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生活有时候并不公平。同样的时间可能成为某甲的悲剧,但却恰恰是某乙幸福的开始。而在此时,秋水镇的命运之神似乎忘记了它安排的固定轨道,选择了与一切既定方针的背道而驰。从此,李慕兰的曾经的平静生活再无宁日。而薛凡司空见惯的水深火热也渐行渐远。薛凡开始与美梦为伴。而李慕兰渐渐与美梦无缘。冯潇芸的眼光在日复一日的深思熟虑之中累加了太多的内容与象征含义,眼光深邃的如同在不久之前秋水河溃堤时的浑浊河水,李慕兰曾经想要举着伞安然通过,却又在看到它那一刻踌躇不前的河水。那些深邃似乎要把她连同她的回忆和秘密一起吞噬。李慕兰不得不习惯在每次吃饭的时候都一边咀嚼一边四处躲避冯潇芸的目光,同时尽力抑制自己的心脏的砰砰声响。
而薛凡则是继续盼望着每天的下午早日来临,自己可以离开家在那个山清水秀美丽到远离尘世的山谷和李慕兰一同收获一段难忘的幸福时光。薛凡觉得自己曾经被世界击打的伤痕累累的心灵渐渐恢复了应有的弹性和温度。他甚至感激上苍以这种方式偿还所有的不公。他经常会笑。他甚至愿意在饭桌上面对着大惑不解的薛宝常展露自己的笑容。他知道这些秘密为自己带来的幸福,他也知道这些秘密对于父亲来说仍是秘密。但是他相信当一切秘密都成为无坚不摧的现实的时候。父亲最终会明白他的笑意,甚至比他更愿意欢笑。
李慕兰和薛凡在生活轨迹峰回路转的时刻只有在相遇相互依偎的时刻才可以感觉到殊途同归的安全与温暖。李慕兰从不提及自己和母亲的绵绵无际的冷战,她渐渐明白,自薛凡出现的那一天开始,她和母亲的关系就再没有严丝合缝的可能。那些碎裂的声音每日每夜都折磨着她的耳鼓,那些声音的背后是曾经对于曾经岁月的反复温习。那时候她还是一个不谙人事的小姑娘,她还需要母亲的温暖怀抱,蝴蝶结,各种各样的发式,以及千篇一律的枕边故事。那时候的母亲的眼光中除了慈爱和温情,提供不了其他的内容。如同一弯清浅的池水。而如今当她看到母亲再次抬起头看着她的时候,她惊异地读出了怀疑,不屑甚至是仇恨。她始终不明白为什么母亲似乎是在一夜之间就与自己形同陌路。她们的同盟关系本来是牢不可破的。本来是一起用来对付很多时刻都心猿意马的父亲的。而这一刻,李广元却成为了局外人物,他所能做的只是看着面前这对母女日复一日的短兵相接,看着妻子把本来温柔的目光磨成利刃,看到女儿低头咀嚼良久然后离开的影子。李广元忽然觉得一种奇怪的感觉在周身蔓延开来。他回头看看门外,阳光仍旧如同金色的汁液一样浸透了秋水镇的每一寸土地。可是他却觉得有些微寒。由于阳光的缘故,秋水镇的人们继续了和雨季一样的蛰伏生活。镇上的街市冷清了许多,李广元独自坐在桌前,感觉到自己似乎也要如同整个秋水镇一样沉默下去了。不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唉。”
下午终于再次到来,李慕兰依旧告诉父亲自己要和吴云芳相偕出游。李广元看着女儿明艳的面庞不置可否。连续的沉默让他在语言表达上遇到了困难。他看着女儿搜肠刮肚地寻找合适的答复。这时冯潇芸很凑巧地从屋里走出来,看着女儿站在院门口。冷不丁的甩下一句:“又要去哪啊?”
“和云芳约好了,去玩。”李慕兰的回答同样利落。
“去哪玩啊?这大热天的,你们也不怕晒着。”冯潇芸很快表明了自己的担忧。
“您放心,都带着伞呢。不碍事。”李慕兰赶忙晃了晃手里的雨伞,一脸的不耐烦。
“云芳最近还真是贪玩啊,今晚我可要去吴家看看这个大闺女最近怎么就这么疯。”冯潇芸的回答让李慕兰吃了一惊,最近她越发看出了母亲眼中的怀疑越发坚定。她害怕母亲真的要采取什么手段。
“天气晴着,也是难得的四处走走,我们是一起盘算的,可不都是云芳的主张。”李慕兰赶忙圆场。
“是啊,家里呆的腻了,总要找个地方,我晓得,女大不中留,总也要四处走走才好。”冯潇芸正准备把自己的愤怒和盘托出,可是忽然改了口风,给这段原本壮怀激烈的回答安了一个稍显平缓的结尾。她看到了女儿眼中的一丝泪光。
“是么?也是妈妈看得透彻,给我指了条明路。不过今天的确挺热,带着伞也未必有效,还是歇着,明天再去就行。您晚上横竖是要去吴云芳家的,您帮我告诉她一声,改个时间。”李慕兰忽然觉得心口一阵发闷,四周的蝉鸣越发响亮,午后的阳光和热气让她有些眩晕。有些东西忽然堵在胸口,吞不下也吐不出。她慢慢到自己的屋门前,打开门,走了进去,脚步有些绵软,随即一头栽进了自己的床。
李广元看了冯潇芸一眼。冯潇芸只是傻傻地看着慕兰回房的路线,站成了一尊塑像。
当她发现丈夫在看着她时,冯潇芸连忙挤出一丝笑容,说:“外面的确挺热的,你也赶紧回屋歇着吧,碗筷我来收拾。”随即捏了一下丈夫的后背,有些亲昵地把他向前一推。
“你也早点歇着。”李广元向房间走去。把满院子的闷热的阳光留给了自己的妻子。
秋水镇的东门在热浪带来的巨大困倦下昏昏入睡起来。
但是李慕兰没有睡,她哭了好久,哭到没有力气捶打床铺,只能侧身平躺,看着有些阴暗的天花板。屋外没有声音,冯潇芸已经睡着了吧?自己现在出去是不是会被发现?如果再被发现是不是只会引起更大的怀疑?自己的母亲为什么忽然变成了自己的敌人?这个敌人对自己知根知底,可以通过经验过滤自己的一切花招和伎俩。自己该怎么办?
