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依然下着雨。
下着雨的绛紫色的秋水镇被无边无际的雨水渐渐稀释。在薛凡眼中变成了一片血红。血红色随着经久不息的雨水从空中和各种各样的建筑物中接连滴落,在青石板上渐渐铺展开来,血红色的雨水吞噬者路上遇到的一切,在浅灰色的忧郁的秋水镇的地面上留下一道道狰狞的残红。这股残红渐渐地向薛凡靠近,渐渐由他的双脚爬上衣衫,顺着满是时光的斑斑锈迹的伞把扶摇直上,开始侵润只留着一丝淡漠紫色的伞面。雨水在伞面上发出丝丝的声响,像是抽泣。薛凡回过头来,想要看看到底声音来自哪里,只看到视线之外的满山遍野的一色血红。沈晚晴的死亡毫无血迹,没有任何伤口,不像是青云妈口中的诸多秋水镇的英烈人物,死的时候都要血冒三丈,把方圆几十米的地方都要染成一片暗红。依照秋水镇人的说法,这样的死亡才称得上是慷慨悲壮,才值得所有亲友甚至素不相识的陌生面孔一恸而绝。相比之下,沈晚晴的死亡缺乏了太多的感人细节和壮怀激烈,这样的死亡依附了沈晚晴生命的一贯轨迹,轻盈和无尽的美感。沈晚晴知道,自己的死亡必定不可难看,否则那风尘仆仆的黄泉之约如何收场?她知道自己只可以这样平静却突然地离开人世。她只能做那位生得缠绵悱恻死得婉丽飘逸,即使开棺也是翠袖青衫惊艳四座的杜丽娘。而这个时刻,沈晚晴似乎释放了体内蕴藏的所有血液,她宁愿自己曾经的美好与轻盈化为飞灰,也要昭告世人,自己的死亡就像那些青云妈时刻铭记的秋水镇英烈贤达一样的慷慨悲壮么?她要告诉她的儿子,她还在看着,还未曾远离,还可以像他曾经美好又极为短暂的与自己有关的童年时光一样给他的生命以无微不至的安慰和鼓舞么?还是她没有依照秋水镇本来的规矩陷入沉睡与轮回,依旧顽强地用她单薄而且毫无温度的躯体抵御着秩序的支配,倾听着薛宝常的每次陈述,记忆着她离去之后的所有时光。并且在这一刻要用这种方式为她残存世间的孤独的丈夫和儿子鸣一声不平?薛凡只是走,没有回头,青石板上的潮湿和红色搅拌在一起,让人感到视觉上的不适应,薛凡加快脚步,他知道家已经不远。他飞一般地跨进门槛,飞一般地关上大门。他要把他的所见所闻告诉他的父亲,那个血红色的秋水镇只是他们母子之间的神秘暗号,他们用这种形式互相确定,互相扶持。
薛宝常不在,屋子保持了一贯以来的空阔和寂静。静的只剩下呼吸和倾听呼吸的耳朵。薛凡打开门,血红色的秋水镇忽然不见了踪影,浩荡的水汽让远方的世界沉入一片沉底的乳白色之中。潮湿迫不及待地钻入薛凡的身体,他的本来稍微干燥的衣服又有了贴紧的趋势。雨水溅起的雾气由远及近地不停传递,把远方的山峦和近处的青石板都砸出沉重的闷响。秋水镇的雨季最近习惯用这种十分极端的手段来显示自己的无处不在,顺便告诫所有的居民,任何关于它将要远离的传说都是痴心妄想。
薛凡拍拍脑袋,秋水镇颜色的秘密成了他心头的顽疾。那片铺天盖地的血红和无处不在的绛紫缠绕纠结,将他的大脑灌满。他赶忙关上大门,秋水镇雨季给他带来的幻觉已经让他不胜其扰,他不希望这些来自雨中的隐形事物因为他一时的疏忽有了更多的可乘之机。屋里迅速黑暗下来,薛凡在黑暗中静静地坐着,静静地睁大眼睛,静静地看着关上的大门和大门背后被他刻意拒绝的席卷整个世界的雨水。他下意识地寻找光,寻找热,寻找任何可以驱赶寂寞的东西,却只能接受一如既往的无功而返。十七年来他的父亲或者他自己都习惯独自守候这间屋子的大面积的孤独与黑暗。他甚至可以回忆起无数个更为寂寞的夜晚自己的平静与安然,可是现在,他却被他习以为常的痛苦击倒在地。这样的时刻,他本应该心无旁骛,把自己和寂寞与黑暗合为一体。可是,他的脑海却依然是绛紫与血红的纵横纠缠。他的崭新的记忆正在挣扎中占领脑海,那些记忆与冰冷的前尘往事毫无关联,相反的充满了诸多明艳的色彩以及温度。薛凡仔细地统计着这些记忆的归属,他以为这些诞生于秋水镇的盛夏雨季的记忆一定拥有和年岁相符的复杂内容。可是他最终失望了,这些记忆只是属于两个女子:一个叫沈晚晴,一个叫李慕兰。
