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薛凡呆滞地举起雨伞,看这那团深郁的紫色从眼前消失。巨大的雨幕是极好的遮蔽物。李慕兰没有走多远就完全消失不见。薛凡面对着雨幕看了很久。深重的寒意随着四面八方飘散的雨水蜂拥而至,迅速把薛凡半干的裤脚沾湿并且不断延伸侵蚀的范围。薛凡却仍然呆在那里,左手毫无必要地高举雨伞,像是在等待什么,又像是忘记了什么。在远达十七年前的那些时刻,秋水镇的雨水应该是一如既往的猛烈。他是否在沈晚晴的怀抱或者臂弯或者是由那把残留着紫色痕迹的雨伞制造的微小天地里享受过之前的宁静和淡然。虽然这些宁静与淡然保留了过多突如其来的意味,却依然让他感觉到温暖。他不知道那些温暖持续了多久,声势浩大的雨季让所有人都疏于计算。他曾经以为那些幻觉借助冰冷的雨水再一次缠住了他,他不得不花很久的时间把眼前的一切仔细分辨。他看了看手中的雨伞,崭新,坚固,伞把上的漆面光滑细腻,不曾剥落,明显地逃避了岁月的打磨。那把伞上还残留着淡淡的味道,不再是可以确定方位的香气。而是一种被水浸透之后的独特气息。他竖起鼻子,嗅觉告诉他,这不是他下午粘好的两把伞中的任意一把。这是一把别人的伞。
薛凡怀疑自己和被雨水浸泡了许久的秋水镇一起衰老了。这是一把别人的雨伞。这样的话,这把雨伞就和沈晚晴无关;就和他与她的十七年的稀薄记忆无关;就和他在秋水镇盛夏的雨季的庞杂思念无关;就和横亘在母亲的清晰可感与沈晚晴的陌生疏离间的巨大断层无关。那个曾经存在而如今成为传说抑或象征的沈晚晴和他手里的这把雨伞毫无交集。他的幻觉只不过父亲的醉酒和青云妈的喋喋不休的副产品而已。那个沈晚晴仍然像他渐渐淡忘她的十七年中所做的一样,安静的居住在东门的坟冢等待他的父亲不定期的拜访并且始终与他保持着距离。这些距离在路途上谈不上遥远。可是在记忆里却无法测量。可是今天为什么他却觉得他与她如此亲近,亲近的不像是阴阳两隔。那些瞬间不曾停歇,那些笑声恍如隔世,那些时刻他真的以为沈晚晴忽然变得触手可及。他。。。。。。对,他告诉自己,他的幻想应该停止,他应该让他无聊的想象力像三婶家的花猫一样沉沉睡去。他告诉自己,那些瞬间和这把雨伞的主人有关,但是和沈晚晴无关,她有她的名字,她叫李慕兰。
李慕兰。
秋水镇的女性向来都不缺少美好的姓名,这就像是蜿蜒盘旋的青石板一定会在每个清晨光鲜潮湿一样理所当然,就连一向喜欢用她的土黄色拖鞋和外凸的脚趾甲丈量各家门槛高度的青云妈也有一个叫做“赵婉莹”的让人觉得不自然的姓名。秋水镇的秋水河曾经是一个著名的渡口,曾经有过辐辏云集的辉煌历史,这里曾经有数不清的运送胭脂丝绸铜镜的大船。它们在这里停靠,休息,然后不断南下。这里曾经有过许多故事,有过许多杨树柳树和一望无际的粉红桃花。曾经有过渔歌互答荡舟相许的风流往事。这里的富庶有它蔓延而上的根源。否则,它哪里会得到这么多的精致的青石板,哪里会用这些上好的巨石把所有人的视野变成一抹浩大的葱绿。当然,秋水镇的痛苦也和秋水河息息相关。曾经有过许多人被家人买往河流下游的未知世界。以至于在一段时间渡口停靠了数量庞大的人贩子的乌艄船。这些船通常在月光下顺流而下,床舱里有细密的啜泣。这些啜泣的主人从此与秋水镇恩断义绝,变成了飘飞的蓬草抑或失根的兰花,在那些命定的地点串演各自的悲剧喜剧。薛宝常曾经听到过他的祖父说起这些时代久远的故事,不过其中的血泪纵横已经被时光稀释淡化。而故事传到薛凡的耳朵里的时候,有了更多的消遣意味。时间的威力,莫过于此。
薛凡若有所思地举着伞在雨声中摸回了家。只是冷,饿,巨大的困意又不容许他坐下来吃饭或者烤火。他放下雨伞就躺上了竹床。他感到自己越来越沉,沉得陷了下去,他的身体似乎透过了竹床直接贴到了地面。手脚冰凉躯干却有气无力。他就这样在渐渐消逝的雨声中进入了梦乡。