她不知道。
胸口只是闷,他本来以为所有的委屈与伤痛都可以被泪水消耗殆尽,但没想到它们依然成群结队地涌上心头。她不知道自己和母亲这件横亘的这些山峦是有什么而引起的。她看着她的母亲,她就在她的身边,她在她的注视下变得难以辨认,虽然她的声音依然保持着中年人中少有的清亮,可是其中的内容却让她肝肠寸断。冯潇芸在这一时刻只剩下满是怀疑和恨意的眼神,其它部分渐渐模糊,消融。李慕兰侧过头,脑海里满是她盘问的回声以及那一夜秋水镇大雨的声响,那些雨声中夹杂着一些零零散散的啜泣,她想,这些悲哀的啜泣中的一部分来源于自己。她的拳头渐渐捏紧,然后狠狠地砸在床帮之上,一道血红色的痕迹瞬间爬上了她的右手,她竟然不觉得疼痛。她接二连三地敲下去。敲得床帮嗡嗡闷响,像是在寻开心。闷响声通过地面传入秋水镇的所有青石板中。秋水镇似乎也微微地颤抖起来了。李慕兰的手很快红肿起来。她停下手,用自己的左手握住爬满右手的疼痛和疼痛之外的林林总总,任凭泪水再一次奔流直下。
耳朵里满是刚才的闷响,似乎是在敲击地板,也似乎是在敲击自己的心脏。
她知道,她要失约了。
往事只堪哀。是耶非耶?
她想到薛凡一定会在大树底下等待;一定时刻期待着在看到她的时候用所有的欣喜和力量深情地喊一声“慕兰”;一定期待和她一起坐在那棵树下,听满世界的鸟鸣和夏天的所有声响,只到山谷的绿意完全渗入心灵,变作沁人心脾的清凉;一定期待握住她的手和她说一些只有他们知道的笑话;一定期待这个下午像从前的那个下午一样,只有四目相对的耳鬓厮磨,没有与秋水镇有关的纷纷扰扰。她知道这样的午后能给薛凡多么巨大的幸福,不,不仅是他的,也是自己的。她忽然明白,薛凡对于自己,抑或自己对于薛凡已经成为了对方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个部分,一种需要或者必要。她甚至不敢继续她的想象,她知道薛凡一定会在等待中度过这个漫长的没有尽头丧失希望的午后。她知道如果一切成为必须从而习以为常,那么每一次突如其来的间断都会是一种伤痛。她捂住脑袋,不敢再想。
她听着墙上吊钟的响声,感觉到那些声音似乎是在记录她的死亡。
她失约了。窗外的脚步声渐渐响起,细碎,有些蹑手蹑脚,可以明显地感知出偷窥的意向。冯潇芸听到了有些均匀的鼻息声,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看来今晚,她没有必要去找吴云芳了。
冯潇芸抬头看着阳光渐渐有白色转向阴郁的血红,因为热量而四散飞走的尘埃渐渐地落下地面。四周的蝉鸣渐渐微弱,有气无力。秋水镇的黄昏就要来了。
她有些得意地点了点头,再一次侧耳听了听女儿房中一如既往的平稳鼻息。忽然哼唱起来,曲子是【游园惊梦】的【皂罗袍】。
“良辰美景......奈何......天。”她把一句完整的唱词生生撕碎,她回味着自己有意为之的三个停顿,笑容再次浮上脸颊。
血红色的阳光从她背后射过来,在地面上留下一个长长的阴影。
薛凡终于从树下站起身来。血红色的夕阳已经攻陷了整个山谷。薛凡看着漫山遍野的血红,忽然想起了那把有着一抹浅浅紫色的雨伞,想起了那一天的一路泥泞,想起了自己的跌跌撞撞,想起了沈晚晴,他不知道这些充溢整个秋水镇的血色是否与沈晚晴密切相关。
所有的期待终于一无所获。
薛凡起身离开,把曾经陪他一起等待一起欢喜的整个山谷留给黑暗。
周先生的帐篷前依然供奉着圣火,看火人正在高声谈笑着。秋水镇的日照极长,他们有理由兴高采烈。
笑声在暮色里传得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