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雨水渐渐地大了起来,李慕兰被雨水淋得睁不开眼睛,只好到街边的屋檐下躲雨。四周的墙壁被水汽彻底浸透了,有一种粘腻的湿滑,李慕兰回身一看,那面墙壁上有些古老的苍绿色似乎要紧紧地粘在她的身上。她赶忙向前走一步,雨又一次淋在了她的身上,李慕兰赶忙向后缩头。后背又碰在了冰冷的墙壁上面,一种疼痛感以及疼痛之外的莫大苦楚随着血液在周身翻滚不息。让她差点再一次哭出声来。她回过头,仔细地看着面前的这幢房子,看了好久,终于辨认出,这幢房子属于开米店的钟家,这几乎是全镇最古老的一处建筑了,它在许多年的时光里目睹了秋水镇的诸多事件,男女老少依次由青涩走入老朽,疫病在每家门口都出阴险的微笑顺便将所有生命一并没收,它还见证过属于冯潇芸祖父的伤痛年代,那一年饥馑将潜藏于秋水镇每个角落的惨无人道依次唤醒,所有的生命只有吃食物和成为食物的区别,冯潇芸的祖父从此开始了他少年子弟江湖老的惨淡人生,记忆的伤痕深入骨髓,从那天起再没有愈合。李慕兰伸出手摸了摸那块让她的脊背疼痛万分的凸出去的老砖,有些怀疑,这个石块拥有的长达一百多年的浩荡历史。雨水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李慕兰知道,即使雨水停下来自己也不可能再回到那个令她窒息的,仍被称之为“家”的地点。她甚至不敢看见自己的母亲,她害怕那团隐藏在瞳孔里的深黑色火焰会把自己彻底烧穿。父亲最终派他去买药,他一脸僵持地把她打发出去,似乎是在驱赶闯入卧室的一只动物,他甚至在她刚刚迈出房门的那一霎那就关上了屋门,木质的板门几乎是贴着自己的后背发出闷响。她明白父亲为什么会这样,她明白她的父亲在秋水镇的崇高地位,她明白在这样的位置上的人物的脸面甚至比性命还要重要,而他断然没有想到,最终给自己泼来脏水的竟然是自己的女儿。她明白自己的行为会怎样动摇处于大厦顶端的父亲赖以支持的根基。。她的父亲,依旧是很有涵养地没有像母亲那样充分地展示她的愤怒与疯狂。她已经感念于心。她忽然想起了冯潇芸的眼神,以及当她们四目相对的时刻,潜藏在她瞳孔内的深黑色火焰。那样的眼神她永远忘不了,她也从未看到,那样的眼神中有一种与风韵犹存的母亲毫不相关的茹毛饮血的趋向。她有些后怕,她感觉到那眼神中潜藏着的火焰随时都会扑过来,将她包围,然后把她变成一把四散奔逃的飞灰。她不由自主地感到了那种危险的临近,她转过头,似乎见到她依靠着的墙壁的每一个缝隙中都生长出一双这样的眼睛,无数双眼睛一起望着她,瞳孔中的火焰不停闪动,满是跃跃欲试的神情。
她像是碰到了什么一样,两手向胸前收紧,抱住自己已经被淋湿的身体,檐下的地面格外的湿滑,她打了个趔趄,险些摔倒。她忽然想起自己被薛凡拥抱的时刻,温暖,安然,有些困倦的舒适感。她忽然想念起薛凡的怀抱,她不知道在自己孤立无援的时刻,这样的怀抱,还是否值得自己日夜期盼。
街边忽然闪过两个女人,都用雨伞盖着脸,无法看清。但是她们似乎都看见了李慕兰。她们并没有停下来,但是放慢了脚步,在秋水镇的雨季里向来缺少可供玩味的奇闻异事。她们当然不会放弃这么美好的机会。她们慢慢地从李慕兰身前走过,发出轻微的笑声,这种笑声在她们从李慕兰身边走过的时候逐渐变大,随即成为了大笑。其中一个尖利的女生一边压制住自己的笑声,一边说:“那个就是李大小姐啊,容貌不错嘛?怪不得那么风流呐。可惜人靠衣装,李大小姐再天生丽质,如今也被雨淋成了落汤鸡啦。”
