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长途跋涉并没有让薛凡感到困乏,在平时,如果他走这么远的路一定会倒头就睡,可是这一次,他却怎么也睡不着。他又一次,失眠了。其实,在秋水镇的雨季来临的时候,失眠就开始缠上了薛凡。他一次又一次地在惊醒之后发现眼前物是人非,其实眼前的一切并没有改变,只不过是梦境过于美好和坚硬冰冷的现实一番比较,让薛凡不禁心生退意。之后的睡眠变得举步维艰,他明明知道,醒来之后还是会经历千篇一律的悲从中来,还不如把自己和这些冷硬的现实合二为一。当痛苦可以变成一种自然而然的时刻,他便可以彻底解脱。沈晚晴和她的雨伞一度成为重要的主题,其后是冯潇芸和她的女儿,大雨,父亲。薛凡所遭遇的一切都被大脑细心分门别类,然后在夜深人静的时刻被一一回味。如今,这些本已调配停当的比例忽然发生了变化,李慕兰越来越快地占据了薛凡的大脑。他的脑海中全是这位有些陌生又无比熟悉的紫衣少女的影子:李慕兰,李慕兰说着,李慕兰笑着,李慕兰的半是嘲讽半是认真的神情,李慕兰手掌的温度,她的侧脸,她长垂的睫毛,粉红色的嘴唇说出的那些曾让他心惊胆战的句子。
李慕兰成了他的整个世界。
薛凡害怕自己睡着了,虽然睡意依然准时地爬上床沿,却被薛凡狠狠地拒之门外。秋水镇的这一天在薛凡的眼中聚集了太多的迷幻色彩。他拼命想象着自己从起床到回家的每一个细节,寻找自己每日都会做的一些事情的蛛丝马迹。薛凡忽然极度需要证明一切的真实性。他记起自己拿的是沈晚晴的那把雨伞,记起自己却是看见父亲与周先生互相致意,记起自己看到了青云妈的闹剧。这位秋水镇的社交名媛再一次用牺牲自我的方式履行着娱乐大众的任务,这些勇气让他好生叹服。
“爸,今天周先生的祭礼还算成功吧?”薛凡忽然丢下没头没尾的一句。
“算是吧,大家都说有效,雨停了。”薛宝常正守在火边给自己煎药,这句突如其来的疑问把他所有的困意席卷而去,他向前一倾,几乎摔倒。
“青云妈?”
“被打发走了,林家婆娘也是不懂事,平时这样就算了,周先生说她在这么重要的时候也发癫,实在是要不得。下次一定不让他们去。”
“伞呢?”
“拿回来了,以后你就打那个有紫色的一把,结实,挡雨,别再给我了,我打另一把就好。”薛宝常不知道儿子为什么忽然来了这么多问题,但是依然是一一回答。秋水镇的雨水在那次祭礼之后似乎真的渐渐趋向平稳,所有人都舒了一口气。
“睡吧,时间不早了。”薛宝常的声音忽然温柔的像是梦。薛凡竖起耳朵,有些不相信。
“睡吧。”薛宝常把煎好的药汁服下,把竹梯踩出一如既往的吱吱呀呀,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嗯。”薛凡闭上眼,又睁开眼。
秋水镇的少年从来没有如此期待过清晨的一缕阳光,薛凡如是,李慕兰如是。
薛凡起床出奇的早,他独自坐在床上,看着窗外的天空,秋水镇的雨季中这样的清朗实在很少见。窗外的天空,清澈,云朵纤细,静静地笼罩着苍绿的远山,太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透进来,火红色,并不是很剧烈,有一点点发白。月亮还在天空上挂着,看起来还要待一段时间。这样的时候太阳带来的不是热,而是温暖。薛凡走下床,推开门,青石板上还残余着昨天的湿润气息,赤脚踩上去,称得上清凉。秋水镇还没有从睡梦中彻底苏醒,昨天的祭礼终于让所有人有了一个安心睡眠的理由。薛凡看着整个秋水镇的夏天从远方渐渐靠近,听得清楚它的每一个脚步,他甚至想要快点拥抱那些夏季特有的燥热。他想,只要天气可以持续晴朗,可以帮他和那个阴郁的雨季彻底告别,他愿意用炎热来进行交换。蝉鸣还没有响起来,阳光带来的影响依然稀薄。秋水镇显得空旷。薛凡看了看东门的方向。他不知道慕兰是否已经起床,他倒是希望她可以继续的安心睡觉,毕竟,她已经很累了。可是,他又多么希望她现在也同时走出了家门,或者是走进了院子,正在向自己所在的方向极目眺望,像自己一样期待时间的流逝。