忽然门外响起了急促的脚步,随即是带着雨季潮湿的敲门声,薛凡赶忙去开门,以为是父亲回来了,谁知道门外站的是青云,青云把裤脚高高挽起,见到门开赶紧举起遮盖住整个面部的黑色雨伞。他并不进屋,只是一脸焦虑地看着薛凡。说:“赶紧和我走,东门的拦河堤被积水冲垮了,都在那里帮忙呢,你爹让我来叫你,赶紧和我走。”
“什么?”薛凡好像没有听清楚,又不自信地问了一遍。
“拦河堤被冲垮了,那边需要人,我们赶紧去。”青云的陈述又气又急,他平时一向是个温柔恭顺的孩子,却在这时候有些凶巴巴的。
“好。”青云的表情让薛凡来不及做更多的回答,他从杂物间里找到了一把铁锹,关上门就和青云一起沉入近处的水雾和远处的黑暗。
路比想象的要漫长的多,两个人的脚步在微微有些发光的月亮的照耀下蚕食着雨水的连绵不绝的单调。细碎的水花四处绽放,迅速沾湿了他们的鞋子。青云只是在默念几个与水势巨大有关的词汇,薛凡本来希望在路上打听到更多的信息,可是青云却如同梦游一般,在不断地复述中纵容自己的身体与思维南辕北辙。薛凡本来想要骂他,但却忽然感到恐惧也如同雨水一样从雨伞遮掩不到的地方趁虚而入,逐步占领了他的脑海。他忽然害怕这些奔流而下的积水会把东门的所有建筑连同其中的所有生命统统淹没。他忽然想起自己在冯潇芸开门之前在那里停驻的短暂时光,想起了在墙顶盛开的紫色藤萝和从高处喷薄而出的神秘香气,想起李广元家的朱红色大门上的泛黄了的门牌,想起了那把曾经为他遮挡雨水的雨伞和举着雨伞向他微笑的人。他的脑中忽然出现了关于李慕兰和冲破拦河堤的水流的诸多可能,每一种可能都让他惊出一身冷汗。他一面告诉自己这些可能都是毫无理由的荒唐假设,却又一面地想出更多的可能,在这更多的可能里秋水镇的东门渐渐沉没,终于成为了秋水河的一部分,这些曾经凝结了记忆的光荣与痛苦的建筑只能在另一个地点以悲剧注脚的形式存在。他越来越感到害怕,想象力这是成了一种越来越沉重的负担。薛凡最终加快脚步跑向了东门。他像一颗高速飞行的石子一样击穿了雨幕的重重包围,冲向东门的方向。只留下些许的风声和雨水中仍然清晰可闻的杂乱脚步。青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到那些脚步声消失殆尽才发出一道撕裂黑夜的略带颤音的叫喊:“别跑那么快,别丢下我一个,等等,等等。”
等到青云到的时候,薛凡已经举起铁锹开始了工作。拦河堤的损毁比较严重,乳白色的河水冲倒了河岸的大批树木和用来镇压河中凶神的石狮子,在河边的土地上划出一道又宽又深的巨大伤口,并且不断地撕扯着尚未愈合的伤痕。从拦河堤的缺口中正在不断地有积水冲出,每一次都发出一声巨响。秋水镇的雨季正在肆无忌惮地显示自己的破坏能力,在这一夜,雨季的秋水镇一步步被拖入痛苦的挣扎,难以脱身。东门的建筑当头的几座被雨水冲塌了围墙,室内的凌乱一览无余,主人正在堆积成山的砖块里疯狂地挖掘丢失的物件。雨水还在不停地涌入,虽然李广元和薛宝常以及青云爸已经带着十几个青壮年劳力奋力填堵,可是仍然不见效果。积水仍然在喷涌,雨水仍然在倾泻,整个秋水镇被单调的雨声和时不时发出闷响的水声完全攻陷,所有人都在潮湿的恐惧中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薛凡回头看到了李广元家的朱红大门,它只是被冲开了一扇,其他的部分毫发无损,薛凡抬头就看见了那株被雨水打散了花瓣和香气的紫色藤萝,他暗暗觉得心安,自己的所有可能都付诸流水,这实在并不是一个一无是处的夜晚。他开始专心向麻袋中填土,然后用绳子把它们一一扎紧,汗水不断地从湿透的身体里涌出,雨水趁机进入张开的毛孔,让他感到了有些痛苦的寒冷。对岸的十几个人不时发出一些声音,含混不清,像是在争论,也像是在争吵。积水依然没有被堵住,雨势越来越大,薛凡开始为父亲担心,他的麻袋被一个接着一个地运往对岸,只不过是人们些微希望的可笑的寄托。薛凡不敢再想,只是埋头把更多的泥土塞入更多的袋子,不一会,面前的袋子个个鼓胀,像是突然拔地而起的异样山峦。薛凡看着这些麻袋,感到酸痛渐渐和雨水一起把周身浸透。对岸的声音渐渐减弱,秋水镇土地的伤口不再继续被雨季的双手不断撕扯。看来堵水的计划有些奏效了。雨水比开始小了不少,周围的空气也渐渐变得松弛而且轻盈,秋水镇的夜晚开始有了一点夏季雨夜特有的清新的泥土和植物气味。