“是啊。落汤鸡,兴许是叫她家里给赶出来的吧。看着也真可怜,不过想想她做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也不值得同情。现在的女孩子,真是厉害啊。我听青云妈说了好多她的事情呢。”另一个声音粗的随后接过话茬。
“说什么?”声音尖利的那位显然耐不住挑逗。
“这个......你哪能听呢?都是些你恩我爱的事。你才多大,胆子可不小。”
“哈哈哈哈哈哈哈。我胆子大?你可说的不是。我胆子大还能好好的在这里走来走去,胆子大的在那里站着呢。”那个人似乎指了指李慕兰。
“全镇都知道了,我怎么能不知道?我晚上就去问青云妈去。”那个人又补上一句。
雨声渐渐地沉下去,似乎是专门为了让李慕兰把这些话一字不漏地记在脑海。两个路人渐渐走远,把这条空旷的街道和伫立在街道上一百多年的老房子以及它的沉重回忆全部留给李慕兰。李慕兰如梦方醒地向后一倒。纤细地手指一把扶住冰冷的墙体,抓了一手持久不退的悲感与苍凉。
两个女人的脚步终于彻底消失。
现在可以哭了。
但是,记住,整个秋水镇的所有眼睛都在自己的身上,他们正从各个角度窥伺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她现在,不可以,哭出声响。
泪水悄无声息地从眼眶坠落,不可以呼喊,不可以求援,李慕兰只能期望,泪水能够带走所有的伤痛,虽然她知道,这一切,不过是幻想。哭了很久,她忽然想起了薛凡,忽然想起了久违的温暖。于是,李慕兰站起身来,一头沉入连续不断的雨水,跑向薛凡的家。这是她唯一的希望。
路似乎十分漫长,青石板被淋湿了本来就很是湿滑,李慕兰的鞋子里面储存了不少水分,总是意外地失去平衡。她跌跌撞撞地跑向薛凡的家门,用手在门上拍出了很大的声响。
“谁?”里面是薛凡的声音。
“是我。有事。”门外的声音有些畏畏缩缩。
“慕兰?”薛凡说着随即打开房门。
“嗯。”李慕兰勉强地笑了一下。
“你这是。”薛凡看着一身湿衣服的李慕兰,有些吃惊。“赶紧进来,外边冷。”他一把拉住李慕兰的手,把她拉进来。
“发现了。”李慕兰一边向里走,一边看着薛凡的眼睛。
“发现什么?”薛凡有些不理解。
“我们......在山谷里......被别人......看见了。”李慕兰几乎说几个字就要喘一口气。
薛凡忽然间明白了判若两人的李慕兰的一切潜台词。他也突然明白了父亲为什么最近每天坐卧不安,在自己问他的时候,他又总是推说身子骨不舒服。薛凡只能在一旁看着父亲的脸色逐渐暗淡。今天干脆连早饭都没吃就出去了,说是不放心母亲的坟,害怕雨水太多冲塌了。父亲昨晚很罕见地和他主动说话,告诉他自己和母亲当年的事情。这些往事,有些他知道,有些他从来没听说过。父亲告诉他,只要爱了,就别想别的,直接一条路走下去,什么也不顾。他对这一番言论大为惊异,他本来想笑,可他的笑声却在行经喉咙的时刻被父亲的目光生生掐灭。父亲郑重其事地又说了一遍,然后,继续把楼梯踩出满屋子的吱吱呀呀,走上楼去。
薛凡自己一时间没有回过神来,他根本没有想到父亲会说出这样的话,虽然他从青云妈和青云的口中,零零碎碎地得知了少许父亲当年的尘封往事。可是,即使有这些故事作为铺垫,他也绝不相信父亲会说出这样的话。
父亲一早就出去。没有给他再次询问的机会。他醒来的时候,只看到放在灶台上的饭菜,以及一张字条:“雨大,恐对泥土不利,去修整,今日晚归。父字。”
他看见李慕兰在理头发,忽然从回忆中梦醒。问了一句:“你还没吃饭吧?”
