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李广元很晚才回家,雨势的平息快得让他吃惊。他本来已经做好了一夜之间奔忙劳碌迎接雨水的准备。可是雨水却忽然得到平息。他带着几个帮了忙的后生喝了一些准备好的米酒,等到热气窜入五脏六腑,周身温热的时候就各自回家。时间已经很晚,如果在平时,这个时候东门的建筑群应该不会再有任何光明的迹象。黑暗在不同的建筑的院墙上闪转腾挪。隐隐约约地可以听到轻微的鼾声从四处回响。而现在,灯光依然从坍圮的院墙里露出来,把被碎砖掩埋了一小部分的道路照的清晰可辨。可是,夜晚毕竟深了。李广元在行走中看见许多灯光忽然熄灭,哈欠声远远近近地响成一片。他也觉得有些困倦了。拦河堤总算是暂时堵住,并且所有的新土都被他们拼劲全力地夯实。在月光下看起来很是坚固,但是大家心里都没有底。秋水镇今年的雨季漫长的有些怕人。秋水河也积累了比从前多得多的雨水。那些由细密雨水带来的日复一日地潜滋暗长随时都可能让秋水镇的东门甚至整个秋水镇变成悲恸之地。李广元和薛宝常商议过几天还要再看看情况。李广元看着渐渐晴朗的天空和素洁的月亮,觉得有些不安。终于到了门口,却发现自己家的灯光依旧没有熄灭。李广元有些惊奇,但是旋即感到幸福。女儿和妻子还在等他。没有他,他们应该是睡不下吧?或者他们炖了鸡汤要给自己驱寒?李广元有些着急地迈向门槛。却意外听到了女儿和妻子的舌枪唇战。
“你到底和他在那里干什么?河滩那里一个人也没有,倒是没人误了你们的好事。良辰美景,为娘的的确是不该去的。毁人清兴。你那样看着我干嘛?是不是恨得牙痒痒啊?恨不得今天的雨水早点把我冲走,这样你也乐得清静,自由自在。”冯潇芸的话明显是说重了。李慕兰苦心解释一路看来并没有让她找到满意的答案。
“没干什么!我说了你也不信,何必再问我。你不信你问他去?我不是你圈养的牲畜,在哪里吃草还要你划出路线。况且你知道我是给父亲送伞的,你现在却这样说。你到底想干什么?”李慕兰的声音已经失去了一贯的冷静并且附带着些许哭腔,她仍然在搜肠刮肚地解释一切,但是听得出来,她已经对自己的所有解释不抱希望。
“哭了又怎样?哭了我就心软了?我也会哭。谁不比谁哭的响?那么多人他在那里挖土又怎么会忽然和你站在空当当的河滩上?莫不是他一会就把土堆铲完了?非要到河滩上去找活干?”冯潇芸仍然对河滩念念不忘。二十二年前的记忆成了挥之不去的顽固梦魇。她和薛宝常的伤心往事也是在秋水河的河滩上拉开序幕。因此她对任何与河滩相关的现象都抱有本能的厌恶与怀疑。她甚至忽然记起在她与薛宝常相会的那一天的夜里也如今晚一样下起了大雨。她担心命运的诡异轮回会又一次让她的女儿陷入万劫不复的痛苦深渊。冯潇芸死死地盯住慕兰,盯住她的一举一动,盯住她那双和自己一样美丽的眼睛,盯住她每一个动作的细微变化。她明白女儿已经不是那个可以轻易猜透的丫头片子。眼前的这个孩子已经因为年龄拥有了和她一较高下的意志。李慕兰只是擦了擦泪,低下头,躲避母亲的目光。
“如您所愿,我无话可说了。您要我认错,我可以服从,反正您自始至终就没有相信,我多说也是无益。没什么必要,薛凡真的是在帮我,有的没的,您在家里说我我无所谓,可是请您别在外面乱说。”李慕兰不再看母亲,她把每一个“您”都顿得掷地有声,满是寒意。刺得冯潇芸心口生疼,一时没了言语。李慕兰看到了门口的父亲,赶忙迎上前去帮他拿下肩上的工具,递上一条干燥温暖的手帕,倒上了一杯茶。李慕兰极力地压制着一切不快,装出一脸若无其事的笑容,安顿父亲坐下。冯潇芸一看到她的李先生已经回来了,赶忙去灶间把一直用小火煨着的当归红枣鸡汤端来。给丈夫盛了满满一碗递了过去。又盛出一碗,放在桌子的另一边,显然是留给慕兰。李广元叫了一声女儿。很久才听到回应,说,很困要睡了,肚子不饿。随之而来的还有猛烈地关门声。房门发出砰的一声巨响,还跌落了少许尘埃,显然是用了相当的力气。
李广元低下头,闷头喝鸡汤。他知道一会还有正堂的大门要修理。可是他忽然感到,比正堂那扇被冲坏的朱红色大门比起来,更难以修复的是女儿和妻子日益扩大的冲突与分歧。
冯潇芸也恢复了平静,开始轻声细语地和丈夫说话。她说刚才她们这些主妇都在担心今年的雨季太过漫长,雨水会不会把庄稼给淹坏了。她说好多人都在念叨这事。
“今年的雨水确实有点大。”李广元也有这种预感,但是他始终埋在心里。
“算卦的周先生说,这样大的雨水是人不敬天,天作此罚。他们都说周先生算得很准,我看我们是不是该约集大家一起祭拜一下?”冯潇芸看到丈夫承认,赶忙提出一个她和众多主妇都一致认可的解决方法。
“这个,雨水还不至于大到那种地步。天作此罚,又能罚到什么程度?我看暂时不碍事。”
“我是害怕......”