薛凡很晚很晚才醒来,剧烈的干渴感从肺部一直向上延伸,他感觉到自己的舌头正在不断地变厚变长,他不得不把嘴张开,费力地呼吸。额头像是燃烧着一团火焰,灼热而且持久不退。他的手脚冰冷,似乎是被冻结了。当他想要举起手来抹一下额头的汗珠的时候。另一只手按住了他,说:“别动。”是薛宝常。薛宝常用毛巾包了冰块放在他的额头上。有用另一只手拉住了他僵硬的手指。父子之间在一瞬间四目相对,谁也没有说话,谁也不知道该讲什么。薛宝常真的老了,瘦削的下巴上的胡子挂着没有擦干净的雨水,似乎要往下滴。岁月的刀锋从太阳穴毫不手软地向前推进,留下一些深深浅浅的伤痕。他的皮肤因为淋雨的关系有些肿胀,白皙变成了惨白中透着一丝僵硬的蜡黄。他的头发因为沾水而散乱地耷拉在额头上,凑成各种难以理解的形状。薛凡忽然想起自己已经许久不曾这样地看着父亲。在这件房子里的十七年时光里,他习惯了和眼前这个男人一起沉默或者拔刀相向。他习惯了这个男人的暴跳如雷。而不是现在。不是这样。薛宝常被儿子的双眼看的很不舒服,赶紧丢掉儿子的手去看过锅里的稀粥。他在里面放了些芋头。饭锅的旁边有裹了蛋黄的炒瘦肉丝和一碟切成长条的皮蛋。他尽自己所能地预备了一份营养菜肴。可只有当薛凡睁开双眼他才敢离开竹床去照看已经冷掉的菜和糊掉的粥。薛凡在满鼻子的焦糊味中困倦的微笑了一下,然后把脸侧向另一边,泪水在竹床上来回滚动。他不愿意让父亲看见。他借着灯光看到了那把伞,想起了那些事。想起了等自己可以行动的时候就要去秋水镇东门的李广元家里送还这把雨伞。他想起了把雨伞塞给他的那只手,那只手主人的温润的粉红色嘴唇以及她的名字。李慕兰,这是个和沈晚晴一样美丽的名字。在那一夜的雨水中他想起很多事,想起很多瞬间,想起很多与秋水镇的雨季毫无关联的时光的碎片,想到了他曾经思念有曾经淡忘的沈晚晴,想到了那把他粘好的雨伞以及伞把上残存的温度。想到了那件对襟竹布的紫色长裙。想到了在那一刻秋水镇的雨水跌落在长裙和他粘好的雨伞上带走了它们上面浓郁的绛紫,这些绛紫四散奔流,把所有事物都染成了与自己相同的色彩。绛紫色的秋水镇在漫长的雨季里伫立了很久也不曾褪去色彩。薛凡忽然笑了起来。薛宝常赶忙扭过身子,大步向这里跑了过来,他紧紧地看了一眼薛凡,满眼的恐惧与焦躁不安。这次薛凡先开口了。
“爸,我给你的伞,拿回来了么?”
薛宝常愣了一下,赶紧向杂物间跑去,随即举着两把伞冲了出来。他把雨伞摆在儿子面前。又晃了几下。说;“在这里。”
薛凡看了看父亲和他头上的蜘蛛网。指了指那个地方,说:“爸,你看你头上。”薛宝常赶紧拍掉,又后怕似地拍了拍另一边。薛凡忽然觉得父亲真好看,有些东西是岁月永远无法驱赶的。他甚至有些遗憾,他曾经的记忆里不曾包括父亲的青春年华。
“我得看着锅了。”薛宝常把雨伞放在竹床旁边。他忽然把移动的脚步停了下来,把雨伞放在了一个薛凡触手可及的位置。
薛凡看着雨伞,看着父亲,看着父亲的笑,一起笑了。
窗外的雨声已经不那么刺耳了,暮色里细小的雨声很适合倾听。外面有风,带着青石板的潮湿气味和浓绿的清凉气息。薛凡忽然感觉到身体的舒活。他费劲地坐了起来。发现门是半开着的。一道夕阳从阴郁的云层里穿越过来,在地上铺就了一层温暖的酒红。他终于明白自己睡了整整一天。他终于明白父亲的神色里为什么包含着如此多的不安。他把两把伞都拿到身边来,抱紧,觉得安全。秋水镇有了暂时的晴朗。视野开始空阔广大,随即就发觉了隐藏在漫山遍野的阴暗下的众多色彩。一切都清澈美好。完美到不用尽全力观赏就会终生抱憾。
只是,不知道,东门的坟冢里看不看得到这样的天空。她告别每一个晴朗的日子距今为止也有十七年了吧。薛凡默默地问。
良辰美景在这一刻终于依附了似水流年。
薛凡忽然又看到了李慕兰的雨伞。他侧着头既是看雨伞,也为了歇一口气。秋水镇的雨季不会就此而止,他抬起僵硬的手臂掰着手指要数数日子。可是只坚持了一小会就感到疲惫和酸痛顺着血管抵达全身。所有的日子已经不在他的控制范围之内了。他感到沮丧,却又无可奈何。
夕阳渐渐收回了它的光芒,残红的光芒在秋水镇的青石板上划出一道深深的伤痕。这段伤痕不断延伸,把秋水镇分成两半,一半是忧伤,另一半也是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