“嗯。”
“家里......”薛凡一边问一边看着李慕兰的眼睛,当他看到李慕兰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的时候,立即收住话匣。走到灶台前把饭给她热了。
“吃吧。没什么东西,天冷,暖暖身子。”薛凡把碗端到李慕兰面前,然后把一件自己的衣服丢给她,让她换下湿衣服,自己帮她去烤干。
“薛凡......”李慕兰的声音有些走样。
“吃,先吃完了再说。听话。”薛凡扶着她的肩膀,给她拉衣服的褶皱。
“我的衣服有点大。”
“不碍事的,很好。”
然后只剩下窸窸窣窣的咽饭声,李慕兰看着薛凡,暗暗下了决心。
“薛凡”
“嗯。”
“我......想求你一件事情......好么?”
“好。”
“你先要答应。”
“嗯......好。”
“我不想在这里呆着了,我也受不了这里的一切了。我想走,现在就想,你能陪着我去么?”李慕兰随即看着薛凡的脸颊,他知道自己给他提了一个进退两难的问题。
沉默。室内的水汽奔流不息,声音清晰可闻。李慕兰又看了一眼薛凡,他依旧没有说话。
“你不答应,我不怨你。我知道,太突然,也太苛刻,很不好。你别为难,如果不行,你就说,没什么。”李慕兰边说边站起身来,她想,也许,自己要一个人离开雨季的秋水镇了,她在这一刻暗暗地觉得母亲当时做的对,也许这位独具慧眼的女性早已经预判出结局的不圆满。只是她不方便提供真像,无法给予确定的论断。
薛凡直接走进了里屋。
李慕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鼻子有点不自觉的酸楚,她也准备摘下已经烤干的衣服,离开薛家。
她用有些颤抖的手摘下衣服,把薛凡的衣服脱下来,静静地叠好。她想最后看一眼他的脸,这样,在她离开的时刻,才不会感觉到遗憾。她明知道母亲那里已经回不去,这个时刻她又眼睁睁地看着另一个希望彻底破灭,心里有些混乱。
薛凡出现了,手里拿着一个包袱,两把雨伞。李慕兰接过雨伞,却推开了包袱。
“我不要了。”
“我要。”
“你?”
“路上你不吃东西,我还要吃。”薛凡说的阳光灿烂。
“你......”
“走吧,我舍命陪君子,和你一起走。”
“你......”
“你什么呀你,走吧。”薛凡一把拉住她的手。
“嗯。”李慕兰感觉到自己哭了。
两个人迅速走进了雨幕中,他们没有确定的方向,大致目标是走向下游,李慕兰只是从母亲的口中知晓下游的一星半点。她告诉薛凡自己想再去家门口看一眼,只是远远地看着就好。于是他们来到李慕兰家的门口,薛凡拍了拍李慕兰,告诉她这也许是最后一次。让她尽快完成愿望。
“嗯。”
李慕兰在街道的另一边看了许久,才起身,雨伞忘记了举起来,身子湿了一大片。她忽然发现这个地方,这个自己曾经梦想着逃离的地方,是自己心头的一块肉,割舍不下,她无法在一瞬间把长达二十年的致密记忆一笔勾销。她觉得心口被一根线绳牵着。另一头就绑在门框上,她起身每走一步,都会有一种骨肉分离的疼痛。薛凡扶着她的肩膀,希望她别太难过,这个时刻,薛凡很惊异自己竟然没有想到自己的家。他只是想着如何让眼前的恋人重回幸福,只要可以做到,他就会十分安心。
离开了李家,两个人顺着秋水河向下游走,两个人的步子都很快,过了不多久,就把秋水镇的大部分甩在脑后。薛凡有些莫名其妙的兴奋,虽然前途未卜,两个人拥有的只不过是一个大致的方向,可是,毕竟达到了逃离的目的,薛凡很是开心。他一直在忙着走路,却从来没看李慕兰。他觉得走的时间已经不短了,天色也渐渐地晚了,也该休息一下了。就招呼慕兰坐下。
慕兰坐下了,可是并不抬头。只是坐着,似乎周围什么都没有,她有些着急的把左右手扣在一起,像个迷路的孩子。她打开包袱,里边只有几个橘子和一袋炒米。她对薛凡说:“你也累了,来吃点东西吧。”就把勺子拿起来,让薛凡张开嘴,一勺一勺地喂他炒米,有时也自己吃几口,两个人都累了,一包炒米很快见底。薛凡坐了下来,雨停了,再过一会儿就是吃饭的时间了。远方升起了许多炊烟,乳白色的烟尘从不同角度冒出来,似乎还夹杂着许多食物的气味。李慕兰看了看炒米袋子,里边只剩下一把米,不知道可以吃多久。她又一次打开包袱,看了几眼几个有些小的橘子。随即把包袱包上,放在一边。关于冯潇芸祖父的记忆忽然占满了她的整个大脑,她忽然记得自己和母亲一起上坟的时候,坟上也供着和路边一样的花。她的声音有些发抖了。
“薛凡。”
“嗯。”
“我们去哪?”