“害怕什么?”李广元转过头来看了一眼妻子的目光,忽然觉得有些异样。目光里好像有些自己熟悉的东西,那应该是关于秋水镇的尘封往事。
“你害怕......它......?”
“恩。”两人忽然明白了对方隐晦的句法中的隐藏含义。那是秋水镇在很久之前经历的一场浩劫。虽然时间久远到见证者已经所剩无几,可是过程却依旧让每个倾听者都感到简单字句中隐匿的数目巨大的死亡和无边无际的痛楚。那段记忆早已经成为镇史里含混不清的苍白字句,李慕兰这一代人已经无从知晓。但冯潇芸却记得分明。因为她的祖父便是当年的幸存者之一。她总是从祖父的叙述中知晓那段记忆的一鳞半爪。当年同样是因为过于漫长的雨季导致粮食所剩无几,恐惧与比恐惧更可怕的饥饿狞笑着盘旋在所有人的头顶。向来温良恭让的秋水镇第一次出现了留有牙印和血肉模糊撕咬痕迹的尸体。饥饿战胜了千百年来一以贯之的理智,点燃了人性本身的疯狂与贪婪。于是更多的尸体出现在深密的草丛和只余下空空如也的树干的树林。于是有一些家庭把仅有的男丁送给了顺流而下不知姓名的陌生渔船,只为帮他们逃脱苦海。冯潇芸的祖父被卖到了下游商埠的一处青楼,从此忍受着鸨母伙计姑娘客人乃至许多素不相识的人物的肆意欺凌。他在暗无天日的烟花之地开始了自己少年子弟江湖老的悲怆故事。后来他在三十岁的时候回到了家乡,时间已经消弭了当年的惨状。秋水镇又神奇地恢复了原来特有的富庶和清丽。他带着他的不为人知的秘密被秋水镇再次接受。但是他确始终没有淡忘那些回忆。他一生拒绝使用茶壶,因为那些日子他曾被人以“大茶壶”的屈辱称谓呼来喝去。他每次一定是把大量茶叶用一口大锅煮开,直接饮用。李慕兰曾今问他原因,没想到一向和善的他忽然勃然大怒,摔碎了一对茶杯,还要拿起自己的拐棍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丫头一个教训。冯潇芸记得自己拉开了他,让女儿快跑。祖父的口中念念有词,眼眶里意外地出现了一把浑浊的老泪。三年后,老人和他讳莫如深的秘密一起被葬入坟墓。冯潇芸在坟前和李慕兰提到了那段不堪回首的悲情往事。她要让慕兰明白饥饿的可怕,她看到了女儿的双腿在不断颤抖,还是坚持讲了下去。她相信即使自己带来的更多是恐惧,女儿也必须明白这段历史。
那一夜,李慕兰做了一个尸山血海的漫长噩梦。
李广元看了看妻子,停了一下,把嘴角的一滴残存的鸡汤用帕子擦掉,然后说:“明天我再去看看吧,顺便你也去再问问周先生,倘若非祭不可,需要什么物件。我们也好置办。”他随即扭过头看了看女儿屋里的黑暗,说:“慕兰平时不撒谎的,你就信她一回吧。你说的话我听见了,的确是关心女儿,可是未免太重了些。女儿大了,不能再像当年那样抱着管着了,是不是?”李广元竭力斟酌自己的字句,他希望表达看法,但是也需要照顾到面前两个女人的自尊心,一夜劳苦之后还要这样的绞尽脑汁,他觉得脊背都渐渐直不起来了。
“好,听你的。我以后一定小心。”冯潇芸看出了丈夫眼中显而易见的疲惫,赶忙附和了一句。
他们熄了灯,把门掩上,走进自己的屋子。
秋水镇的夜晚终于送归了最后一对清醒的乘客,夜已经渐渐靠近黎明了,天空东方的一抹鱼肚白渐渐出现。这个时刻同样劳累的黑夜终于有机会疾驰而去了。
李慕兰没有睡,她把独自坐在黑暗里,静静地哭。哭了一阵之后,感到浑身疲倦,可还是没有心思睡眠。她明明已经站的远离了薛凡,可是还是逃脱不了母亲锋利的目光和几近疯狂的盘问。最近的母亲似乎一夜之间变得如同与她拥有不共戴天的仇恨。她想到母亲的目光,回忆她的口吻,惊异很快覆盖了正在四处蔓延的悲伤。为什么只要是薛凡,母亲就会这样。他忽然想起那个下午母亲把薛凡拒之门外的神情,假装的义正言辞里带着一点报复的快意。为什么?母亲看到薛凡和自己在河滩上说话就说出那么重的话来,她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已经成人,已经能理解所有成年女子所惯用的招数和伎俩。为什么?她听到了父亲和母亲的所有对话,她分明听到了母亲那句低眉顺眼的认同里隐藏了多少不情不愿。她。。。。。。为什么?
她没有答案。
窗外渐渐泛起了一层白色,黑夜即将弃她而去了。李慕兰冲着即将消失的黑夜挥了挥拳头,像下定决心似的“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