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一工程才停下来,显眼处的标准还粘在墙上,只是退了点色,乡政府又搞起了一个大动作:全乡林业大检查。林业大检查,说是保护森林,制止乱砍乱伐,其实是乡政府变着法子找钱。林业大检查年年都会搞。有时一年搞几回。陈副乡长透露,说今年乡政府本不打算搞,只是四个一工程一折腾,政府花了好多钱。财政所帐上快空帐了。一个那么大的摊子,处处都要花钱,实在是没办法。搞林业大检查,都是搞突然袭击。乡政府把所有机关干部及林管站乡护林队人员,集中起来分成十个检查组,由驻村领导带队同时进驻十个村。目的是给村民们一个措手不及。村民们平时放心大胆上山砍林。别的村也如大桑坪一样设了个护林员负责把村民砍下的树收拢。村民砍下的树,大部分会交到村里换钱,也有小部分会留下来私用。比如要添置些家具农具呀,比如准备建房子呀,也有人会偷偷地卖高价。树卖给村里,不算乱砍乱伐,那是为村里乡里财政增收做了贡献。林业大检查主要是针对私用这部分。干部们挨家挨户搜。李志平把此比作鬼子进村了。不幸被搜出来了,不但没收原木还要罚款。照例,在动手之前,会召开各村支书村长会。所有村官都要积极参与,村里也有笔提成,二八分,乡八村二。在会上,乡领导反复强调此次行动要保密,别的村支书村长在傻乎乎地保密。刘麻子五百瓦可不尿这一壶。他们做村官有一项基本原则,能不做坏人,尽量做好人。平时做工作,收钱罚款派义务工都是在做坏人。这件事上,可以做个好人。指望刘麻子五百瓦保密,等同于指望潜入于敌方的我地下工作者保密一样。当然,情报的传递,不会大张旗鼓(那样会受乡领导以柄)而是秘密进行。刘麻子一回村,悄悄地告诉老黄,老黄再告诉王有才。五百瓦一回村,立马告诉张二丫和叶青。叶青跑过来问谷立红。谷立红说我不知道呀。叶青说你不知道那是真的了。因为眼下,谷立红还处在被村官们孤立的形势下。叶青走后没多久,张二丫朝谷立红招招手,说:明天就要搞林业大检查了,你还不赶快去你分工组通老表们把家里的木材处理好。此事谷立红虽已知道了,但能从张二丫嘴里说出来,他已很感激她。到底她还有点良心。叫村民把木材处理好,就是叫村民把木材扛到村里来卖。当天夜里,所有的村官与小组长们一道挨家挨户敲门。当天夜里,村堆料场人声噪杂,手电筒光闪来闪去。朱肥忙坏了,也高兴坏了。趁着这个大好时机,16cm的量成14cm,八寸的变成七寸。村里把木材卖出去时会再检一次尺。村里检的尺与朱肥检的尺有个数字差,其中的利便进了朱肥的腰包。平时检尺、码尺在那,大眼小眼在看,想黑点钱,有点难。现在好了,不让黑都不行,只须一句话,便顶回去了。就这个数,不卖也行,扛回去,我又没喊你。村民呢,没办法,黑就让他黑吧,比被没收了挨罚款好。在背后,少不了骂朱肥心黑。次日,乡里派下来的检查组来了。照列是陈副乡长带队,与村官一道,挨家挨户搜了。人家早已坚壁清野,可怜这些乡干部,房前屋后楼上楼下草丛阴沟牛棚猪栏翻了个底朝天,一点收获也没有。特别是胡麻子,因为太积极了,衣衫让荆刺挂烂了,还被马蜂叮了几针,痛得哎哟哎哟惨叫,把村官们乐坏了。当然,并不是一点收获都没有。有的村民,舍不得,抱着饶幸心理,认为自己藏得隐密,当官的绝对搜不到。还有的人,平时不会做人,村官们不通知他,小组长也不通知他,连邻居也瞒他,比如说坪上组的叫鸡公。谷立红走到他家门前,要动手敲门,想起他那张烂嘴说的烂话,便止住了。