薛凡正准备休息一下。一个黑影忽然从他身边溜过,步子细碎,并且有些保持不了平衡,那个黑影打着一把雨伞在泥泞松软的沙土上摇摇晃晃。显然,黑影是冲着河对岸去的,它试图趟过面前狰狞的有些深不可测的秋水河,到对岸去。薛凡忽然感到危险。他放下铁锹,奋力跑向那个黑影,在它犹犹豫豫地准备把左脚踏入河水的时候拉住了它的胳膊。
“你干什么?疯了?不要命了?会水的人也不敢在这个时候过河,你是不是不想活了。”薛凡的声音在河边的石头上都碰出了零零散散的回声,在这样的夜里,大得出奇。
黑影一把甩开他的手。大声说道:“我去找我爹,给他送把伞。最近他的咳疾犯了,这样的病就怕冷水。他刚才没打雨伞就跑出去了。这么冷的天我害怕他再冻病了!你叫那么大声做什么?我不是聋子,正常声音我听得见。”
“你这个不......”薛凡把满腔的怒气生生咽了下去。这个黑影的声音太过于熟悉,他忽然想起很多东西,但是又说不出口。黑影自以为得计,举起伞又要把脚踏进湍急的流水。薛凡一看到她这样,不由分说地直接把她抱住,扛在肩上,用尽力气往回跑。完全不顾及黑影的拳头如同雨点一样地落在他湿透的脊背上,砸出很多生痛的闷响。他跑了一小会,才把砸他砸累了的黑影放下,他从声音中听出了她必定是一个熟人,但是在雨中他却想不起她的名字,他只是下意识地要帮她避开悲剧。她的身影让他想起了隔壁三婶家的大儿子福远溺水的往事,福远在秋水河里漂了整整两天,被泡成了一个巨大的白色肉球,三婶凑着这个肉球哭了很久很久。
“实在对不起,我不是想做什么,只是现在过不得河,我不愿意看着你做傻事。你要打,就再打吧。”薛凡抹摸了摸又痛又冷的麻木后背,等待着黑影发落。
黑影忽然不说话了,薛凡能感受到一双眼睛在看着自己,甚至可以感受到,那双眼睛中的惊诧与怀疑。黑影笑出声来:“原来是你。”声音忽然轻柔了好多,全然没有了当时的愤怒,但是却习惯性地携带者忽隐忽现的嘲笑意味。“谢谢你。我刚才没看见。你没事吧。”
李慕兰。
“没事没事,”薛凡的心跳声在雨声中清晰可闻,“背不痛的。”他一边说着脊背却不停地用手遮盖胸口。
远方忽然有一朵彗星划过,雨水更加微弱了,积水的声音也渐渐可以忽略不计。对岸忽然响起了高低不等的笑声。应该是父亲他们把水控制住了吧?薛凡想着。可是这个时刻,他却忘记了自己方才的焦急与不安,他甚至希望秋水镇的雨季可以每夜都这样地继续倾泻雨水,永不止息。
时间像是凝固了。李慕兰也不好意思把沉默打破。
这时一个脚步声从远方渐渐靠近,熟悉的声音抢先传入薛凡的耳孔。“慕兰,你在哪?”李慕兰赶忙答应说:“我在这里。”顺势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挪了几步和薛凡拉开了一些距离。
冯潇芸还是看到了薛凡,她依旧保持一如既往的微笑,虽然黑暗没收了微笑的外在形式,可是声音依然清晰可感。她说了一声,你也在啊?就拉着李慕兰离开了河滩,她们走得很快,薛凡听到了李慕兰的有些急促的辩解声,这些声音夹杂着她们的脚步,渐行渐远。
薛凡抬起头,有些奇怪地看着月亮从云层中放出一道纤细的光芒。他向李慕兰所站的位置移了几步,那个地方的沙土被鞋踩的凹了下去。形成了一处小小的池塘,薛凡小心翼翼地站在那里,虽然里面还有刚才积累的雨水,还有些出人意料的寒意,他却感觉温暖。他下意识地嗅了嗅眼前的空气,回忆了那些让他几乎惨叫的拳头,忽然泛起了笑容。
他不是在做梦吧?
他宁愿长睡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