宝宝和蚕茧。他继续描述丝绸的柔腻和顺滑,并且列举了母亲告知的诸多例子。他用双手在空中不断比划,如同手中握着一把剪刀。
薛凡静静地看着青云,在他的举手投足中看出了那个穿着拖鞋的秋水镇社交名媛的诸多流风余韵。他忍不住想笑。他对青云说:“把雨伞帮我拿来。”他指了指李慕兰的那把。青云递了过来,怔怔地看着他。问:“好不容易晴了,你拿着它干嘛?”薛凡小心翼翼地把伞撑开,用鼻子嗅了一下伞骨和伞面间残存的香味。忽然想起了把雨伞递给他的那只手。和那些不动声色却又略带嘲笑的声音。他和李慕兰约定,在回到家之后就会把伞送还。他告诉她最近这么多雨,雨伞正在用的时候。他问过她的地址,他甚至在上一次睡梦里梦到了自己一步一步地走到了秋水镇的东门,在一群黑褐色的雨檐下寻找李广元家的门牌。可是如今,他并没有去。他失约了。他不知道李慕兰是不是在等,虽然秋水镇这些天的天气可以为他找到足够多的借口。可是他究竟是失约了。薛凡在门外的阳光渗入门缝的时刻忽然猛地一挺,试着回到过去,可是更大的疼痛随即让他动他不得。他捂着酸疼的腰背大口喘气。痛得说不出话来。青云赶忙在一旁帮他捶背,一边捶一边唠叨说:“你干嘛啊,自己是病人,就要有个病人的样子,我不是说过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么,你还在那里乱折腾。”没等他说完,薛凡赶忙压低了声音,他害怕在这个气闷的盛夏的秋水镇的上午,自己要陪着青云一起追忆那些始终贯穿着沙沙声和一望无际桑林的养蚕岁月。他需要安静,需要想一想,需要恢复,需要努力吸收秋水镇雨季来之不易的灿烂阳光。他真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可以一切如常。他静静地望着手中的雨伞,陷入了迷茫。
时间过得飞快,薛凡受到了年轻身体的恩泽。青云离开之后的第二天,他就开始了速度惊人的恢复。当他小心翼翼地用双脚接触地面的时候。悬空的心脏也终于随着皮肤一起安然下落。他被巨大的喜悦和兴奋包围了。他拿起伞,大步走向门口。当他打开门的时候,忽然发现不辞而别的雨季只是暂时地远离了秋水镇的生活。如今它又继续成为盛夏生活的主要元素。青石板地面保持了一如既往的湿润乃至水汽淋漓。远方已经渐渐聚齐了一团乳白色的水幕,它正在向此处奔驰而来。满眼满耳都被雨水填充的薛凡欲哭无泪。虽然他知道,那些日子里的阳光来之不易,弥足珍贵。但是他没有料到那些温暖的日子会以这么快的速度与他告别。薛凡靠住门框,几乎凝结成一块石头。他沉默了一下,忽然冲进逐渐扩大的雨幕里,他把要还的伞夹在臂弯,举起那把带有一抹淡紫的雨伞努力地向东门跑去。
一切都如同是当时梦境里的景致。薛凡走近一栋栋雨檐掩护的大门仔细寻找李东元家的门牌。东门的建筑比青云家的稳重的多。即使拥有屋檐和砖雕的纤细点缀却依然让人感到安然。很多院墙都爬有藤萝,淡紫色的花朵像是流动着的微笑,紫色的呼吸由足够高的地方喷薄而出,渐渐地把薛凡的瞳孔染上一抹清浅的紫色。薛凡忽然想到那些曾经令他沉迷的香气,大概就是来自于这些俯瞰众生蜿蜒而上的植物。那件紫色的竹布对襟长裙是不是因为这些无处不在的淡紫色的气息而显出那样深沉的绛紫色彩。薛凡找了很久才找到门牌,那个有些泛黄的小东西被安排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薛凡仔细地看了几遍已经有些退色的“李广元”三个
楷字。忽然有一种如获至宝的欢欣。他敲了敲门,里面有了一声不太明晰的的反应,随着一双鞋子与地面的摩擦声越来越近,朱红色的大门渐渐打开。薛凡一而再再而三地屏住呼吸,搞得自己脸上多出了一些入乡随俗的紫色和红色。
开门的是个女人,可惜不是李慕兰。那个女人的黑色对襟衫一步一步地占满了薛凡的视线,她抬起头,轻声地问了句:“请问你找谁?”薛凡一时语塞,忽然说不出话来。今天的秋水镇的一切都与他的预想背道而驰。他和女人四目相对,徒劳地动了几次嘴。女人莞尔一笑,又问了一遍。薛凡把自己从失望和诧异中连根拔起。说:“我找李慕兰。”他突然瞥见看到那个女人眼中的疑云密布,有赶忙举起手中的雨伞说;“我是来送伞的,很谢谢她当时把伞借我,我本来答应要尽快还的。可是回去一烧就是五天,就一直没机会把伞拿来,今天刚好些我就赶紧把伞拿来了,要还给她。”薛凡的字斟句酌起到了效果,黑衣女人的笑容重新从眼角溢出。她笑了笑问;“好些了?”
“恩,好些了。”
“其实不必马上送来,家里有的是雨伞,不急着用,自己的身体要紧。”
“谢谢,谢谢。”
女人接过雨伞,说:“你就是薛宝常的儿子吧,我是李慕兰的妈。李先生还说你当时给他和父亲送伞的事情,直夸你孝顺懂事。你是来找慕兰的?”
“不。。。。。。不是,我只是,只是送伞过来。我和她说过了要早日归还的。我家里应该还有事情,还要去烧饭。”薛凡低下头,把一句简单的话说的支离破碎次序混乱。
“是么?”笑容在一次从女人的眼角溢出,可是这样的笑容,只拥有一次的赏心悦目,第二次便有些类似于敷衍。
“恩。。。。。。是,是吧”薛凡支支吾吾。
“慕兰不在,早上出去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你可以在家里等她一下。”女人依旧保持着流溢温情的标准微笑,却没有一点让薛凡进来的意思。
“不了,实在是有事情,您拿着也是一样的。横竖我还了就好。我走了,再会。”薛凡没有等到自己把伞撑开就选择迅速的告辞。
“慢点。路上小心。”朱红色的大门和这句话几乎同时发出一声闷响,紧紧地关上了,几乎把女人的最后回答生生卡在门后。
“妈,是不是那天我拿给他伞的那个来了?”依然是那个有些嘲笑的声音可是明显地带着一丝不快和焦虑。
薛凡埋头加快步子。
秋水镇又一次陷入沉寂的苍灰色的雨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