从他家牛棚稻草垛里就搜出五根上好的断子木,看他如霜打了的茄子样。谷立红有点后悔了。哎,真不该这样。若是这事放在五百瓦身上,保不准五百瓦就会通知他。从这点看,谷立红看出自己的心胸不如五百瓦。乡政府起了这么大的风云,乡村干部忙了一天,只搜出不到两个立方米的木材,其中大部是在阴沟草丛中搜出的。阴沟草丛中的货是没主的货,只能没收没法罚款。陈副乡长看着村委门前一小堆木材,说:只有这么一点点呀,伙食费也没搞上呀。五百瓦笑着说:这充分说明,我们大桑坪人是尊纪守法的良民吗?陈副乡长冷模冷样地看着五百瓦,五百瓦不自然地笑了。陈副乡长指着五百瓦说:你们这些刁官呀,真是太坏了。村官们埃了骂,心里还蛮高兴。他们平时都在做坏人,好不容易有机会做好人,谁不争先恐后。陈副乡长也没真骂他们。他在农村当了十多年干部,天天与村官农民打交道。村官们那点小心眼,他能不知道,固然,没搞到什么木材,有点对不起乡政府,但是,乡政府他不当家,此事又不涉及政绩考核,他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回乡汇报时,只说大桑坪村民遵纪守法,一点儿都不提村官们泄密的事。村民们,见别的村被搞得鸡飞狗跳损失惨重而自家却安然无样。都说我们村里的干部是好干部,有好干部当家,是老百姓的福气。村民见到村官,纷纷表示,你们对我们好,我们心里有数。谷立红忽然明白,那么多难做的工作,村民不会有对抗情绪,奥秘就在这里。
搞完了林业大检查,紧接着搞财政过半。早稻收割了。稻谷进仓了,公粮要完成70%。还有一些零星的税要收,统称三坊四税。开豆腐坊的、碾米坊的、榨油坊的要交税,开小店做手艺的也要交税,有机动机跑运输的更要交税。朱肥那辆狗打屁也交了一百八十块车船税。每家每户住房的土地使用证上贴张花叫印花税,税的名目很多,实际上收不什么钱。上面派下来的任务又重,村官们忙乎了好一阵子,还是有一大截任务没法完成,上面又有严令,不能乱开口子。任务要完成,问题不能出,办法各人想。没办法了,陈副乡长跑了几回信用社,放下乡长的身份低声下气说好话,又请信用社全体工作人员上了馆子,才同意放些款子。不过有个条件,不能以村委会的名义,要以村官个人的户头。农村一些金融机构,只剩下信用社了。信用社自是怕上了乡政府和村委会。老来贷款老贷老不还,又没办法逼他们还。同在一个地方混人际关系还是要考虑,没办法,要贷款行,只能用个人的名义。用个人名义,你不还,有的是办法收拾你。陈副乡长招拢村官们来开会,要他们带好户口本去信用社办贷款。村官们见怪不惊,他们年年都如此。谷立红有点想不开,工资没领上一分,怎么还要倒贴钱。张二丫说你怕什么,到年底收上田亩税去还了就是了。谷立红没有开户,只得用老谷的户头。老谷说:没想到当村官还要去贷款呀。人人都去贷款,老谷固然不情愿考虑儿子前途问题,只好把户口本交出来,信用社说仅户口本不行,还要本人来签字。谷立红只得请老谷到信用社走一趟,办完了贷款,在陈副乡长的倡议下,决定上馆子打一顿牙祭。老谷也被拉去了。饭桌上,老谷说了一句让村官受用的话,老谷说:你们当这个村官也蛮不容易的,村官们很感动,说难得有人民群众这么理解我们,纷纷向老谷敬酒。打这以后,村官们不再孤立谷立红了。勾肩搭背恢复了往日的亲密。
