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事说来便来。会计老黄携着一叠发票去乡经管站审帐，审完帐回村时带回一张通知，乡里要召开全乡村长支书大会。刘麻子连说不好了不好了，麻烦工作又来了。次日，两人早早去乡里开会。会只开了半天。会一完，驻村领导陈副乡长驻村干部胡麻子刘麻子五百瓦急忙赶回村里。陈副乡长说我们抓紧时间开会吧，任务太紧了。村官们鱼贯进入会议室坐下。陈副乡长开始说话了。说是消灭荒山的事情，围镇各村与大桑坪情况都一样，村民以齐心合力上山砍树，树砍光了，山便荒了，所以每年都会搞一场轰轰烈烈的消灭荒山战役。只是，种树永远赶不上砍树，荒山是越消灭越多。往年，搞消灭荒山这活，都是在十一月份搞。农闲了，村民有时间让政府派劳力。今年则大不一样，早稻没收割哩。不知哪位领导脑神经搭错了钱。没有哪个领导神经搭错了线，是受到了压力。据说，是在北京的一伙专家团到本地几个乡镇转了一圈，发出感叹，再不治理水土流失，宁都要迁都兴国要亡国。市领导把两个县的领导喊去骂了一通。县领导挨了骂便找乡领导骂。乡领导挨了骂就找村领导骂。村领导没处骂，那就干活吧。陈副乡长说，这次上级是下了死命令，这次消灭荒山战役一定要打好，我要有高度的政治责和政吕敏感性来打好这场战役，这场战役实行一票否决，通过不了验收的，一律就地免职。各位打起精神来。我这个副乡长的职务就交给你们了。我若是被免职了，对不起我先把你们免掉。陈副乡长说完了。刘麻子接着说，这次工作任务重时间紧要求高，大家一定要努力把工作做好，上要对得领导，下要对得起群众，中间要对得我们村干部的身份。刘麻子还没说完，胡一脚插话了：弟兄们放开手脚来干，有哪个钉子户，交给我，我专拨钉子户。说完得意洋洋地巡视了村官们一遍，村官们立即回敬了他一个白眼。刘麻子说完，五百瓦开始分配任务：这次乡里下达给我们村的任务是六百亩。这么多呀，村官禁不住呀了起来，往年，消灭荒山的任务只有二百亩，组织村民上两三天就可搞定，这么多，干到猴年马月。陈副乡长说：六百亩还多呀，你们村里的荒山何此这些。下边一个村，还分了一千亩呢，乡班子会上，也要分你们村一千多亩，是我费了牛劲，才减掉四百亩。我们还不知足呀。陈副乡长说的是实话。大桑坪的荒山，几千亩都不止。五百瓦发言了，说，这回工作呀，要突出重点，把公路两旁的荒山灭了。上面领导站在公路上一瞧，高兴了，保不准还给我们村发了奖状呢。大伙呼地一下笑了。李志平说：还奖状呢，不就斗地主就烧高香了。老黄说：哎，你这话就经不住分析了。你这个人哪，就是缺少追求进步的心态，我算分析出来，为什么当了班长没法当排长。五百瓦说老黄你别往叉事上逗了，你去归拢一下数据，哪块山多少亩整出个数据来，各组人口核算一下，等下好抓阄。抓完阄，明天通知村民上山。老黄说那我去整数字了。刘麻子说你去吧你去吧。陈副乡长也说你去吧你去吧。
　　近段时间，谷立红正在看一本书，一本有关种果树的书。看书中介绍，种果树不失为一种农民脱贫致富奔小康的好路子。联想到公路两旁的山有很多缓坡地。若是在这些地上种上果树，不但消灭了荒山还闯出了一条致富路。他爱激动的老毛病又犯了，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陈副乡长听了，先是皱了皱眉头，心想，这个人怎么这么多事呢。但仔细一品，心里豁然亮堂了。他干副乡长八年时间了，早就想去副为正。年底也会去县领导那儿走动走动。县领导说：你这个人哪，工作能力是有的，只是缺少闪光点。没有闪光点，怎么能体现你的戎绩呢,没有成绩我不好说话呀。陈副乡长一拍脑袋，想：这小子提的建议，不正是闪光点。想到这，站了起来，说：会你们开着，我回乡里与罗书记汇报一下。说罢，走了出去。村官们个个面面相觑。个个意识到，情况不妙了。
　　此时，朱肥正倚着在狗打屁上抽烟，仰看楼上会议室，无限遐想。他是村里的常客，有事没事爱往村里凑。村官们知近道他是来村里蹭饭的，便左一句半个村官右一句半个村官叫唤他。他也不恼，说老子迟早要把半字去掉只剩下个完整村官。