“下游啊,不是你说的么?你倒是忘了。”
“你认识那里的人么?”
“不认识。我连去都没去过。”
“那以后咱们饿了,可怎么办呢?”
“这个,我没想好,暂时饿不着吧。”
“万一呢?”
“没想过。”
“你说,父母最爱的是谁?”
“儿子和闺女吧。我父亲老是这样说。”
“那就是说,做了什么错事,都可以原谅了。”
“应该......应该是吧......我小时候闯过好大的祸,我爸也没把我怎么样。”
“那......应该都是这样的吧。”
“嗯,应该是。”
“那......样啊。”
“怎么想起来问这个了。”
“没......没什么。”李慕兰赶忙把自己的头低下来,把自己的一切想法都藏了起来。
“呵呵,咱们说话也挺好的。”
“嗯,你不是说陪着我么?”
“是。”
“那......你陪我出来,可以陪我回去么?”
“可以......恩,什么,你”薛凡忽然回过头来,看着李慕兰的眼睛。
“你说,什么?”薛凡担心秋水镇雨季的幻觉又没有放过他。
“我......”李慕兰打开包袱拿出一个橘子。慢慢地剥起来,她的手指把每一块皮都撕了下来,很快橘子就干净了,连白色的绒毛也没留下,李慕兰在剥桔子的时候脸上忽然挂了一丝神秘的笑容,似乎是在揭开一个深藏的秘密。
“你吃”李慕兰把橘子递给薛凡。“吃完了,给我指一下路,或者把我送回去,好么?”
橘子被捏碎了,橘黄色的汁液顺着薛凡的指缝流了下来。
李慕兰站起身,她忽然如此想念那个曾被她日夜诅咒的地方,即使自己回去依然会面对母亲的锐利眼神,自己也毫无怨言。显然,那个虚无缥缈的美好未来远没有现实引人注目。她仔细地看了一眼薛凡,有些内疚,可是这些内疚却忽然被胃部的蠕动声直接吞没。她向前走了几步,把雨伞交到薛凡手里,然后又向前走,她从薛凡身边走过,她的肩膀擦着薛凡的肩膀,她的声音随即到来;“对不起。”薛凡的眼神忽然与李慕兰的相遇,薛凡觉得那种冷硬的眼神似曾相识,他不禁退了几步。一个名字在他脑中飞转。
冯潇芸。
李慕兰走得很快,渐渐地消失在夜幕中,看不见了。
薛凡静静地站在原地。
他们距离渐渐不可测量,薛凡有些难过。
他忽然想起父亲昨晚给自己讲的一个故事,沈晚晴总是在唱【游园惊梦】的【皂罗袍】的“良辰美景奈何天”是忽然哽咽,他一直想不通为什么,知道那一天沈晚晴埋入黄土,他忽然明白了缘由。薛凡也忽然明白了,面对微妙和剧变,顿悟总是信手拈来。
薛凡看了一眼渐渐袭来的夜色,忽然觉得幸福竟然如此匆忙。他静静地消融在夜色里,而他知道,他的下一次幸福还遥遥无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