乡政府连干几场坏事。这是村官们的说法。凡是收钱罚款出义务工的事一律称之为干坏事。去干那些坏事时称自己做坏人。做了几场坏事之后,乡政府发善心做好事了。乡农技站的一些干部,组成一个团,来到各村办农技培训班。叫做提高农民科学种田的水平。这是乡政府红头文件的说法。村官却不这么认为。村官们认为这是搞形式主义。领导在上一级领导面前往自个脸上贴金,面子工程。农民一辈子与农田打交道,田谁不会种呀。种田又不是高科技,整田播种栽禾打药施肥收割,二百五傻子种上几年也成行家里手了。倒是那些农技干部。能进农技站当干部的都是有门路的人。有门路的人有个共同点就是不会种田。他们那点农技知识都是从书本上搬来的。书本与实践永远存在差距。办这样的培训班,叫外行给内行当老师。但乡政府不这么认为,而且上升到政治的高度。村官们没办法,只有配合。来上课的,只有村官和小组长。不是村官不去动员,而是不愿意来,家里的活又忙不完,谁有精神听你闲扯谈,没工钱又不能罚款,谁会来。农技站领导一看,全是干部,心中不高兴。还是刘麻子会说话。他说我们村组两级干部在这里受到教育学到了本领,我们再去传授给农民,岂不全体人民都受了教育学到了本领。这样解释很妙,算是把农技站的蒙过去了。农技干部开始上课了,村官和小组长在下面窃窃私语,能当村官和小组长,都是村民间的精英,种田的活自然是好手,他们没耐心听取农技干部陈词滥调。只有谷立红,田是老爸种,一直在学校。对他们的讲课有种新鲜感,听得很认真还在做笔记。农技干部见了相当高兴,他们的劳动成果终于有人在尊重,回到乡里,向领导汇报时就说:他们都三心二意开小差,只有小谷一个,虚心好学积极向上。乡领导一听,说:好啊,既然他虚心好学就让他兼干村农技员吧。村官们知道了,举杯相庆,说我们村里终于有了一位不会种田的农技员。谷立红知道后傻眼了。在村里混了这么久,知道头上的乌纱帽越多麻烦越多。早知道如此,做什么鸟笔记。他去乡里找海莲书记汇报思想,谷立红是她提拔的,只有她会关心自己的成长,他也知道,村官要当得稳必须在乡里有棵大树。现成的大树他当然牢牢地把握住,所以比较经常性找海莲书记汇报思想。海莲书记一听,说:是哟,你一个人身三兼,担子是重了一点。她去找罗书记商量。罗书记说这还不好办呀。乡里下了红头文件,把谷立红的官位定格在村团支书记和村农技员上,治调主任,分到了李志平头上。谷立红高兴坏了,干这个治调主任,已让他瞧头烂额,老少爷们老是弄出些纠纷来,你的牛吃了我的禾,你的猪拱了我菜地,你儿子打了我闺女,婆媳吵架,兄弟争财产,邻里闹矛盾。现在,治调主任的官推掉了,坏事变成了好事,他能不高兴坏了。他高兴了,李志平又气坏了。老黄和王有才又在李志平面前烧火。老黄说:我看那小子在做笔记时,我就分析出他在搞阴谋。王有才说:这小子阴着嘿,往后可要小心着。本来,经过一段时间磨合,村官们好了伤疤忘了痛,不再孤立谷立红。好了,如今又发现谷立红是个阴谋家,对付阴谋家唯一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孤立他下。张二丫没有参加孤立行动,跟他又亲热起来,时不时表扬他;高中生,没混多久就混成熟了,有进步。这哪是表扬呀,简直是挖苦。谷立红是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刘麻子时不时大发感叹:村里真是培养人才的好地方呀。长江后浪推前浪,该我们死在滩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