　　陈副乡长见有狗打屁，把朱肥扯开,跨上车就叫朱肥拿锁匙来。朱肥老老实实把锁匙交给陈副乡长。陈副乡长骑上车绝尘而去。朱肥直念阿弥陀佛，观世音保佑领导千万别跌倒了。
　　老黄做好表格回到会议室，见村官们一个个如丧妣姥，重要领导却不在，问：怎么了。王有才朝谷立红努了努嘴，意思是告诉老黄：你问他。
　　刘麻子实在憋不住了，对谷立红说：我听说你要调进乡政府当干部了。
　　谷立红一时没反应过来，说没有呀，哪会有这样的好事。
　　刘麻子装出很吃惊的样子，说：没这回事，那是你做梦了还是我做梦了。
　　村官们立即坏笑起来。谷立红立即明白他是在笑讥自己。紧接着，村官你一言我一语含讥带刺挖苦谷立红。
　　他在会议室里呆不住了，走了出去。张二丫跟了出来，抱怨道：你脑子有病呀，这么多事，这下好了，所有的人都恨上你了，等着好果子吃吧。谷立红心想，我没得罪他们呀，怎么就恨上我了呢。这些人真是不可思议。
　　陈副乡长一跟罗书记汇报，罗书记烦了，说：你怎么听一个娃娃胡说八道就心潮澎湃呢，眼下，能把消灭荒山这项工作做好就不错了。你也晓得，这次任务重要求严，能过检查关就烧高香了，你不觉得你是在添乱？陈副乡长说：罗书记，你听我说，这事呀，得换个角度看问题。比如从政治的高度来考虑，比如工作亮点。只消灭荒山，工作做得再好，只是为了应付检查，领导那儿留不下深刻印象，稍为没做好，少不了挨批挨斗。如今，市县两级领导，急于找到扳回不利影响的亮点来。消灭荒山与果业开发同步搞，市县两级领导肯定很高兴。领导高兴了，我们也高兴。罗书记一听，有道理呀，什么叫政治高度。政治高度就是号住领导的脉搏，把握住形势发展的需求。罗书记说：那我们好好地合计合计。陈副乡长说：当然得好好地合计合计，要做文章就得把文章做好做足。两人嘀咕了好一会儿，罗书记拿起电话，向县领导详细汇报了一下。县领导一听，连声叫好。说：小罗呀，你这个创新的点子真是一剂好处方呀。你们立即搞出个章程来，值得在全县推广，不，我向市领导汇报一下，在全市推广都有价值。罗书记得到县领导的肯定，立即紧急召开党委政府班子会议。会开了很久，从下午两点开到晚上两点。基本拟出一个方案，叫四个一工程。基本内容是：消灭一片荒山，绿一方家园。种一片果树，富一方百姓。四个一还有另一种说法：一个乡领导包一个村。一个村干部包一个小组。党员组长包一户。一户开发一亩。同时，拟出许多标语口号，如苦战十八天，再造一个新围镇。山顶绿树戴帽、山脚果园飘香,种果树，从此走上致富路。你动手，我动手，大家一起来动手。山上是跟行，山下是粮仓。等等。次日，又紧急召开支书村长大会。所有机关干部、七站八所所有工作人员一起参加。罗书记作了四个一工程动员报告。在报告中，罗书记为围镇描绘了一副美丽的蓝图。到时候，山是绿的水是清的。青年壮汉不用外出打工，也不用上山砍木头，果园就是银行。车子川流不息来拉水果，大家数票子都会把手数酸了。到了那时，家家户户买摩托车家家户户盖新房。罗书记的报告相当生动，时不时插入一点幽默，博来一阵笑声。罗书记说完了，许乡长做四个一工程实施方案报告。一条又一条，都是给村官乡差们上紧箍咒，把村官们脑子都听大了。紧接着，陈副乡长代表驻村领导，代表大桑坪村委会表决心。最后还喊几句口号，以此来振奋人心。
　　能否振奋人心，只有老天知道。村官们做官原则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工作做多了容易挨批斗。但上级压下来的中心工作，又不得不干，没办法，能应付了事就应付了事。消灭荒山，本是一块难啃的骨头，任务重时间短要求高。他们已是大喊脑壳痛，如今又生新名堂。真不让人消停。当得知此馊主意来自大桑坪村时，支书村长们纷纷向刘麻子五百瓦客气。刘支书呀，这么有创造性地开展工作，什么时候进乡政府当领导呀。李村长呀，叫错了叫错了，该叫你李乡长了。