她会么?他不知道。而此时的李慕兰,正在靠着窗子默默地望着远方,昨晚母亲在门外错综复杂的脚步被她一一记录,她知道,她的母亲同样一夜未眠。她有些心疼起冯潇芸来了,可是那些情绪瞬间就被疑问冲垮,她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要这样做,在昨晚的饭桌前她看得出母亲对她的怀疑。她不知道自己和薛凡的相亲相爱有什么错,父亲和母亲同样有过花前月下和耳鬓厮磨。将心比心,母亲应该了解自己的心境。可是冯潇芸却始终毫无理由地指责她的罪恶?这是罪恶么?如果这是罪恶?那么自己只是刚刚开始,而母亲已经木已成舟,那么是不是母亲也该受到更严厉的谴责?李慕兰明白自己的一切想法都过于天真,只是她不明白冯潇芸为什么对于她和薛凡的每一次接触都耿耿于怀。她回想起母亲在那个夜晚的所作所为,忽然觉得这个总是被自己称为母亲的女人,其实是自己生命中的恶魔。
李慕兰起身,下床,推开房门。她想起了自己在那一晚挥动的拳头。她已经下定决心,决不妥协。在这个时刻,只有那些与母亲背道而驰的决定才会让她感到快乐。
一切日常必需的活动都因为等待而变得多余。薛凡告诉父亲要和青云一起出去,今天早些吃中午饭,随后便做起饭来。不到正午时分,父子便已经吃完。他让父亲去屋子里休息,自己就出去了,他在青石板上一路狂奔,急急地跑到了山谷。却发现李慕兰不在。薛凡看了看天空,太阳的位置明确地告诉他,刚刚正午。薛凡有些难为情地一笑,自己的确来得太早了,他找了一棵大树坐下,躲避有些刺眼的阳光。他觉得时间实在太过于缓慢,生活中的间隙实在太过于繁琐。他不知道慕兰会在什么时候到来,他所能做的就只有等待。山谷渐渐热了起来,四周的蝉鸣渐渐响了起来,枯燥并且单调。薛凡听了一阵,就觉得浑身难受,于是他赶忙用手捂住耳朵。
她还没来。而此时李慕兰已经吃完了午饭,她对父亲说:“爸,今天天气不错,我约了桥下吴先生家的云芳一起去逛逛。我们一会就要见的,我先走了。”
没等李广元回答。冯潇芸便抢了一句:“吴云芳没事大热天约你出去做什么?”冯潇芸抬起头来看着女儿的双眼,她知道如果女儿不能回答她的问题,她就可以从容地从她的双眼中读出她想要的蛛丝马迹。
李慕兰没有躲避,她竟然直视着母亲的双眼。说:“昨儿就说好的,谁知道今天这个样子啊。秋水镇的天气一向说不准,您是知道的,两个女孩子一起出门您还不放心么?要不您一起去?”
“你......好,去吧。去吧。我只是问问,没什么意思。”冯潇芸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女儿的还击是如此地坚决。她在女儿的眼中除了不屑,一无所获。她没有意识到,女儿终于在岁月的淬炼中获得了掩盖心灵秘密的能力。而她这些天的所作所为又进一步促进了这些不动声色的潜滋暗长。李广元看了看妻子,又看了看女儿的背影,只有低下头,把一盅酒喝的很响。在秋水镇的乌云离开的时候,有些乌云却在他家的上空重新聚拢。他看着冯潇芸一脸的怨怒,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收拾了碗筷,示意妻子去午休。冯潇芸依旧很听李先生的话。她默不作声地带上了房门。把整个院子的空旷交给了自己的丈夫。
李广元仍然坐在餐桌旁,整个院落只剩下蝉鸣的聒噪声响。
李慕兰出门之后就急急忙忙地往山谷赶,只是刚才和母亲的辩论已经让她连气都喘不匀,跑得越来越慢。她想起了母亲少有的无言以对,心里忽然舒服起来,她知道母亲一定没有想到她可以如此地勇敢。可以如此地不讲情面。她想母亲教授了多年杀伐决断终于自食其果了。她越想越觉得自己的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来得理所当然。
山谷的路口在她想着心事的时候已经出现。那边的薛凡忽然看见了李慕兰的影子,于是大声叫了起来:“慕兰!”
“慕兰!慕兰!慕兰.......”声音在山谷中此起彼伏,全都饱含欣喜和热量。
李慕兰听着回声,忽然觉得天气更热了。
薛凡一路跑了过来,喘着粗气,出了好多汗。李慕兰赶忙拿起帕子,薛凡正准备接过来。谁知李慕兰却往后一躲,说:“我来擦,别动。”薛凡有些吃惊,随即就变得安然。也许他还不习惯寂寞从他身边撤离的感觉,但是他明白,面前的这个女子,是他可以亲亲热热地称“慕兰”的女子,是他的慕兰。
替薛凡擦完汗,李慕兰问了一句:“你什么时候来的?出了一身汗?”