这么能顺杆爬，前途无量呀。他们也太小看两位了，脑子这么好用，至少是做县领导的材料。不好意思，真是屈才了屈才了。告诉你们吧，主要中吃坏了农业粮，不然，该去中央当首长了……支书村长们你一言我一语使着劲儿挖苦刘麻子五百瓦。把两位羞得差不多要找地缝钻了。以前，只有刘麻子五百瓦去挖苦别的村长支书，哪受过此等羞辱。刘麻子很受伤地说：他一来村里，我就知道来祸害了。总有一天，我们会被他整死。趁着我们没死，不如先修理他一下。五百瓦说：这小子，是该教育他一下，不然，以后不知道会生出多少妖蛾子来。只是，怎么来教育他呢。刘麻子在五百瓦耳朵低声嘀咕了一会儿。五百瓦笑了。这招好，就用这招教育他一下。刘麻子有点得意了，说：这叫以其人之道反治其人之身。村长支书们虽然一肚子情绪，但乡政府布置的工作任务，没人敢顶着不支去完成，除非他这个村长支书不想当了。骂也骂了，讥也讥了，心中的恶气也出了，各自打道回村了。刘麻子五百瓦也推上自行车，走出乡政府大院。街上，红标语已贴出来了。五百瓦指着那些标语说：领导就是领导，一夜间就整出这么多名堂。
　　陈副乡长在回大桑坪的路上，因为太兴奋了，兴奋得出脑子全集中在思考大问题上，骑的狗打屁让一条狗撞了。幸亏人没跌坏，只擦伤了一点皮。可怜狗打屁，大灯烂了，转向灯碎了，把手也脱落了。朱肥见了，心痛得快流眼泪了。眼泪不敢流出来，不高兴的表情也不敢表情出来。人家是乡里的领导呀。巴结还来不及，怎敢惹领导不高兴。朱肥知道了，谷立红提了一个鬼点子，把村官和全体村民都害惨了。祸害村官祸害村民不关他朱肥的事，问题是，他也被害惨了。不是你的馊主意，我的宝马怎会这般模样。他也决定加入村官行列，对谷立红进行孤立打击。他想是这么想，可他想不出报仇雪恨的招来。倒是村官们，看见狗打屁摔成这般模样都在挤眉弄眼坏笑，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陈副乡长把狗打屁一放，说：开会了开会了。村官们如无精打采的鸭子被赶紧鸭笼。表情快到世界末日了。大家坐定，陈副乡长巡视了他们一遍，说：你们都没吃饱饭哪，要不要我去买些方便面来。然后大喝一声：你们都给我打起精神来。瞧你们这副熊样。村官们被领导的一声棒喝，立马把腰板挺直，装出精神状态良好的样来，认真聆听领导训话。陈副乡长说：这次四个一工程，我们村里是乡里重点的重点。我当着全乡村长支书领导干部的面表决心了，你们谁也不能给我掉链子，谁掉链子我对谁不客气，党委政府把尚方宝剑付给我了，到时别哭爹喊娘说你我不讲人情。然后作了两项安排，谷立红去小学喊了几个会写字的老师来写标语。每个村组至少要写十份标语。张二丫去买笔墨买红纸。还要去搞几面红旗来，到时候往山上一插，千军万马在红旗下齐上阵，要多有气氛就多有气氛。会计老黄把沿公路荒山面积搞出来了。陈副乡长问有多少亩，老黄说一共五百八十亩。陈副乡长又问村里有多少户人家。老黄说四百二十户。陈副乡长说行，符合四个一的要求。刘麻子说那就开始抓阄吧。抓好阄好干活。陈副乡长不遐思索，说抓就抓吧。阄抓好了，谷立红抓到的是六号阄。刘麻子从老黄那儿拿过来表格，说：乌龟岭呀，乌龟岭是个好地方，地势平坦又紧靠公路，各位，我的意思是，我们村的果园就落实在乌龟岭。这么一大片，可集中连片呀。方便上面领导检查。你们的意见怎么样。村官们一起说：好娃，我们坚决支持领导的英明决定。刘麻子一挥手：那就这么定了。谷立红傻眼了。乌龟岭是他抓阄分到的山块。谷立红意识到，刘麻子等人是有意识整自己。五百瓦拍了拍谷立红的肩，怪模怪样说：高中生呀，我们村是乡里的重点，你坪上组是我们村里的重点。也就是说：你是全乡重点中的重点。红旗红不红，全靠你了。你可别辜负了领导对你的一片期望啰。散会了，村官们勾肩搭背喜孜孜地散去了。谷立红心中委屈，想找个人说道说道，闻气色，没人愿意搭理他。他有一种被孤立的感觉。连平时对他挺热情的张二丫，见谷立红走过来了，也鼻子一哼，走人。
　　被孤立的感觉真不好受。