“没,我也是,刚来。”薛凡一脸言不由衷的傻笑。
“是么?那你怎么来这么晚啊?人家还想着早点来的,你就这么没良心?”李慕兰忽然觉得薛凡很可爱,于是就要逗逗他。
“嗯.......不是不是,我早就来了,正午就来了,真的。”薛凡一脸风云巨变,结结巴巴地申辩。没有看到李慕兰已经满脸笑意。
“嗯,这还差不多。我想你也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傻瓜。”李慕兰看着薛凡,一边笑一边说。
“慕兰,你真好看。”薛凡看着李慕兰渐渐有些着迷了,于是嘴里不明不白地丢出了一句话。
“说什么呢?”李慕兰脸一红,赶紧转过头去。
“嗯,那个,别站在这里,太阳热,咱们去大树底下吧。”薛凡不由分说地拉住李慕兰的手向前走。
“恩。”
手还是那么柔滑,带着女性特有的清凉,有些因为紧张带来的汗水和淡淡的香气。薛凡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在这一刻,绛紫色的秋水镇在这个晴朗甚至有些燥热的下午悄然而至,紫色迅速地蔓延开来,从地面到天空,从树干到枝桠,从喋喋不休的蝉鸣到偶尔经过的一声鸟叫都变成了紫色的。紫色正在向上爬升,渐渐吞噬了秋水镇的天空,这时候,这些沉郁的绛紫不再和薛凡的往事有关,不再和沈晚晴的雨伞有关,不再和东门的一切建筑有关。这些紫色属于这片山谷。它现在,只是深情和浪漫的代名词。
薛凡坐下来,李慕兰就坐在他旁边。这是一对在绛紫色秋水镇中的如花美眷。
“慕兰。”
“嗯。”
“昨晚,睡得好么?”
“还......还好吧。”李慕兰一边说,一边用手去揉她有些红的眼睛,阳光有些刺眼。
“我昨晚一夜没睡,睡不着。”薛凡没有回头看,自顾自地说。
“为什么?”李慕兰明知故问。
“因为,害怕昨天的一切都是梦,醒了就一切都复原了。好事情一般都不会有我的份。何况是这么好的事情。其实,我想你想的睡不着觉。”薛凡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几乎听不见了。
李慕兰的心灵凛然一惊,她没有想到这个面容冷漠的男子竟然拥有如此炽热的灵魂,她看得出他的羞怯,但是那些越说越小的声音,还是一一被她听清了。她明白,自己便是他的全部了。
“傻瓜。我不是在么?你还怕我跑了啊?你看看,我是不是在?你看看。”李慕兰忽然语塞,只好一个劲的这么说。
薛凡转过脸:“是。我知道了。是。是。”
他搂住李慕兰的肩膀,渐渐地,李慕兰也把头靠在他的肩上。
这不是一个梦,不是。李慕兰的呼吸不时地吹在薛凡的脸上。薛凡忽然屏住呼吸,不敢喘气。李慕兰把头埋进他的肩膀,遮没了整个脸颊,这时她的脸,其实红的如同清晨薛凡看到的太阳。
就这样坐着吧。
就这样坐着,什么也不想,然后看时间变老,只到地老天荒。
这样的厮守也许比【游园惊梦】中的生而赴死死而复生更加美好。因为太过于轰轰烈烈的爱与恨都不适合生活。
四周的蝉鸣一浪高过一浪,夹杂在其间的还有两个少年的心跳。他们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想说,不知道说什么。他们只是静静地坐着,任凭内心翻江倒海。
薛凡终于开口:“时间不早了。你回去么?”
“嗯,回去。”李慕兰赶忙从薛凡的肩膀上抬起头来,看了看夕阳已经近在咫尺,有些心慌。
“一起走吧。”薛凡有些失落,上午的时间因为等待而过于长久,而下午的时刻因为期盼而过于短暂。薛凡数着时光的朝三暮四,有些生气。
薛凡拉着李慕兰的双手,站在她的身后,四条腿一起向前走。李慕兰说:“这样走好慢啊。不是说时间不早了么?还想这样的花招。”
“这样好啊。我怕你摔倒。这样拉着手,你摔了我当你的垫背。”薛凡一脸坏笑。
就这样走吧。两个人因为拉了手,走路遥遥晃晃的有几次薛凡都差点把李慕兰拉倒,深一脚浅一脚走也走不稳当。可是笑声一直在两个人的身边盘旋,不曾停止。薛凡笑嘻嘻地指出李慕兰平衡性不好,李慕兰气哼哼地说都是因为薛凡居心不良。他们的脚印踩碎了很多花朵,两个人的鞋子都长满了香味。一路上,鞋底沾了花瓣,草叶,泥土以及不曾止息的欢乐笑声。
薛凡一直把李慕兰送到桥头。
“你回吧。我走了。”李慕兰有些不安地看着桥头走过的几个陌生人物,压低声音。
“嗯。那......明天......我们。”薛凡看着她的眼睛。
“傻瓜,真是不知足啊。”李慕兰不想在桥头逗留太久。
“那你是说.......不行了?”薛凡一脸委屈,像个孩子。
“好,好,明天,明天。”李慕兰莫名其妙地心软了,连忙答应。桥头的人越来越多,她害怕有人会借着人群的掩护发现她深藏的秘密。
“好,再见。”薛凡一脸惊喜地告别。
李慕兰没有回答,她只是径直走下了桥头,渐渐消失在纷乱的人群和失去温度的阳光中,看不见了。
久经大雨的秋水镇的天空悬挂着一片夺目的血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